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滩这个名字来自一种已经消失的劳动技能。六十年代的************饿死了不少人,我们那里遭灾最严重的时候是五九年,现在的老年人还是常常把这一词组挂在嘴边,如果家里来了客人,他们劝人进食时就会说,“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要客气,现在又不是五九年。”如果小孩浪费了粮食,或者挑食,他们又会眉头一皱,“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搁五九年连树皮都没得吃。”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老人们还是对那段历史记忆犹新,对吃这件事情极其严肃。可见确实是只有饿过肚子的人才懂得粮食的可贵。
粮食如果想要取得丰收,有一样东西必不可少,就是肥料。那个时候,化肥还没有普及,就是普及了恐怕农民们也买不起。******时,公社之间搞竞赛,为了提高粮食产量,一切可以当做肥料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人和牲口的粪便泔水自不必说,连河里的淤泥,枯死的野草也被挑出来沤肥。当然农民们寻找肥料的目光是雪亮的,厨房里吸收了油烟的墙皮,厕所里饱尝了粪味的茅草屋都被当做肥料撒进了田地。这样一来,肥料在农村成了极其可贵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路上踩到屎,简直比捡到宝还高兴。于是,在这种环境之下,一种劳动应运而生,在农村,我们称之为拾粪。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捡屎了,不管是什么屎,只要一离开屁股,就有被捡的风险。拾粪人左手挎一个藤箩筐,右手拿一把小铁锹,遇到屎就停下来,像工兵挖地雷一样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连屎下面的一层薄土一起铲进筐子。被铲过屎的地面留下一块新鲜的伤口,这也是此处有屎的重要凭证,伤口越大,证明这泡屎越有分量。所以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捡屎客左手挽筐,右手执锹,一边信步闲游,一边眼观六路,鼻闻四方。一旦看到熟悉的地面又新添一道伤口,他们顿时恼悔不已,暗道一声来晚了,好屎已被人捷足先登。
拾粪人很少有满载而归的,毕竟可捡之屎太少了,他们回来,大多是因为饭点到了,或者屎太少了。捡屎不是一种例行劳动,只是兴之所至,或曰习惯使然,毕竟有人即使饿死,也没有捡过一泡屎。但是爱捡屎的人,确实更讨人喜欢,给人一种会过日子,勤俭持家的感觉。拾粪归来的人,把屎倒进自家粪池,如果嫌倒不干净,就在树上磕磕。说到这我才猛然注意到,怪不得每个粪池旁都有一棵树,原来是做此用途。如果这样还嫌不干净,他们会铲点干土进去,把不小心沾在框里的屎再沾回土上,然后一并倒进粪池。那时候,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粪池,且基本上都在大门前,以便看管,可见人们对粪便的重视程度。
说了这么多,现在讲讲八滩,他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八滩,顾名思义就是八滩屎,作为一个拾粪高手,这是他每天最少的定量,如果完不成任务,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停下来。不要以为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要知道,每个人平均一天才拉一泡屎,当然啦,人屎基本上不在被捡之列,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在肥料如此珍贵的年代,没有人会随随便便把屎拉在外面,即使拉在外面,恐怕用手捧也要捧回家。在填不饱肚子的年代,是不允许败家子存在的,如果有谁拉完屎不捡,直接擦屁股走人,恐怕会被家人骂死。所以呢,拾粪人多半只能捡到****猪屎,鸡屎鸭屎,如果捡到牛屎,那真是走了****运了,捡到人屎呢,那就偷着乐吧,要不然被拉屎之人知道,再找上门来讨要,那可真就是徒生事端了。拾粪人偏爱大屎臭屎,但小屎也不会嫌弃,比如说鸟屎,一般只有指甲盖大小,多半落在树叶草叶上,拾粪人会直接把叶子拔掉,扔进粪筐。
