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也没有叫他坐,站在客厅不动,跟他对峙一般。他将塑料袋递给小虎,小虎接住,掏出外套,看着看着,嘴唇哆嗦起来,眼泪滴在外套上。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小虎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妈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思考了片刻,将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小虎又哭泣了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我妈掉进湖里的时候,你看见了是吗?
他轻轻点头。
小虎咄咄逼人地瞪着他,说: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他没有想到,小虎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小虎又说:你不会游泳是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要撒谎,于是,无话可说。
小虎说:你******会游泳是吗?
小虎揪住他的衣领,说:你******会游泳你都不去救她,你******看着她淹死!
他打开小虎的手,往后退,退到门边,打开门就走。小虎追着他不放,跟在他身后下楼,边下楼边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出了小区,小虎依然紧跟不放,他跑起来,小虎也跟着跑起来。跑着跑着,小虎手里的外套掉落在地上,小虎回头去捡,捡起来,不动了,跪在明媚的阳光下。
他回到家,拿出钥匙开门,愣住了,收起钥匙,又下楼,到超市买包烟,收银员问他要什么烟,他说随便,售货员随便拿了一包烟给他,他看也没看付了钱。
回到家,站在书房的窗子下抽一根烟。好几年没有抽烟了,就有些眩晕,这眩晕有一种快感,像放纵的滋味。
他在这眩晕里,想着小虎的质问: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或许这么久以来,他刻意回避的,便是这个问题,而如今,他不能再回避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她落水时他脑海里的那个冷静的声音:我不能跳下去,我不能死了,我的作品还没有完成。
他的作品是否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如果以价值来衡量,他的作品是否比她的性命更有价值?他的作品可以给人们艺术的享受,可以给人们到来美和力量的感动,而她,是一个收破烂的,她能给人们带来什么?
他坐在窗子下的地板上,烟灰散落一地。他握紧拳头用力砸在地上,也没有感觉到疼。
他的那部还没有完成的作品,他再也无法继续。
过了几天,晚饭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女儿匆匆跑去开门,小虎闯进来。小虎笑呵呵,说:呦,还在吃饭啊!
妻子站起来问:请问你找谁?
小虎在客厅转动,到处看,像进入一个不曾见过的美丽新世界。
他对妻子说:没事,是我的朋友。
他来到小虎身边,说:我们到外面去说话。
小虎不理会他,继续欣赏这屋子,到卧室里瞅瞅,到书房里看看。他跟在小虎身后来到书房,关上门。
小虎见桌子上有烟,便拿起来,正面反面看看,说:呦,抽这么好的烟!
小虎自己点着一根,抽一口,闭了眼,嘴角有一丝笑意,像是非常享受。
小虎缓缓睁开眼,说:朋友?这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
他压低声音说:你来我家干什么?
小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说,我来你家干什么?
他说: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
小虎说:是吗?那你告诉我,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救,她?
他再一次无话可说。他心里的那个想法不能说,说出来就是笑话。
他低头,看见一个烟头飞到他脚下,烟头冒着袅袅的烟,上升,飘散。
他抬头,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虎走到窗子下面,说:我不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他窜到小虎面前,狠狠地说:你凭什么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她为什么想自杀,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小虎看着他,目光软下来,且茫然,不过很快,小虎就舍弃了那软弱,凶狠起来,挥起拳头砸在他脸上,他踉跄着差点跌倒,捂着脸说:滚!从我家里滚出去!
小虎迈开脚步走,路过他的书桌,朝书桌上啐了一口痰。
小虎前脚走出书房,妻子后脚进来,看到他满嘴鲜血,问他怎么了,见他没有理会,转身要去追小虎,他一把拉住妻子,也没有说什么。
一周以后,他到学校上课,看到黑板上写着几个巨大的粉笔字:见死不救的人,还可以当教授?
他拿着黑板擦,平静地将那粉笔字擦掉,台下一片安静。
课上到一半,小虎慢悠悠踱进来,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直直看着他,听了一会儿,打断他的讲课,举手说:教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所有人都回头看,小虎缓缓站起来,嘴角微笑,说:教授,我想请您告诉我,您看见我妈掉进湖里,为什么不救她?
他握在手里的粉笔被他攥得粉碎,他攥着满拳头的粉笔几步跨到小虎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往外拽,说:滚出去!
