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8期)
40614300000001

第1章 深度访谈

阿乙:写作就是和魔鬼做交易

余幼幼

[作者简介]阿乙:1976年生于江西省,毕业于警校,先后当过警察、体育编辑、文学编辑,现自由写作;出版有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以及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小说《完美罪行》将于2015年在英国和法国出版;在英国的《GRANTA》和瑞典的《驼队》杂志发表过小说;获得过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联合文学》“20位40岁以下华文作家”。

2012年7月1日的《东方早报》有篇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阿乙终于出名了,甚至有点过于出名了。”可见阿乙的写作之路走得并不容易。他曾经说自己的前半部分的人生过得很寡淡,大学顺应父母的要求填报了警校,出来顺理成章做了一位民警,当他一眼就能望到自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的生活和状态时,他陷入了绝望。后来他辞职,到了一家报社做体育记者,再后来他去做了杂志和图书的编辑……一路折腾下来,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安心在家写作。其实,阿乙算是幸运的,至少遇见了自己的伯乐,完成了人生漂亮的“逆袭”。

读他的每部作品无不惊叹,尤其是随笔集《寡人》产生的切肤之痛,血与泪的交织,让人难以忘却。他当然是值得关注的,他的努力,他的作品都对得起他的名声和荣誉。他为人低调,不迎合别人,保持自己觉得自然的风格和状态。他在饭局上一个人默默地看书,别人说他装逼,他从不解释,也不做任何改变。这就是阿乙,一个特立独行而又万分孤寂的灵魂书写者。

——采访手记

[非常慢和犹豫]

青年作家:在百度上输入“阿乙”两个字,一秒钟就出现关于你的各式各样的消息,访谈实在是太多了,可见你时下的热度。接受那么多采访,说那么多话,会感觉到疲倦吗?

阿乙:会感到疲倦。有一次在书店做活动,我说着说着觉得累了,就走到窗前透气去了。我不是很善于拒绝人,不是太占用时间的一般都不去拒绝。上次拒绝的例子是有一个出版社寄书给我,过了些天,问我要读后感。我说了些对不起的话。但我心里想说的是:我情愿寄回给你们。

我知道轻重。我会尽量诚实地去回答问题,但是这些回答都是即时的反应,不会做什么准备。我以后也不会出版自己的评论、访谈。有些采访在发表前会让我核实一遍,我一般拒绝核实,一个是相信对方,一个是这些东西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作品。

我写短篇的时长是一个月。非常慢和犹豫。访谈就像拧开水龙头。

另外,我也不热度啊。

青年作家:我十分理解你,但这个访谈不得不做。采访你一直是我的愿望。你好像已经从上班族的生活过渡到了全职写作。对你而言,这就是理想状态吗?

阿乙:目前我处于最理想的状态。基本过的是退休状态的生活,财政还没见底。这主要是因为有太好的家人。他们对我那么好。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以及永远觉得我是孩子的父母,他们构成我面对人世的后盾。还有婚姻,婚姻没有剥夺走我的精力,倒是分摊走我不少事务。我的太太很干练。她在自己单位也是独当一面。是个高材生。

以前单身,在好几个城市飘荡的时候,一无所成,时常以死亡为靠山。觉得一切奋斗都是值得的,没奋斗好,大不了去死。现在是中年人。

青年作家:现在你已名利双收,还有什么追求吗?

阿乙:利没怎么收。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很钻营钱。上次有个导演朋友,我们合计,我写了一个剧本,我估计他应该给我个几十万。我花了两个月写,就是根据自己小说改的。吃着饭,我突然说,不给我钱也好,或者看着给也好,或者不拍也好。

我说完也不觉得自己窝囊,也不觉得自己伟大。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我发现还是有真正爱我的人。他们总是担心我会吃不饱饭,因此几乎总是来照应我。

青年作家:当然,你出名了,要应付的事不仅仅是写作本身,有没有觉得离写作远了的时候,你都怎么调整和处理的呢?