说到这或许有人会问,既然拾粪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八滩因为这项运动得了称谓呢。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八滩对拾粪最上心,最认真,试问天下还有人比八滩更精通于拾粪一道吗?恐怕没有。外国人搞出来的一万小时理论同样也适用于八滩拾粪,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不在和屎打交道,见得屎多了,自然更容易找到它们。形容八滩和拾粪的关系,其实我还是更喜欢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样说更亲切更形象一些。在拾粪风行的年月,每个人见到的八滩几乎都是同一副行头。鸭舌帽,旧大衣(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大衣,只是因为八滩个子太矮了),左手筐,右手锹,对于八滩来说,出门不带这两样拾粪利器,简直就像上战场不带枪一样不可饶恕。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有一次他去参加婚礼,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一坨屎,看上去也不算什么好屎,是那种很稀的猪屎,但八滩马上根据经验判定,这是一头壮年种猪拉的屎。肯定是赶猪人急着去配种,才没顾上这滩屎。由于是边走边拉的,这屎有很长一溜,如果没有铁锹很不好搞。八滩没有带锹,就站在旁边等着,直到有人路过,他才借人家的铁锹把屎铲回家。也许有人会说,八滩就站在那里等着,白白浪费时间,岂不是为了一滩屎错过无数屎。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爷爷告诉我,八滩有一个原则,那就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泡屎。
爷爷还给我讲过另一件事。有一天,他在拾粪的路上和八滩狭路相逢,互相看过对方的收获之后,他们并肩而行,随意闲聊。爷爷自知在拾粪上远远不如八滩,如果和他一路恐怕沿途的屎都要被他一个人尽收囊下。短短数百米,八滩已经捡了好几泡鸟屎,耳目之刁钻,非一般人所能敌,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他都能发现有屎迹可循。虽然鸟屎不算什么,但爷爷也暗自着急,不甘落于人后。他睁大眼睛,想找泡屎以示实力。正走着,八滩指着不远处的草丛说,那里有泡牛屎。爷爷往前看,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于是问他何以见得。你看,八滩说,草间有蚊蝇飞舞,经久不散,可见那里必有屎所居。那为什么是牛屎呢。爷爷有点不服气。知道他说的对,但他不相信八滩连什么屎都能猜出来。八滩说,你再看那些蚊蝇,都是个小米短的草蚊草蝇,而非喜欢恶臭的绿头苍蝇,也不是厕所里常见的屎蝇,可见那里的屎并不是很臭,吸引不来那些逐臭之辈。当然,不臭的屎有很多,为什么非是牛屎呢,因为那里的蚊蝇甚多,非一般屎所能比拟,所以我认定是牛屎。既然你不相信,他转而和爷爷说,我们可以打个赌,如果不是牛屎,那坨屎归你,如果是,你筐里的屎归我。爷爷很有自知之明,他没跟和八滩在屎的问题上较真。他们一起走过去,果然是滩牛屎。
八滩捡了滩牛屎,很是高兴,继续得意洋洋地往前走。爷爷不敢再和他一路了,正想找个由头与其分道扬镳。他们转过一道墙,爷爷突然大叫起来:屎!
是羊屎。八滩都没有低头去看,几乎和爷爷同时开口,只是落后那么零点零一秒。
你怎么知道?爷爷又好奇了。
因为我踩到了。八滩松开脚,地上有几颗已经被踩碎的羊屎球。
那这泡屎算谁的。爷爷说,是我先看到的。
是我先踩到的。八滩说,要不然我怎么知道是羊屎蛋子。
他们互不相让,争论起来。最后终于达成和解,决定平分了这些羊屎。羊拉的屎是最奇特的,不是成坨状的,而是一颗颗,像珠子一样。八滩很喜欢羊屎,称之为黑珍珠。羊屎既不臭,又便于保存,肥力也好。这样的屎,最适合进贡给城里人,让他们用来种花。遇到这等好屎,八滩自然爱不释手,但爷爷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如此认真,真的下了手。商议好一人一半后,爷爷正准备用铁锹把屎分成两份,八滩立即拦住了他。
慢着。你这样怎么能分清楚。八滩说,用铁锹很容易把屎弄烂,造成肥力外泄,真是暴殄天物。
那要怎么办。
让我来。八滩蹲下去,一颗一颗数起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爷爷跟我说,“那天一共分到了五十四颗羊屎蛋子。虽然羊屎很干,八滩还是沾了一手屎粉,不过他很高兴,屎粉也是屎,是他赚来的,他捧了点土,在手里搓搓,然后撒进筐子。”