小虎毫不还手,像是柔软得不堪一击,被他推倒在地。小虎在教室外面的地面上打个滚,悠然地站起来,像喝醉了酒,拍拍身上的灰尘,摇摇晃晃走了,边走边笑:哈哈,哈哈。
过两日,晚报上登出了一篇新闻报道,标题叫做:道德都去哪儿了?报道的内容,主要就是谴责他,只不过,没有指名道姓,而是说本市某大学教授。报道还采访了那个跳进水里救人的男人,那个男人说救死扶伤是每个人都应该做的事情,每个人都有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有以及人之幼,只要这样,社会才能和谐。
随之而来,“本市某大学教授”的老底被揭了出来,姓名,年龄,照片,甚至家庭住址,都被发布在网上。他是从来不上网的,是妻子告诉他的。
妻子说:是不是别人栽赃陷害你?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越是不愿意说谎。
妻子看他沉默,也跟着沉默。
记者到学校采访他,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批改学生的读后感,对于记者的提问,不闻不问。自然,晚报上又有了新的报道,写的依旧是谴责的内容,用词更加尖锐,还附上一张他的侧面照。
校长跟他谈话,叫他暂时中止他的课程,在家待一段时间。
每天,在家,除了吃饭睡觉,他什么也做不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坐在窗子下的地板上,看着太阳升起,看着太阳落下。
他给自己提问,如果重新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做出选择,他会怎样?他的答案还是一样。
夜晚,月亮出来,寂然挂在天空,庄严而神圣。他的内心,生发出了一种使命感。写出好的作品,是他的使命。他还没有完成他的使命,他不能有意外发生。
半夜,妻子和女儿都睡着了,他轻轻走进女儿的房间里,蜷缩身体躺在女儿身边,一夜一夜睡不着。
他除了是本市大学的教授,还是全国著名的小说家,所以,他的事情成了网上最热门的话题。一个擅长探讨人性的小说家,擅长追寻人性美的小说家,却把自己人性里最不美的地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比小说还精彩万分。
只不过,他自己是不知道这些。他足不出户,妻子也不再将看到的告诉他。
妻子所承受的压力不比他少。他的压力与其说是来自外界,倒不如说是来自内心,他对自己的怀疑和质问。而妻子的压力,却是结结实实地来自同事的目光,欲语还休的暧昧的目光。她所能做的,就是装作什么也看不见,该做什么还做什么,穿得依旧光鲜亮丽,口红用了色彩更浓烈的大红,依旧精心做好一日三餐,接送女儿上学放学,带女儿去学钢琴。她的心里,同样一直萦绕着那个问题:会游泳的丈夫,为什么见死不救?以他对丈夫的了解,丈夫根本不是一个冷漠的人,也根本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她记起跟丈夫恋爱的时候,乘公交,丈夫从来都是见到老人孩子甚至妇女都会让座,座位让给人家,还会认真地跟人家聊几句天,丈夫那认真聆听别人说话时的谦逊,无比深刻地打动着她。他们一家三口外出,逛商场,看电影,他都会把女儿丢弃的废纸片空瓶子捡起来,放进垃圾桶,告诉女儿,不能乱扔垃圾,若是找不到垃圾桶,丈夫就一直将垃圾拿在手里,像拿着心爱的礼物。
她读丈夫写的小说,那里面美丽动人的人性的美,让她一次次落泪,她坚信丈夫所追寻的人性的美是丈夫所相信的。
而这一次,她有些不明白,丈夫究竟为什么没有伸出援手?她隐隐地想到,丈夫,是不是懦弱,贪生怕死呢?她有些惭愧,不应该这样揣测。况且,万一丈夫真的因为救人而死了,她会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无论她作何猜想,她都不会去开口问丈夫。她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他,等这些风波都过去。她相信,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过了一段时间,丈夫的事情渐渐被人们忘却,像是一个伤口,经过风吹日晒后,所留下的,便是伤疤了,人们感兴趣的,永远都是新的伤口,至于旧的伤疤,谁没有呢。
一天傍晚,她去接女儿放学,打算晚饭后一家三口去看场电影,至于女儿的钢琴课,可以跟老师请个假,改天再上。
她在小学大门口等了很久,不见女儿出来,眼见别的孩子一个个被家长接走,她开始着急,就打电话问女儿的班主任,班主任说连值日生都走完了。她担心起来,跟班主任在校园里到处找,还是没有找到。班主任说,说不定已经回家了。因为丈夫不用手机,所以她无法联系到家里,只能急急地赶回去。
