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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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散文(2)

记得自己主动喝第一杯热茶,应该是读初三的时候。学习累呀,竟然想一杯热茶。母亲给我泡上一杯热热的川芎茶,放在我桌上。看着冒着热汽的茶,翠绿的茶叶,褐色的川芎片,在开水中上下翻腾,如云霞般绽放,溢出那或如春雨般清润的阵阵幽香。浅浅地小啜一口,一股热气经口入肚,直贯全身。慢慢地,一杯茶下肚,头清了,身轻了,好像一股精气神盈满周身,书本上的字迹似乎格外醒目,一个个看起来意丰韵足,灵动可喜,连纸面也显出几分和静体贴来。

我是真心喜欢上了这杯茶。

后来,有了安徽的红茶、西湖的龙井、云南的普洱、福建的乌龙,也有了茉莉花茶、菊花茶、枸杞茶,名目繁多,品种多样,但不管是什么高档的茶,在我眼里,我的最爱依旧是一杯川芎茶。茶叶,是母亲亲手采摘的清明茶,用开水捞一捞,杀青,再用手搓揉几轮,茶汁淡了,却多了清香。放在屋里晾干,有时也会有铁锅慢慢地焙干。川芎是从乡下买的小籽土川芎,洗净泥沙,再放在太阳晒过半干。坐下歇息时,手却没有闲着,拿出川芎,剪得细细碎碎的,用玻璃瓶装好。每年母亲会给捎上几包。夜深人静时,一本书,再泡一杯茶,拈一撮茶叶,放上几粒川芎,再加一点点盐,在这熟稔的香味中,过去那些浸润着得与失、爱与恨的岁月,在水雾中忽隐忽现。

川芎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在乡下,多种在屋前屋后向阳的山坡或菜地,巴掌大的地方就足够了。第一次看到川芎,还闹了一个小小的笑话,在乡下的舅舅家,指着一堆叶子像胡萝卜的植物,大谈胡萝卜,结果舅舅对我说,这是川芎。我的脸一红,还好,没有外人,只是与几个表兄弟在一起。川芎的根茎较为发达,形成不规则的结节状拳形团块,具有浓烈香气。初看到川芎时,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它的外形十分粗糙,表面黄褐色或黄棕色,有很多的皱褶和隆起的轮节,像一个满脸沧桑的老人,有多少故事不为人所知。不起眼的川芎,却是香气浓郁,开始时味有点苦,甚至有点辛的感觉,舌头有一种麻麻的感觉,过后却有一种微甜。药书载,川芎常用于活血祛瘀行气,祛风止痛,其辛温香燥,走而不守,既能行散,上行可达巅顶;又入血分,下行可达血海。昔人谓川芎为血中之气药,殆言其寓辛散、解郁、通达、止痛等功能。

川芎,确实是一味中药。它与一个叫孙思邈的老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相传唐朝初年,药王孙思邈在四川青城山采药,发现一种植物有活血通经、祛风止痛的作用,为其吟诗:“青城天下幽,川西第一洞。仙鹤过往处,良药降苍穹。”后来这药就叫川芎。但在我的家乡,川芎为何当成茶喝,却已是无法探究了。在湖南岳阳的临湘县、岳阳县等不少乡镇至今保留着川芎泡茶喝的习惯。甚至在岳阳大大小小的茶楼,都有川芎茶,只是茶楼的川芎,多为药用川芎,切成一片片的,有硬币大小,如菊花状,好看,却没有乡下的小子川芎,味正。

川芎与女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听说可以活血滋阴,成为女人养生药膳的佳品。我曾经闹过小小的笑柄。有一次,母亲在家里煮鸡蛋,却不知为啥竟放了一些川芎,让香喷喷的鸡蛋凭白多了点怪味。每年三月三,母亲一定会用地米菜煮鸡蛋。可这川芎煮鸡蛋,还是头一回。管他呢,有鸡蛋吃就行。可煮熟的鸡蛋却被母亲全给了我的二姐。我吵着闹着要吃,母亲说,二姐肚子痛,川芎煮鸡蛋是用来治病的。我说我的肚子也痛,却乐得母亲和二姐笑了一通。后来,我知道了二姐痛经。这是女人的病。川芎正因为活血祛瘀的功效,而成了女人的挚爱。川芎煮鸡是更年期女人食疗偏方。川芎与当归、熟地、白芍做成的“四物汤”,更是让女人青睐,不少女性就养成从年轻时就开始服用四物汤的习惯,可以红颜不老,青春永驻。其实四川人,对川芎更有一种紧密的情缘,据说全国绝大多数的川芎出自这块并不富饶的土地,而且四川人还把川芎作为一种食材,有川芎鸭、川芎煮田螺、川芎白芷炖鱼头等菜谱,甚至还把当作熬粥的原料,用川芎加桃仁、蚕蛹、粳米熬粥喝,这可能在全国是个唯一。我想,哪一天转到了四川,一定要好好地品尝这几种菜肴,再热热地喝上几大碗川芎桃仁粥。

