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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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4)

我告诉李芫:当晚幼儿园老师并没有回家,她去了一位同学家哭了一夜,并且每次都成功地阻止了同学打电话来声讨我的企图。之后她也阻止自己的父母来找我——虽然她的父亲还是背着她和我谈了一次,以致打了我一个耳光——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她跟我继续下去。当然,我和老师也见了所谓的最后一次面。她确实憔悴了许多,表示自己无意再去找李芫,她觉得自己丢不起人,她只想跟我了解一下情况,好把这事给了结。然后她问我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实话告诉她说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会这样,于是将当天我和李芫午饭、短信和去她家的全部过程说了一遍。我强调那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不是我刻意去做或者刻意不做就行了的。我还特意提到当天傍晚我给她打的电话,我说,如果你当时来,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谈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说她确实感到很幸福,因为我对她很好,这使她误以为我像她爱我那样爱她(潸然泪下)。但是她仔细想了很久,发现我并不爱她(“爱”这个字眼被她使用方言说出来让我浑身难受),而且她承认对我并不了解。如果说了解,恐怕现在了解了一点,那就是她认为,不仅她不能跟我这样的人生活,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不应该跟我生活。在我们互道珍重的时候,我出于习惯地提醒她今天别忘了吃药(她有不轻不重的牛皮癣,需要长期吃药控制)。老实说,我并没有考虑到通过这种煽情的方式让她原谅我继而回心转意,长时间以来,我习惯了,但我还是立即认识到它是不合时宜的。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压抑住哭声,五官扭曲,过度的悲伤使她看起来肝胆俱裂。

李芫听了也很难受,叫我别说了,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我说,那是你多虑了。她说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下作,难道我是个坏女人吗?我说你这话挺像电视剧台词的。她说我对不起你,尤其对不起你女朋友。我说她现在已经不是我女朋友了。然后她开始与我谈论起了我和她的问题。

你这样做,是不是表明你爱我而不爱她?

我说不是,我觉得你们都差不多,都是不错的女的。

她说,那你和她分手是不是要跟我在一起?

我说,这样也没问题。

假如我不愿意呢,她说,假如我只认为是跟你搞了一夜情呢?

我说我尊重你的看法。

你不觉得不值,不觉得亏了?

没有,我感觉不出这点。

李芫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着上身那样惊恐地打量我。我也坐起,拽起毯子给她披上警告她别受凉了。

然后她突然说,我觉得你不是人,是禽兽,不,是机器人。

我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意思,是我多年以来一直想听到而自己并没想过的说法。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说,你没有感情,从不主动,可以被动地接受一切,怎么摆布你都行,问题是你都这样了,还对人挺好的。

你是说我被输入了程序,然后照章办事?

是吧。

我说,我不知道你的看法对不对,但我觉得挺有意思。不过,我想了想说,我不承认自己没有感情,在未来世界机器人也是有感情的,我看过斯皮尔伯格的一部电影,里面有一个机器儿童,后来他对人类的母亲产生了依恋之情,在人类灭绝以后,他因为是机器被外星人唤醒,他希望能够再在母亲的怀抱里温存,于是外星人答应了他,通过我们所无法理解的高科技让那位早已死去亿万年的女人复活了一天时间,机器儿童和他的人类母亲幸福地度过了那一天。

李芫听完这个故事,一把握住我的****,问,机器人也干这个?

我又想了想,说,是的,还有一部电影,也是美国的,也是说机器人,他后来……

李芫适时打断了我,说,你是说你连机器人都不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人,这一点问题也没有。

为了验证我真的是人,李芫像刚刚想起那样,问我,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谈你的家人,你有父母吗?我现在都怀疑你不是女人生的。

这个问题不禁使我笑了起来,我告诉她,我当然有父母,他们住在城东的一个小区里,我一般平均一个月去看望他们一次,因为太老,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管我的闲事。此外我还有两个哥哥,这是和你们这些独身子女的区别所在。我的这两个哥哥都算生活稳定事业有成的那种人,经济状况比我好得多。如果我遇到什么困难,找他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好吧,李芫说,现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你是不是没喝醉?

哪天晚上?

