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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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散文(3)

幸好没出人命,等消停下来,两位老人更老了,身体还算硬朗。几年后,黄桂花就地择嫁,丈夫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为人诚实、勤劳。两口子生了一个女儿,早年间,嫁到一山之隔的塔铺村。

听了老人讲述,心情沉重。忍不住想:黄嘉州当年绝没预料到自己身后,会发生如此多的事情。一次仁义,导致全家落魄山村,原想图个安静,但终究没能安静。

黄桂花还说,黄嘉州夫妇墓碑被砸毁。现在的墓碑,是一九七九年重做的。

叙说之间,黄桂花语气平静,眼神空茫,不见埋怨。我想,一定是时间抚平了远处的伤痕,沧桑暮年,所有的过往都如尘烟——老人是宽容的,这是一种境界。

黄桂花看看母亲,再看看我和妻子,眼神亲切而自然。看着她满头银发和拧在一起的皱纹。

可能坐久了,老人使劲努了几次腰身,也没站起。我急忙搀她。老人拍了拍后腰,对母亲说,老妹妹,到咱家去坐坐吧,住一晚,好好说说话。

母亲看看我和妻子。

我把老人搀扶到家里,告别,与母亲和妻子到村口,在黄爱莲和杜有才故居前,特意停了一下。

房子一旦没人居住,就没了生气。幼年看到的那扇窗户已经严重破损。

离开黄庄村好远一段路程,我再回首,只见群山纵横,烟岚轻遮。

二零零五年仲夏,我们回家,再次去黄庄,黄桂花老人还在人世,只是衰弱得爬不动山了。不过,每年清明和农历十月一,她嫁到山西塔铺的女儿都要回来祭扫坟墓。

临走,老人拿了几个山桃核串成的手链送给我们,说能驱邪消灾。

我掏钱给她,她不要,我放下后,快速跑到车上。

现在,又几年过去了,我想,黄桂花老人一定还在人世,可能还时常拄着拐杖,坐在村边的老槐树下,用苍老的眼睛巡视深邃的天空,还有沟壑一样的往事,看着山腰自家祖坟。

信仰的变迁

我五岁那年冬天的一天,就要黄昏了,一个面相白净,三十多岁的妇女来到我家。她右手臂上挎着一个蓝头巾布包,走路臀部一甩一甩的。母亲脸上堆笑,连声让座。转过身来,脸色神秘地让我到村里玩,并嘱咐我一定要在奶奶家吃了晚饭后再回来。

我不明所以,出门的时候,那个妇女已经坐在了堂屋椅子上,母亲在用海碗给她倒水喝。

见我来,奶奶黑着脸问我吃饭了没?我嗫嘘半天,说没吃。奶奶又问:恁娘她是干啥的?这时候了饭都不给孩子做?我说,俺娘忙呢!

奶奶哦了一声,说:该不是砾岩村的那个灵妮子吧?咋,到恁家跳大神来了!

我不知道啥叫跳大神,吃着奶奶的葱饼,就着咸菜,眨巴着眼睛问。

奶奶说:跳大神就是跳大神,谁家不干净,有魔鬼、神仙作乱了,就得要找个好一点的巫婆来施法,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怪罪了,还是撞到啥妖邪祟了那一类的,请人家给拾掇拾掇。

我越听越觉得神秘,头皮一阵阵发麻,头发一瞬间全都直竖起来了一样。

放下碗筷,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远山之上,星星闪耀;对面南山森林里的狼嚎声此起彼伏。

回到家里,门紧闭着,老远就听到一阵阵呼叫声,就像母亲有时候的痛哭。走到院子里,里面好像有人说话,咕咕哝哝地,一声儿大,一声儿小,一会儿是男声,一会儿是女声。到最后,传来一个人身体摔倒的那种声响。我急忙推门进去,看到那个面相白净的妇女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牙关紧咬,面色涨红。

母亲满脸惊慌,不停叫着那个妇女的名字。

她果真是灵妮子,砾岩村的,我早就听说:她时常被人请去,身穿一件大红布氅,手里摇着一只拳头大的铜铃,头戴类似唱戏用的凤冠,在屋里屋外边转圈边稀奇古怪地大声喝唱。至于唱的什么,谁也听不懂。

母亲说,这叫“喝溜”。这种说法,好像只有南太行有,而且专指巫婆跳大神这种活动。

往往,“喝溜”大约一个多小时,巫婆会忽然闭上眼睛,停止出声,而且,神情也像僵死了一般。正当人诧异,不知所措,她会忽然睁开眼睛,先是喃喃自语一阵子,然后起身,那模样,好像大梦初醒。

可能是太过劳累的缘故,醒来后的巫婆通常一身热汗,先抓了水碗,狂喝一通,才慢慢转身,如往常说话一般,对主家说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见我进来,母亲暴怒,上来就把我推了出去,力度也大,我一个趔趄,就从门槛摔倒在院子里。我疼,当然要哭。母亲又跑出来,咬着牙警告我,不许再哭出声音。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凶狠,只是隐隐觉得,可能有一些恐怖之事,使得她丧失了平时对我的温和与耐心。

灵妮子走后,躺在炕上,背对母亲,我心里的怨气还没消,眼泪打湿了枕头。

过了一会儿,母亲转过来说:不要再伤心了,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小孩子家不懂,长大就知道了。