乡村字典

文/游刚

想起爷爷,那些辛勤耕耘的姿势,躬身在大地的诗行。

乡村的牛,总是只身在前,父辈在后,单肩负起庄稼的重量。

忙时面朝黄土,如朝拜的圣僧朝拜大地,即使伤痕重重,疤痕累累,牛们毫无怨言,以不变的姿势,躬身在大地之上。闲时摇响铜铃,任由孩子们牵向山野,即使落叶纷飞,荒草枯黄,牛们也能舌卷如镰,于大地深处收割梦想。

每颗谷粒,每粒玉米,还有土豆和高粱,都是牛的孩子,牛们生怕这些萌芽的嫩粒儿迷失方向。大地有多远,牛用四蹄丈量,地里有多暖,牛率先和父辈们一起,用犁头和泥土商量。牛用尽力气,给种子们探路,给嫩粒儿们安家,直到嫩芽儿们探头探脑地开枝散叶,成林成片地长成庄稼,牛才静立山野,反嚼岁月,看父辈们在它耕耘过的田野里秋收冬藏,看它犁出的沟壑如何潜入荒草,悄悄从大地爬上父辈的脸膛。

记忆中的一条牛老了,再也无法和爷爷一起耕地。老牛温顺地站在牛贩子面前,任由爷爷含着泪水抚摸它已被磨破脱数层皮的肩,抚摸它鞭痕累累瘦骨嶙峋的腿,我抱着它的颈,老牛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泪,我分明看见,一滴一滴,一行一行清澈的泪水,从老牛澄澈如镜的眼里,滑向我的脸。第二天,爷爷带回了老牛的皮,按爷爷的要求,爷爷去世后,必须和这条老牛的皮一起入葬。

如今的故乡,牛们已不知去向。爷爷的坟静默在山岗,正以老牛反刍的姿势,回望着他和牛们一起耕耘过的村庄。

岁月如山呵,群峰突兀的山,渐行渐远,险若蜀道。

我已在山外了,儿时的羊群,是否依然在山上。

一嗓山歌,数声鞭响,荒草蔓芜的山野,清溪漂碧的山涧,彩云游走的天上,一群孩子数群羊,无数群羊无数个村庄。群羊如云,为群山峻岭染色,为清溪碧草作画,为乡村院落吟唱,有羊群的地方,就有着幸福和希望。

昂首阔步替我吆喝的领头羊,温顺慈祥替我分娩的老母羊,欢快调皮和我拥抱的小白羊,东张西望不肯安分的黑公羊……这些羊群,伴随着山里的孩群。孩子追赶着羊群,早出晚归,匆匆入林,随草而生,赤着脚在荆棘丛里奔跑,饿着肚子在草丛中寻找食物,忘记危险在天坑地缝里捉迷藏。孩群和羊群,冬天挤在一起取暖,夏天一起追逐,在无尽的山野里觅草、撒野、欢叫。每个孩子都把每只羊视为伙伴,每只羊都把每个孩子都视为小羊。那些羊群,那些熟悉的身影,那些温暖的亲情,总让人想起父辈,想起哺育,想起生养。

岁月如山呵,这无法攀越的崇山峻岭,不知不觉地永远阻隔了那些幸福的孩群和羊群。

在疲惫的尘埃里,在深夜的残梦里,纷乱的羊蹄印儿纷至沓来,牵引我疼痛的回望。餐馆里有羊们的血肉,商场里有羊们的皮毛,羊群依然在用生命,无处不在地捎来温情。

人生如羊呵,呱呱坠地,匆匆入林,草草收场。唯有无尽的鞭声,抽打着血肉,驱赶着渴望。直到故乡的山野里,还有仅剩的几只羊,和年迈的老人们一起,和荒凉的田地一起,守候着最后的村庄。