她急急地打开门,喊女儿的名字,丈夫从书房出来,问怎么了。她呆呆地站着,失魂落魄地说:女儿不见了。
他站着,突然想起什么,匆匆地跑出去,打车来到小虎家里,使劲敲门,却没有人开。他一直敲,邻居探出头来,用不满的眼光瞅瞅他,又缩回去。
他颓丧地在那门口蹲了片刻,又猛地起身,往家跑,或许女儿贪玩到外面玩去了,现在该回来了。
回到家里,看到靠在门上的妻子,知道女儿是真的出事了。
他将妻子扶进屋里,两个人坐在沙发上。
妻子突然说:报警吧。拿出手机,还没有拨打,手机响了。
妻子看看他,接通电话,小虎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还没有吃晚饭吧,不要等了,你们的女儿不愿意回家练钢琴,今天跟我一起吃晚饭,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们的女儿饿着肚子,我会做很多菜,这还要感谢我妈。
他一步窜过去,抢过妻子手里的手机,按捺住一腔的冲动,颤抖地说:小虎,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我们大人的事跟小孩无关。
小虎说:我今天什么都不想跟你谈,我就想跟你们的女儿吃顿饭,另外,我不喜欢警察,如果你们不让我好好跟你们的女儿吃顿饭,不好意思,恐怕以后你们也没有机会跟你们的女儿一起吃饭了。
小虎挂了电话,他赶紧拨回去,小虎已经关机。他紧紧攥着手机,浑身颤抖。
妻子双手揪住沙发,咬紧嘴唇,压抑地哭泣。
他蹒跚坐回沙发,将妻子抱在怀里,妻子放声大哭,他的眼泪滴在妻子头发上。
妻子说:我们报警吧!
他无力地摇头,眼神空洞。
天黑下来,屋里也没有开灯。他跟妻子一直在沙发上寂静地坐着,等着小虎的下一个电话。
小虎的电话是半夜十二点半打过来的。
小虎说:你们的女儿已经睡着了。今天的晚饭吃得很开心,你们的女儿还夸我做的菜好吃,我就告诉她说,是我妈教的我,我还告诉她说,我妈已经死了,掉进湖里淹死了,有一个大学教授看到了,却见死不救。我问你们的女儿知不知道什么是见死不救,你们的女儿说,就是看见一个人快要死了却不去救……
小虎似乎是哽咽了,他趁机说:小虎,我向你道歉,我给你跪下了,你把我女儿放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把我女儿放了,我自己跳进湖里淹死。
他不知不觉跪在客厅的地板上面。
小虎笑起来,说:教授,您真是伟大,为了自己的女儿都可以心甘情愿地去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你是教授嘛,你是名人嘛,你多尊贵啊,只有我们这些贱民才死不足惜,你怎么可以死,我不会让你死。
他说:小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放了我女儿。
小虎说:你确定你有诚意吗?
他点头。
小虎大吼:你******确定你有诚意吗?
他连忙说:有,有。
小虎说:好,那你去找报社的记者,就说我妈是被你推进湖里的,你不是作家嘛,你自己可以编造一个故事,告诉人们,你为什么会把我妈推进湖里,我相信,你可以编造得很好,会让所有人相信这是真的,还有,我还要你对我妈说三遍,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三遍。这些内容,我要在报纸上看到,我什么时候看到报纸,你什么时候看到你女儿。
他跪在地上,握着手机的手松开了,手机滑落下来。
妻子想要将他搀扶起来,他像散了架,扶不起来。妻子不放弃,一次次尝试,待到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他才伸出手,攥着妻子的手,使劲地攥着,自己慢慢起来。
他打开门,往外走,妻子拦住他,哭着说:不要去好吗,还有别的办法的。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不顾妻子的阻挡。
他在空旷的街道上行走,夜晚的风很暖,只是风里的气息他闻不见了,路灯的颜色他也看不见了,无论红灯还是绿灯,他一刻不停地走。
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到达报社。从此时到天亮,不知还剩多少时间,从此处到报社,不知还有多远。
他杀人的新闻是在一天后的晚上开始抵达千家万户的。原来,旧的伤疤揭开,竟然比新的伤口更好看,因为那里面不但有血,还有脓,还有一群苍蝇绕着飞,嗡嗡嗡。
那天晚上,他理了发,刮了脸,换上一套西装,皮鞋擦得锃亮。
女儿说:爸爸,你要去干嘛?
他对女儿笑着,说:我去公园里散步。
女儿说:我也想去。
他说:好。
女儿说:我不想去练钢琴了。
他说:不去了,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