按照喻水庸对天立的设计,守法的台面上的生意不做,违法的台面下的生意也不做,前者利润太少,后者风险太大,要做就做台面上和台面下之间那块。这一块不是谁都能做的,在庙堂,得有保护伞,在江湖,得有道上兄弟。天立既已抽身门帮,名下早不养混混了,但不养混混并不等于不用混混;需用混混的时候,天立会从混混组织租赁,一手交钱,一手办事,手手清。漂白后的天立,哪想招惹黑道,可有些事,你不管怎么办,都是烫手的山芋,比如拆迁,但交给混混,三刨两下就摆平了。
在天立和彭代军从场镇、县城,到地级市完成空间上和实力上的三级跳的同时,喻水庸天立之外的一个板块也获得了惊人的大踏步前进。
彭代军到县城投奔他之前,他已办有一家公司,当然,他是这家公司后边的人,前边的人是他的老婆和侄儿。出于种种考虑,这家公司壮大到老婆常常手忙脚乱、顾此失彼时,喻水庸就将公司一剖为二,划三个子公司出来,成立另一间公司,交给侄儿打理。俩公司走势很好,也一步一步发展到了市上。谁都知道喻水庸是这俩公司真正的老板,但谁都不说。官场人物的家人经商,从上到下司空见惯,心照不宣。这两家中规中矩一点黑不沾的老实公司,让喻水庸成为了华康市顶级大富翁,已是公开的秘密。
全世界只有彭代军一个人知道,喻水庸岂止是大富翁,他还是华康真正的首富!因为天立百分之七十的资产也是他的!明的暗的分开算,喻水庸都是富翁,明的暗的加在一起,华康就没人堪与比肩了。这个世界,真正的大鸟宅在云层中,真正的大鱼潜在深海里。
在美国人眼里,工作是与事业截然不同的,不能尿到一只壶里;工作是打工挣薪水的事,事业是投资经营获利的事。中国是一个崇尚模糊文化的国度,反映在工作与事业这里,是二者没有显明的界线,反映在喻水庸这里,是事业飞跃的同时,工作即宦海仕途也风生水起。镇党政办主任、镇长助理、县志办副主任、县文化局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一路顺风顺水,直坐到市委政研室副主任位上。
喻水庸还有一个硬通货,那就是妙笔生花,把公文、论文、调研等官样文章写到了不说惊天地泣鬼神,至少也让人叹为观止的程度,有华康一支笔之誉。坐拥这等本领而又不愿与他人作嫁,那也只能孤芳自赏,用文人的清高与世界较劲。喻水庸在部队时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他被转业的原因。到地方后,官场的铁律和生活的鞭子教训了清高这头怪兽,他先是刀笔吏,后来连捉刀人也愿当了。当捉刀人最大的好处是,用自己秘密的奉献,拉近了与文章署名人的关系。从理论业绩考核和理论水平彰显的立场出发,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在大刊大报上发表令更大官员欢喜的文章,更没有哪个官员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报告工作总结不同凡响;这就给一支笔造成了猎获靠山的机会。这么说吧,他背后的老爷子、市长、组织部长等,就是他一篇一篇写来的。只不过,也不是每一篇都可以正常发表的,如果文章涉及到地域宣传或植入广告,写得再好也得流血。好在这于喻水庸不过小菜一碟,十来年来,他暗地里光买版面的钱都花了好几百万。运作官场和公司怎么着都是要投入请客送礼的成本的,他把版面费也算作了这其中的一部分,并且是最划算的一部分。
吏员、富翁、一支笔,三位一体,相辅相成,互为支撑,交织促进,为喻水庸构筑了自己良好的政治生态、经济生态和社会生态。这些生态,又使他成了人脉大家,民间组织部长、情场王子,以及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哥大。
这一切,让喻水庸练就了两张脸,表面是文人的潇洒与亲和,内心是政治家的坚定与缜密。这,也是他独步华康的撒手锏。
中庸之道是中国官宦文化之一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喻水庸也不可能样样都满,这大约就是他的仕途走到市委政研室副主任位上就再也走不动的道理了吧。他为此努力过,痛苦过,但很快就舍下了。舍下后他发现,自己得到了更多:自由、快乐、尊严……想通了这一点后,一通百通,一切都通了。