一声鸣啼,喊醒一轮太阳,唤醒一个村庄。

即便是追日的夸父,都无法与鸡匹敌。于是鸡在小村里掌控着时令,至高无尚。即使是最勤奋的父亲,也都得听从鸡的安排,必须在它鸣啼三遍之后才能考虑是否起床。

只要有住户的地方,随便几块木板,几把枯草,鸡便知足而乐,畅然归巢。鸟群归山,鸡群归院,农家院落里,永远离不了鸡群的点缀和欢闹。从晨到昏,鸡们成群结队,除了不能飞翔,鸡们与鸟们同类,似乎忘记了所有烦忧,只有欢快和****。一会儿在农家房前屋后追逐嬉戏,一会儿在竹林里争风吃醋,一会儿在草丛里呼朋唤友,一会儿又在屋檐下、门缝里打盹,鸡们在农家院落里无处不在,让农家里热闹非凡。

无论贫富,鸡们怡然自得,从不计较。鸡们替农家精打细算,除了小孩馋嘴边掉下的米粒,或是主人扔在地上的秕谷,鸡从不讨要食物,鸡们举着坚硬的喙啄食虫子和嫩草,短短几个月,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就会长大成人,懂得谈情说爱。是母鸡就会咯咯地欢叫着奉献鸡蛋,即使蛋被主人拿去煮了吃掉,鸡一点儿也不计较。是公鸡就会打鸣,还会保护母鸡小鸡,敢和小猫小狗打架,雄性十足。即使一只公鸡被杀了炖汤,另一只公鸡立即接位,恪尽职守,从不躲懒。

对于山村,鸡是农人们不可或缺的伙伴,见惯不惯。直到某一天离开了鸡的鸣啼,才发现日子开始黑白颠倒,时令杂乱无章。直到在城市的繁华中,人类毒药般地侵犯着鸡,才发现鸡已不是鸡,蛋已不是蛋,种种激素潜伏在鸡们变种的体内,顽固成疾,不可救药地开始在人类中蔓延。

夜幕深沉的偏远山乡,寂寞无尽的时光,只有狗们,敢在万物噤言的深夜,用或断或续地喊叫,拍打群山的胸膛。

苍茫起伏的深山里,野兽出没的丛林草莽,狗们左冲右突,替猎人打探风向。

从晨到夜,狗们吠声嘹亮,似乎有了狗的陪伴,村庄就有了胆量。

庄稼很远,日子最近,繁忙的乡亲们荷锄而去,柴门轻掩的家,就交给了狗。狗们威风八面,守住家门,审问过往。狗们心怀天下,闲事管尽,鸡毛蒜皮,蛇潜鼠动,稍有风吹草动,狗们便会拍案而起,满身正气,侦破鬼鬼祟祟,驱赶鬼魑魍魉。因为有狗,村庄和谐太平,路不拾遗,门不闭户,世态安稳。

狗们掏心掏肺,狗们心无杂念。小狗小到刚刚睁眼,都会对小孩们摇头摆尾,温情相伴。老狗老到举步维艰,仍会蹲在农家院门,大呼小叫。大凡来访的客人,无论贫富贵贱,狗们都公平对待,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疑惑,除了农家的主人,其实狗们对人类从来都不曾信任。由此狗们总被误解,时时遭受包括主人在内的棍棒和喝骂,愤怒也罢,暴戾也罢,狗们受尽委屈,甚至被人类纳入贬义词根,修饰坏人。

如今乡村的狗,就如乡亲们潮涌而去的身影,渐行渐远。如今的农家小院,你很少能看到那些快乐而喧嚣的狗,密封的防盗门内,偶尔一只被拴了铁链的狗,怯怯的向外张望。倒是城市里的狗,开始穿上人类的衣裳,让女人抱在怀里,让富人供在窝里,甚至举止斯文,甚至人模人样。当狗如此成为一种装饰,且有多少孤独的人类,企图重新以狗为伴,彷徨在失却道义与忠贞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