张亮去广州之前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那个晚上。

8

那天晚上。

和每次一样,张亮最早到,然后我到,王奎携李芫殿后。我注意到这次李芫走在王奎的前面,也没有像之前每次那样进来后由王奎手扳弹簧门方便李芫进来。因为缺乏在李芫之后进门的经验,弹簧门差点撞到了王奎的头。

操,王奎骂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以听见。张亮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张亮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一笑,浑身乱颤,即便是很普通的笑。而且目光闪烁、潮湿,似乎笑出了眼泪,这多少让人觉得有点脏。我们始终不能理解,张亮,这个家伙生活质量并不算好,为什么如此热衷于长肉?这样说也仅是对比,因为其他人身材都算正常偏瘦吧,张亮不算胖子,只是他爱穿深色西裤、黑皮鞋和白衬衫,看起来反而比王奎更像国家公务人员。不仅如此,他居然还有块手表,一大串钥匙悬挂在皮带上哗啦哗啦。这也是我们始终不懂的地方。张亮穿的太正式了,虽然浑身上下加起来都是不会超过两百块钱的地摊货便宜货,但还是太正式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奎,他体型匀称,上身倒三角,还有个微微上翘的臀部。皮肤有点黑,看起来肌肉非常坚硬。他有运动员的精干(与他爱穿名牌运动装或许有关)。为了挣钱,他曾在大学时代去美院当过人体模特。他的骨骼比例和肌肉质地,以素描和油画的方式目前也许还被当年的美术系学生保存在箱底,或者挂在什么地方承受灰尘,只有在搬家的时候,这些人才会抚摸再三,追忆所谓的逝水年华。张亮也许过于妒忌,总拿如此标准的身体开玩笑,他说,王奎,我把你介绍给我们老总的老婆吧,她有奔驰,是富婆,我们老总就是靠她才开了这么个电脑公司。王奎无不回以“去你妈的”。张亮自然也不生气,继续乱颤。我理解为这是老同学之间的招呼方式。李芫毕业自卫生学校,与人体及其器官长期交往,她做王奎的女朋友,后者的身体看来是发挥了重要作用。关键之处还在于,为了保持身材,王奎热衷于体育运动,加入了一个羽毛球俱乐部,每周末都雷打不动去打球。指望王奎身材变形,然后通过其他优点俘获李芫的芳心,这完全是痴心妄想。

然后是王奎点菜。这遵循的是谁买单谁点菜的原则。

最近怎样?最近几天搞什么了?有没有什么新情况?……诸如此类的问题是打发点菜和上菜之间的不二话题。回答当然也只能是还行、还那样和一切照旧之类,然后不忘添加一个“你呢?”也还行,也还那样,也没什么新情况。

李芫问,你们为什么每次都喝啤酒,为什么从来不喝白酒啊?我想看你们喝白酒。

张亮说,白酒多土鳖,就是茅台同样很土鳖。你知道白酒在古代叫什么吗?叫臭酒,是修建长城的工匠和水手那种干苦力活的人喝的,连砍柴的都不屑于喝,《三国演义》里渔樵还“一壶浊酒喜相逢”呢是不是。当然,浊酒没清酒高档,李白那种人才喝得起清酒,杜甫只喝得起浊酒。现在清酒什么的都跑日本去了,因为后来咱们中国落后了,清酒咱们是喝不起了。现在可好,一个个喝白酒喝得跟真的似的,还使劲拼谁卖得贵。真是愚昧啊。我们……

王奎接过话茬,很不耐烦地打断他,说,你******老是整这些没用的玩儿干哈?(王奎是东北人)那就来瓶白的。然后问我,你有意见吗?

我说我没意见,我听你们的,喝什么都行,但我还是希望大家少喝点。

张亮听到,就喝住王奎,说,既然喝白的,那就一人一瓶二锅头,红星的。他表示,别的白酒你怎么点,都死贵,三六九等的,你说你算老几喝哪一等呢?