五
喻水庸明白,虽然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但要一举击溃对手,一招制胜,也是万难的。因为对手举起反贪大旗,以正义的姿态,将执政党与国家手段纳入了自己的雷霆行动中。喻水庸不管如何做,都有地下的、违纪的、非法的、邪乎的性质。面对怀揣公权力利刃的一方,面对可以合法杀人的一方,面对得理不饶人的正义之师,自己一方师出无名,力量再强,一比,又弱了。
可是,对手就真的合法吗?如果没有证据而推定有罪从而去寻找证据,这算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突然就有了这次双规行动?这次行动是由什么引发的?为什么偏偏把天立公司扯在了里面?它到底是肃掉四个贪官还是冲着天立来,同时,为什么冲着天立来?这次双规为什么不走上会程序,又为什么撇开市上直接办案?为什么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在市上新老班子换届的当口动?行动的密级为什么设得这么高?……
喻水庸在家中书房水银镜上写满了自己的心思。
事儿是想出来的,更是做出来的。内心动静再大,也需用肢体和器官表达出来。喻水庸开始行动了。行动的方向很多,三百六十度,哪个度都可以,可仔细一想,又没有方向。他最终决定从陈栋入手。已知对手的十数人中,他认识三位,三位中,专案组副组长、纪检监察二室主任陈栋是他的朋友,又有帮他解决问题的权力。只有从陈栋这里打开缺口,他才能让自己这方的人见到黑狗,摸清黑狗现状的同时,给予黑狗沉默的理由和力量。这是当务之急。不管什么行动,首先就是解决当务之急,然后,一步一步解决次急问题。
坐实这个计划的首要行动是找到陈栋。可是,陈栋在专案组,专案组都不知在哪个鬼旮旯,又哪知陈栋在哪儿?喻水庸把找专案组和陈栋的任务交给了彭代军,让他派人在陈栋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蹲守,他的住宅小区,父母家所在小区,市委大院门口,市纪委楼下,市规划局,尔雅江南工地,天立房产公司,一个不漏,同时对他的好友和可能的相好进行跟踪。考虑到专案组和涉案人员吃喝拉撒睡等所需,还要监视农贸市场、超市、医院,并留意他们的汽车。因专案组除了肩负对涉案者进行问讯、笔录任务外,还承担有外出侦查、取证、向上峰汇报等职责,所以其活动区域不可能只囿限在那个羁居之所。
如果是因江湖之事找江湖之人,彭代军真能做到手到擒来,其手法与效果敢跟公安叫板。但这次的情况,让他也感到了棘手。要知道,从各方反馈的信息看,除了专案组自己,恐怕连********、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市政法委书记甚至挂名组长的卢章辉也不知专案组办案地设在哪里。
只有傻子才可能被一棵树吊死。彭代军撤下天罗地网找人的同时,喻水庸坐在华康市最高贵的休闲场所凤凰大厦三十二楼的六号包间,开始了自己独具风格的行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喻水庸是华康官场公开的自由战士,没人管他,也没人管得了他,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就不上,享受的完全是文联、作协、传媒、文化馆之类单位的弹性工作制。这有个人的情况,更有单位的因素,关在办公室写调研文章,从资料调研到调研资料,能调研出个啥?喻水庸冲着市委副秘书长、政研室主任,甚至冲着市委常委、秘书长吼,不下基层调查民生,不到矛盾集中地研究社会矛盾,怎么可能接地气,不接地气的文章,屁都不是。喏,接着!喻水庸一边吼,一边就把两条极品华康香烟扔了过去。上司也很豪爽,不过,面对喻水庸这样的主他们也只能选择豪爽;主任说,老喻,小平同志说得好哇,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你坐班不坐班,甚至十天半月不来,都可以,但你抓的文章,搞的课题,千万水不得呀。上司说的也真是屁话,一支笔的文章和课题何曾水过?