后来,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个像人一样的庞然大物,不知什么时候,凶悍地矗立在我面前。我惊惧,想看清它的面目,想站起来,却感觉身子像被无数双手拉住一样。那个庞然大物通体发黑,还有点毛茸茸的感觉。我想喊叫,口张得好大,也喊出来了,却没有一点声音。

我哭了,后来是母亲的怀抱。夜幕依旧很黑,外面的风声不像往常,到处都是诡异甚至恐怖的动静。

太阳出来之后,我才感觉到一种真实的存在。

白昼让恐惧消失,阳光穿透了人世间最隐秘的地方。也可能,属于夜晚的东西都隐藏了。吃过早饭,我就忘了昨晚的噩梦,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看对面的森林和山峰,听到飞翔的鸟儿在空中发出的明亮叫声。

八十年代末期,群众又凑钱,把山上的两座庙宇重新修葺了一番。那时候,我正上小学二年级。逢年过节,总有村人带了吃的东西,还有黄裱纸和柏香,到崭新的庙宇里顶礼膜拜。有一年春节,看那么多人都去拜龙王猴王,我也想去。母亲说,去不去都行,谁心诚,谁不心诚,龙王和猴王知道。

母亲从不怀疑那些虚无、庞大、缥缈之物自身的公正性。

还有家里的灶王、家堂、天帝等,就连粮食和水瓮甚至牲口圈棚,也都有神灵。每年春节,母亲总要挨个儿叩拜一番,那种虔诚,让我也不由得肃然起敬,宁信其有。

大年初一早上,村人都要到土地庙去的。

总有人抢到第一。当我和母亲端着乱七八糟的供品,从家里走到灯火通明的土地庙时候,早就有人上过香,磕过头了。

土地庙很小,石头砌起来的,简陋至极。供台上,放着一尊穿蓝衫、长袍,须发皆白的泥胎老头,一脸慈祥地看着每一个人,又像是在看着人外的一些什么。母亲跪拜,我也跪拜;母亲念念有词,我一声不吭;临走,我会点燃一大串鞭炮,震得近处的山崖也嗡嗡作响。

弟弟刚能走的时候,眼盲的爷爷带着他到马路上玩。那时候还没多少车。可爷爷却从几十米高的斜坡上滚到了沟底。左胳膊断了,头上碰了好几个血窟窿,鬓角还翻起一大片皮,肩胛骨、肋骨、腿骨断了好几处。拉到医院,接好骨头,半个月后回家修养。

可一到了夜晚,爷爷就疼得连夜叫唤,扰得四邻不安静。又找医生看,到医院做了检查。都接好了,没有任何问题。再回来,可爷爷就是疼,越到晚上越厉害。有天晚上,奶奶舀了一碗清水,拿了一根筷子,嘴里念叨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字。

说到一个狐狸的名字的时候,筷子真的在清水当中站住了,而且屹立不动,用手使劲儿提,水碗也跟着提了起来,而且水不外流,碗也不掉。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幕。当时头皮发麻,觉得身边围满了不怀好意的东西。说在又不在,无形又很强大。第二天早上起来,一个被炮炸瞎了眼睛,满脸黑皮疙瘩,说话粗声大气的男人来到奶奶家。

人说:这个人很有本事,眼睛看不见东西以后,跟着一个很有本事的“瞎仙子”(南太行人对眼盲,以算命摆卦为业的人的称呼)学了好几年,算命、推卦特别准,驱鬼更在行。每天都有不少人去请他。

我知道他姓曹,叫什么名字忘了。

奶奶准备了不少黄裱纸,还有火柴、柏香和一支桃木棍子,然后让看热闹的人都到院子里来。曹姓“瞎仙子”关上门以后,也不知道在里面干啥。外面的人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盯着奶奶家的那扇黑漆木板门,偶尔,可以听到爷爷疼痛的叫声。

大约一顿饭工夫,曹姓瞎仙子打开门出来,满头大汗,黑脸通红,手里握着的桃木剑也断了。喝了一大碗开水后,曹姓瞎仙子坐在院子对奶奶和我母亲说:那狐仙真是个厉害的主儿,不好惹!还说爷爷眼睛还没盲的时候,有一次到后山割草,不小心把狐仙洞口的那些草割掉了。

我觉得狐仙真不可思议。妖精的心胸也太狭窄了,人割草,天经地义,谁知道那里是它们的家,凭什么折磨我爷爷?

按照那个曹姓瞎仙子的办法,奶奶带了一篮子馒头,还有几个苹果、一大把柏香、几摞黄裱纸,颠着一双小脚,到后山一个荒草茂密处像模像样地跪拜了一番。

可又过了一年,爷爷的伤才真正好起来。

我问爷爷说,那些日子,你到底是咋疼啊?爷爷说,就是断了的胳膊疼、骨头疼,说不出来的那种疼。说着话儿,爷爷还捋起袖子,让我看他的伤处的,一道红色的线缝的伤疤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在他胸脯上趴着。

爷爷还说,那些天他老是做梦,梦见一个全身发黑的小人,光着屁股,在他受伤的地方,不停蹦跳。

我觉得奇怪。但这好像是爷爷的某种幻觉,或者叫做疼痛的立体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