说得也是。所以我们一人一瓶小瓶装的二锅头,李芫用听装可乐作陪。

王奎喝得非常艰苦。他表示,自己不是说自己在机关里上班有多了不起,那样说很低级很丢人,不过他确实参加过无数官方的饭局,虽然他不擅长喝白的,虽然什么样的好酒到他嘴里无非是辣,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酒太差了。

矫情,张亮说。

操,王奎还是那话。

这时候李芫开动了,她将王奎那半瓶二锅头抢过去,她说她喝。我们都吃了一惊,李芫最多喝过两瓶啤酒,一般不喝。李芫要喝酒这个变故,和他们刚才进门时的先后顺序一起,提醒我们她和王奎出现了问题。起码有所谓的“新情况”。

王奎问她,你真要喝?你要真喝,我可不拦你。

张亮见状,激动了起来,他先鄙视了王奎一下,表示不带这样的,王奎的酒不能让女朋友代喝,然后又提议,李芫可以喝王奎剩下的二锅头,但王奎必须要用两瓶啤酒作为补偿,否则大家腹中的酒精量不对等。

不能让王奎占我们便宜,张亮朝我挤眉弄眼道。

我说,只要王奎没意见,那就按你说的办。

王奎笑了笑,冲张亮摇摇头,没有表示反对。然后就是张亮敬李芫,来,美女,干一个。

敬酒对我们来说,也是向来不存在的。一般都是均摊每人几瓶,同步完成。反正任务放在桌上或椅腿边,你得完成,无需互相敬酒。正如张亮所说,敬酒也是个土鳖行径。也就是说,李芫突然插入进来喝二锅头,打破了我们的喝酒纪律,有必要对此新情况采取新措施。

我便也和李芫敬了敬。然后王奎又用啤酒和我们敬了敬。张亮后来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说王奎你和我们喝来喝去,为什么不敬一下李芫?不要因为她是你女朋友就以为可以不讲规矩。李芫说张亮说得对,主动举杯和王奎喝,而且一口喝完了最后那一点二锅头。我们这些杯中还有二锅头的人,见状只得互相碰一碰,也一并喝完。

然后是啤酒。

我们又喝了一箱啤酒,十二瓶,加上王奎那两瓶,是十四瓶。均摊的话,王奎共喝了一两多二锅头,外加五瓶啤酒。我和张亮分别是二两五二锅头外加三瓶啤酒。李芫则是一瓶可乐、一两二锅头和三瓶啤酒。当然,这只是理论,事实没这么精确。到了后来,酒瓶到处都是,大家拿错瓶子的情况时有发生。李芫毕竟是个女的,我们都不自觉地替她喝了一些。

就是这时候,我注意到外面刮风了,但这并非冷空气到来的征兆。我没有在天气预报中听说有冷空气要来。这只是一阵普通的风,预示要下雨——也可能不下。

9

王奎叫买单的时候,服务员说你们买过了。

这让人惶恐。我们不免面面相觑一番,知道并非在座的买了之后,又四下里望,张亮甚至还透过玻璃墙往街上望,希望找到那位不经我们同意就擅自买单的大侠。在我们印象里,这种事一般都发生在古代:一个潦倒的侠客吃完喝完,正愁怎么付账,然后被掌柜的告知已有人买过,转身一瞧,店堂角落里坐着一位贵人……故事就此开始,或者就此转折。那是古代,虽然也有贪官,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麦当劳,所以我们就纯洁地以为当代社会也不存在贵人。

然后李芫说是她买的。也就是说,她是借上厕所之机买的单。都是喝啤酒的人,都是上厕所的人,我们怎能发现她在人群中买单呢?张亮显然没有察觉出其中诡异,而是一阵哈哈,醋意上涌,对王奎和李芫道,也是也是,没想到你俩已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啊,什么时候办喜事啊?王奎没搭理他,起身离开,大家也便跟着出去。在饭馆门口,大家都有点晃。我说我打车,如果李芫像上次那样去王奎家过夜的话,我可以顺他俩,张亮近,可以走着回家。不过饭馆门前是单行道,打车需要走一段到大马路边招手。怎么样?没人表示异议。

李芫、王奎和我没走多远,本该朝另一方向走的张亮从我们后面跑了过来。

操,你还想干什么?王奎问。

张亮嘿嘿笑道,我送送你们。

我们都笑了。当然,除了王奎。

在那一小段路程上,见李芫一言不发,张亮就逗她。他说,李芫,你们医院医生跟护士乱不乱啊,我昨天网上看到个事,太好玩了……

知道知道,李芫很不耐烦地说,不用你重复了。

我没问你知不知道那个事,我是问你,张亮挑衅似的说,你们医院有没有那种情况?

哦,哪种情况?李芫瞪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