喻水庸的相关情况尤其是已年届五十的现实,让他特别钟情政研室,都有点乐不思蜀了。
政研室看上去是个无权无钱的清闲冷僻单位,须知一切都可因人而异。对于喻水庸来说,呆在政研室,上可以接触到一号首长,下可以接触到底层百姓甚至乞丐,工作空间之大,自主动作之多,恐怕没有哪个部门可以匹敌。试问,全市哪里不需要政研,哪有政研去不了的禁地,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得失和不怕被人腹诽为瞎折腾的话?跟了闲云野鹤似的领导,秘书小唐很大一部分工作是为领导守办公室,司机更是成了市委大院旁边那家茶坊珍贵无比的重量级买主。
喻水庸一上午的时间都用来打电话了。他第一个电话是约市长秘书中午到三十二楼六号包间见面,市长秘书犹豫了一下,又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喻水庸知道他的犹豫只是官场人物对待任何一位有求于自己的人的第一反应,除了那点虚荣的意思,其实任何意思也没有。喻水庸相信市长秘书会答应,因为自己与市长的关系,这位秘书心知肚明。心知肚明也不是啥都明白,他只明白自己的老板与电话里这位富翁官员关系很好,但为什么好却是云遮雾断。这点,秘书就不如司机了,秘书常换,司机不常换。
喻水庸想了十秒钟履新的********刀天伟,就放弃了给他秘书打电话的念头。他不得不放弃,因为他压根不认识这位秘书。********的秘书尚未到位,目前这个是临时安排的。再则,双规发生在刀天伟踏上华康土地之前,理这条线无异于擀面棒吹火,吹死不通。
工作很繁复,怎么理,各人的着眼点和手法是不同的,正像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杀法一样。喻水庸从来都是自上而下的理法,也习惯这种理法,之所以这样,除了自信使然、实力开道,是他深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
接下来,喻水庸给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市政法委书记、市委组织部长、市委宣传部长的秘书打了电话。政研室的工作性质很容易与首长秘书熟,加之喻水庸的有心,就与秘书们更熟了。熟是熟,打哈哈聊天可以,但要办事解决问题,两说了。站队,是官场的一条法则。今天站这边,明天站那边,做骑墙的草,则是官场大忌。为讨好面前人,背着人家说闲话,不好,人家背后有眼呢。你的后台老板的人脉,才是你的队,错不得的。喻水庸背后的人是老爷子与市长,已成为华康官场圈子里公开的秘密。秘书的队,就是自己的主子,而这几个秘书的主子,一些肯定不是与老爷子、市长一队的,甚至还是对立面的,剩下的,或友好亲切、或中庸圆滑、或模糊不清,真个各各不同。
喻水庸知道这些秘书的心态,不想给他们打电话,又不得不打。博弈已经开始,即使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应该作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六
喻水庸跟秘书通电话采取的是一种人际交往中的经典模式,先谈一件事,后谈一件事,谈着谈着就把真东西埋伏到了看似正事的非正事中去了。他先跟秘书们谈的都是自己正在写的一篇文章,跟这个磋商标题,与那个请教长短,还有思想调子、立场定位、说法分寸、资料核实等等问题,之后,话头一转,开始了扯蛋。
——喂,兄弟,出来喝茶嘛,三十二楼六号包间。
——你老兄胆可真够大的,这可是上班时间。
——我胆再大,也够不上双规的格吧?
——喻主任是谁?把我市党员全双规了也轮不上不差钱的喻主任呐。
——兄弟开什么玩笑。不过,倒是听说前几天又遭了几个。
——拔出萝卜带出泥。进去几个就能打住?还不定又会扯出多少来呢!
——那是。又该有人睡不着觉了啊。
——喂,喻主任,您知道弋原区规划局这几位爷是咋进去的?
——官员进去还能咋的,多半受贿呗。
——这是肯定的。不过,我说的咋,是指程序上的事。
——我哪知道,正想问你呢。
——这事倒是蹊跷,好像就没人晓得是咋回事。不过,换届前后的事,一般都有点蹊跷。
——兄弟高见啊。
——还不是多赖喻主任平常不吝指点,教导有方,才悟到了这点东西,惭愧,惭愧。
与几位秘书的通话,提纲挈领,也就大致如此了。放下电话,几位秘书定是一头雾水,姓喻的今儿这个电话到底想说啥呢?此时的喻水庸也不在乎秘书咋想,只在乎自己咋想。他想这些秘书一个二个鬼精得很,有些话可信,有些话未必可信。但不管可信不可信,这一上午他的行动只获得了一个信息,或者说,不是信息,而是一记打击:案子重大、复杂,要从这个案子中捞人,难啊。他有个预感,这个案子背后的人,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脸面,施展十八般武艺与敌手斗法。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厉主吗?
什么叫黄金组合,钢铁团队?出现情况的时候,背后的人会为前面的人擦屁股甚至直接出头,前面的人会为背后的人当枪使甚至挡子弹;这支队伍时刻警醒着,准备着,厉兵秣马,磨刀霍霍;现在就到了这样的时刻。
几位秘书中,只有组织部长秘书似乎看穿了喻水庸的心机,就多说了几句话,虽然这几句话喻水庸此前就知道一些,但毕竟知道得不细。
——我哪知道,正想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