阿乙:除开写作本身,以及和家人的相处(有时这一点也表现得不积极),其他的都是应付。我手上或包里总是有一本书。我去开会或者吃饭,没那么认真参与这个活动,我上厕所也看书。开会,应酬和上厕所是一回事。

人离不开社会活动,在这一方面我没什么负担。所谓负担,就是因为过于清高而浪费了自己的精力。比如和尚抱女子过河,和尚是没有负担的,抱完就念经去了,但是计较这方面得失的人,可能要思考很久。

我记得当年很多人都说我吃饭吃饱了,就在酒席上看书,说我特别装逼。我懒得争辩。一件有瘾的事就是有瘾,不是什么风格。

青年作家:最近你成为了“中国‘驻店作家’第一人”,也就是你需要在某个书店写作、和读者面对面聊天、举办沙龙、讲座等,每两个月一期。有的媒体对此也产生了质疑——“这个举动并不纯粹”,“你与书店存在某种利益关系”。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阿乙:首先我和店主关系不错。这个活动真正占用我的时间是四天。我觉得这个活动非常好。称我有驻店第一人,是因为报道需要新闻点。其实在单向街的驻店计划里,有很多来宾,我恰巧是只写作里的第一个。像杜可风、高远他们早就驻店了。这四天里,每天去坐台的时间在2-4小时。不会有报酬。“这个举动并不纯粹”什么的,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我去做活动,店方就将我的书放在显眼的地方卖,这是店方经常做的,并不是我要在那里通过卖书。我干过新闻,知道有很多事,如果没有新闻点,根本缺乏发表的必要。

驻店期间,我就觉得过去一趟很累,坐地铁,倒多次。

[小说是世俗的]

青年作家 :我在网上找到了一组你的诗歌,也承袭着你小说“灰”的风格,其实写得并不赖,比好多诗人都写得好,也知道你十分喜欢诗人,经常读诗。为什么不多写点?

阿乙:我在这方面的天赋太有限。诗歌贵在凝练,我喜欢特朗斯特罗姆。还有伟大的想象力、情感。诗歌是所有文学形式里最高贵的

一种。写小说的要求会少很多,虽然看起来写小说是繁重的活计。诗人是人类遴选出来的神。正因为它如此灿烂,才会招惹许多人的热爱。

小说是世俗的。

青年作家:最喜欢的诗人有哪些?读诗对你写小说有帮助吗?

阿乙:读的范围少,没有小说读的多。喜欢卡瓦菲斯、贝恩、保罗-穆尔顿(就是喜欢他的一首《布朗-李去哪儿了》)。

国内的比较喜欢施茂盛、徐沪生、陈东东、张枣。

非常尊敬的是北岛他们那一批七八十年代的骑士。

我一旦感觉自己的语感粗鄙,欠缺魅力,就去读诗。让它引领我。接受它的准确、凝练的熏陶。

青年作家 :当初你从警察的身份中“逃离”,从江西瑞昌这座小城市“逃离”,然而你的写作又回归到你作为警察的经历中,生活过的小城市中,关注的依旧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和事。大城市难道没有给你的写作供给营养吗?还是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逃离”,你完成了肉体的转移,而精神依然留在原地。

阿乙:我很难胜任对城市的写作。有一个人说得好,城市文学,只有生在城市的人才能写出来。我是生在农村,长在小镇,在县城有根基的人,往往就会回到这一地方。逃离县城是因为虚荣、厌恶、压抑,还有别的。

青年作家:你的小说很多都设计了刑事案件,而且你之前做警察有天然的优势,有没有考虑写部类型小说,侦探什么的,毕竟这类书比较畅销和挣钱。

阿乙:没有特别去考虑。有时有一点冲动,但是不认真。我很少考虑畅销和挣钱。我极少考虑去迁就迎合市场,我有时想,也许自己可以改变对方一点。我比较固执。钱对我的诱惑力不是很大。只有回到电脑前,认认真真写作,自己才感到安宁和踏实。

但我不排斥侦探小说。侦探小说应该是文学里最被污蔑的一个品种。它的出品方和消费者其实都有较高的智慧基础。侦探小说超越感官刺激,是向上的。

青年作家:记得以前看到《寡人》这本书的标题的时候,我笑了,心想这人一定自恃清高,读完我感觉自己愚蠢之极。我很喜欢这本书,从阅读体验和心灵感悟上都给我巨大的震荡,很长时间都难以从书中的孤独与悲凉中走出来。想问人生还不够苦、不够累吗,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力地挖掘和剖析自己?