说到这,八滩给人一种很勤俭持家,聪明伶俐的印象,但他的日子过的并不是很好。他一生未娶,是村里资格最老的光棍。他只有一间低矮的小房子,甚至都没有人家的厨房高大。就那么一间低矮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个水塘边。以前他常坐在门前钓鱼,现在连水塘也干了。八滩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饿跑了,父亲过两年也死了。他靠着两位叔伯的接济长大,从小没怎么吃饱过,再加上遗传基因,个子长得很矮,只有一米五左右。因为人小力薄,他年轻时候都不敢出去找工作,人家总是嫌他没力气,不要他。他没有挣到什么钱,只好在家安心种地。一直到现在,中国人找对象还是讲究个门当户对,更别提那时候了,八滩门又低,个又矮,当然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虽然他的粪池料理的是全村最好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媒人总不能在介绍优势的时候说,他家有个好粪池吧。一直以来,媒人拿得出手的说辞都是:对方有房有地,父母健在,人好相处,小伙要人有人,要个有个……所有这些,八滩都没有。虽然人们喜欢他,觉得他能干,但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保媒,好像已经默认为八滩就该打一辈子光棍似的。
现在,八滩已经年过花甲,仍然每年外出打工,为自己存点养老钱。他一生节俭,从不赌博喝酒,抽烟都是自己卷。一提到他,奶奶就说,那个苦人儿,活得轻松着呢,无子无孙,无牵无挂,不像我,整天为你们这帮兔崽子牵肠挂肚,吃不好睡不香。我爷爷已经去世很久了,现在也没有人再去拾粪,偶尔有一两个老头,看见屎仍会条件反射,如果手边有锹,也会将其铲起来,只是不会特意带回自己家了,而是就近埋在某棵树下,也许那不是自己的树,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不习惯看着好好的肥料浪费掉。
去年回家,我在路上碰到八滩和红星上工回来,红星叫了我的名字之后就不说话了。八滩热情地招呼我去看戏,就在我奶奶的娘家,有一台大戏连唱三天。“你怎么不去看戏?”八滩说,“那里有很多漂亮小妮儿。”
是啊,我想,我现在正是找小妮的年纪,而你,八滩,那时候却在拾粪。
三、送终老人
今天要讲的是一个老人,你可以叫他送终老人,或者等死老人。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双眼浑浊,满脸皱纹,常年头戴一顶军便帽,身穿一套黑衣服。他老了之后,一直以来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就是为死去的人送终。在葬礼上,他像死者一样必不可少。他不是神汉也不是喇嘛,他不会为死者超度亡灵,也不会安抚死者亲属,他只会唱诵悼词。在葬礼上,他对着棺木或者遗像,吟诵家属们写下的悼词,既不悲戚也不伤心。他的声调就像空气一样平淡,听到的人总会暂且忘记悲伤。
上面是我根据送终老人所写的小说的第一段,虽然用词比较文学化,拿来做开头还是不错的。里面提到的黑衣服就是中山装,农村男人把它当做正装穿,军便帽就是******在小品上戴的那种帽子,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戴了,恐怕也没有地方卖了,只有送终老人还一直戴着,帽子破烂不堪,帽檐也折了。这篇小说一直没有写完,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也许我和送终老人一样,等待的是一种落幕,抑或是一场离别,一种尘埃落定的盖棺定论。送终老人和棺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到头来却躺在了骨灰盒里,我们只能说一句世事弄人,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随着送终老人的辞世,又一个古老的职业淡出历史舞台。之所以说淡出,是因为仍有些老年人按老规矩操办婚丧嫁娶这些头等大事,但是懂规矩的人已经不多了,年轻人多半嫌麻烦,认为这是陋习,是繁文缛节,新式的司仪取代了老式的,电子乐队取代了唢呐,反正都是为了热闹一下,在狂欢中没有人去揣摩老年人的感受,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只能努力去适应新生事物。即便他们仍有话语权,决定办一场老式葬礼,恐怕也找不到像送终老人那么出色的好手了。
吃这碗饭,全靠一张嘴,喊丧,报喜,致悼词,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讲究。所有这些礼节流程必须烂熟于心,送终老人就像一本活字典,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他都提前安排好,并一直在场监督,迎来送往,事必躬亲。只可惜由于一件小事我一直仇视他,所以没跟他好好聊聊这些事情,现在他驾鹤西去,已经无从问起。老人们对这些事情多半一知半解,他们太依靠送终老人了,以为凡事必有专业人士,没想到这种差事吃力不讨好,已经没人愿意承此衣钵了。
我爷爷死的时候,就是送终老人主持的葬礼。客人入席的时候,他就喊:近客让远客,远客让近客,不管哪里的客,来了都是贵客。声调抑扬顿挫,就像唱歌一样。等菜上桌,他又喊:八大味,十三香,油盐酱醋都放上。吃的好,吃的香,吃的碗空盘子光;吃的干,吃的净,吃的一点都不剩。我们都觉得顺嘴又好玩,常常学他这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