阿乙:谢谢。你换一种想法,就是人生还不够空虚、不够渺茫吗。人有时在这世上毫无着落,他就需要干点活儿。我有很多年干的活就是去耕耘自己的想念。我想念一个从没有可能转身来理我的女子。正因为她的永恒拒绝,我寻找到一种叙述的安全感。就在我快要四十岁时,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私信里,我快崩溃了。这个游戏就这样结束了。

有很多年,我都是用对她的思念,向她倾诉来打发那过于充足的时间。现在我能做的就是拉黑对方,忘记人生还有这档子事。

我在孤独的时候,耕耘一件事、一个场景,会非常细致。

[我的缺点是阅读太多]

青年作家:我去看了你的新浪博客,有些冷清,你也并不怎么经营和打理,发的东西都是一些读书笔记和你收集的有趣资料。反而,我觉得这才是你有意思的地方。感觉你有点像卡夫卡之类的作家,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关心其他。不过这只是我的主观感受,我还是想知道,你有特别关注的东西吗,抑或是某种偏好?

阿乙:写作作为一种重要的事务,已经使我丧失很多东西。就像一项和魔鬼的交易。因为写作——我写作有一个极大的毛病,就是步步为营,疑虑到每个字——把自己的健康耗掉了。得了怪病,住院半年,估计终身不愈。因为这个,不能再抽烟、喝酒、吃海鲜羊肉。踢球也不能痛快地踢。倒是食欲好起来了。而食欲几乎是平庸的象征。在电影《莫扎特》里,平庸的象征就是食欲,就是那个看见蛋糕就止不住抹一下的教授。

青年作家:你好像从来都不介意别人说你的小说模仿谁谁谁。现在你又在寻求新的路径和写作上的创新吗?你对中国作家写作的创新意识有什么看法吗?

阿乙:写作是有规则的,规则就是前人制定的。以后人的规则就是今天我们制定的。我特别讨厌那些自以为了不起自以为创造了什么的写作者。写作者都是作家集体里的一员,是历史的一员。但是我的缺点是阅读太多,阅读太多意味着贪婪,什么都要尝试。但是克服它不是减少阅读,而恰恰是要增强思考。

中国作家会有很好的。但是现在也有很不好的。不好的人表现在,他没有历史感,他不将主要精力花在他正在创作的作品上,而去追求奖项以及一些泛泛的荣誉。有时我真想痛心地对朋友说,你不应该为你的行为感到羞耻吗,你还有几十年就要死了,你难道要将剩余生命都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吗。

青年作家:2012年,你火起来的同时,“中间代”这个概念也火起来了,大家都在讨论“70后”这个写作人群。大多评论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觉得你们“70后”边缘、冷遇,不像“50后”“60后”可以向体制和组织借力,也缺乏“80后”“90后”身上可供贩卖的商业符号。你接受这种同情吗?能否介绍一下包括你在内的这个群体的真实状况。

阿乙:我当时在铁葫芦图书公司谋生,70后这个概念是我们商量出来的,领导定义为中间代。做这个就是生意。我在工作的时候会认真地去做,但是心里不会为此计较什么。这只是工作行为。随着时间过去得越久,我就越觉得这样的定义,没什么意义。今天我们不知道应该叫福克纳为几零后,弗兰纳里-奥康纳又是几零后,巴尔扎克呢。

历史就是这样,比如1910年出生的人(10后),现在估计都死光了。那么这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不多的人留在了人类的历史中。今天,那些志在于青史留名的无论是可笑也罢伟大也罢的人,他们谁会在意自己是几零后,谁会躲在这几零后的标签里求得内心的平安?

只有天天看爸爸去哪里、奔跑啊兄弟的节目的人,才会在意自己是几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