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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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锐小说(6)

安娜的火车

甫跃辉

[作者简介]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江苏作协合同制作家。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今天》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2013),小说集《少年游》《动物园》《鱼王》《散佚的族谱》《狐狸序曲》《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有作品译成英语、日语、俄语等,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2011年度“21********之星”丛书。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新人提名、郁达夫小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创作奖、十月文学奖、高黎贡文学奖等。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鹿安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上了车。她想着,如果他没追上来,她就一个人去南京。她在通道里踽踽地走,经过自己的座位了,却未停下,一直朝前走,朝前走,走到车厢另一头。她怔了一下,回头看看,跨出车门。他没跟上来。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终于,车缓缓开动了,驶出车站了。她的目光追随着火车,火车消失在站台尽头耀眼的阳光里。视线里,只剩下铁轨。铁轨空荡荡的。空荡荡的铁轨尽头,一树一树夹竹桃,红的花,白的花,开得正盛。

十来分钟后,又一辆车进站了。

忽然,鹿安瞥见不远处的他。他站在那儿,注视着她,似乎观察了她很久。她有些慌乱,扭头朝车厢里走去。她听到脚步声,他追上来了。她一直朝前走。走过了三节车厢,他终于拉住了她。她挣了一下,没甩开他的手。她仍旧朝前走,在车厢连接处,他从后面环抱住她,一下子把她压靠到车门上。“干什么?”她斥道。他呼呼的喘息撞击她的耳朵。她被他死死抱住了。她把脸贴到了车窗玻璃上。车外的夹竹桃、稻田、房屋、小河浜,在加速朝后奔去。落日将坠,远处是大片凝滞的粉红的云。

这是鹿安没有见过的南方初夏。

鹿安感到脸上一股热流。她想要忍住的。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脸贴着她的脸。泪水在两人紧挨的脸之间往下流。她想要甩开他,但他力气很大。“真恶心,恶心!”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对不起。”不出所料,他还是这句话。干瘪瘪的。但她能指望他说什么呢?

列车员经过,要查票,他才放开她。“两张到南京的。”他说。她不吱声。列车员走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对不起。”他再次说。她恨不得扪住他的嘴。

走出南京站,看到玄武湖时,差点儿没喊起来。

“我要到湖对面去!”她径自朝前走。他紧跟上她。

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出租车,她钻进后座,他也跟着她钻进去。她身子挺得直直的,很响亮地和师傅说话,师傅似乎被她感染了,热情地向她介绍南京的景点。

“玄武湖对面?那是鸡鸣寺啊,旁边就是明城墙。到明城墙上走走,包你喜欢上南京。”

“对,就到鸡鸣寺!”她两手抓住师傅的椅背,脸转向窗外。

师傅还在絮絮地介绍南京的景点。她却不再说话了,一直盯着窗外看。挺直的身子渐渐弯下去。他一直不说话。她希望他说点儿什么,又希望他一直沉默下去。

在鸡鸣寺门口,她站立着,看那些樱花,樱花早谢了,地上铺了浓厚的树荫。

踩着影子走过去,脚底似乎有些凉,又有些软。回头看他,他慌忙跟上。

“对不……”

“你就会这句吗?”她竟然笑了一下。

“那你不是生气嘛。”他的语气也轻松了,有一瞬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一天前,那个女人没有出现前。但他很快又压低了嗓子,“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就是这样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确实够混蛋的……”

她看着他,这张脸曾经如此熟悉,此刻却如此陌生。不,仍然是熟悉的,可他是谁呢?他在她的注视下,越发语无伦次了。她忽然就笑了。多可怜的人啊!

“走吧。”她很轻松地说。

他们没进鸡鸣寺,直接朝明城墙走去。有人在卖冰糖葫芦。他们都走过去了,她忽然说:“你去给我买串冰糖葫芦吧。”

“要什么味的?”他脸上再没那种凝重的表情,似乎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原味的。”她不知道自己该有怎样的表情。

她看着他颠颠地朝坡下走去,转瞬消失在门洞的暗影里。他站在那一大树糖葫芦前,身子略显单薄,仍然像个学生。他是谁呢?她又有些糊涂。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他擎了两大串糖葫芦朝她走来,穿过阳光地带,再次隐进门洞的幽暗。两串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脸上滚落。她忙转过身,去看玄武湖。

一串是原味的,另一串也是原味的。

但并不好吃。外面甜得腻人的一层糖稀吃掉后,里面的枣子能酸到牙齿。她很认真地一颗一颗吃掉了,恨不得把枣核都咽下去。

城墙上还是那样,虽说是夏天了,草似乎并没有多一些绿。三年前的初冬,他们第一次来——那也是她第一次到南方。人丁稀少的城墙上,枯草瑟瑟地在风中颤动,但放眼望去,仍然比她熟悉的北方有生机得多。他们装作各自靠近对方的一只脚瘸了,彼此搀扶着,一拐一拐地走,肩膀一次次撞在一起,便愈加跌跌撞撞的。他们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明城墙上不时响起,清冷的空气也变得暖和起来了。

他握住她的手,他们下意识地模仿去年的样子走,走了两步,她便止住了。

“小心糖葫芦弄脏了衣服。”她小声说。

他们不再说话,默默地往前走。左手边是湖,前面是山,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穿一条黑色长裙,裙裾不时被风撩起。她不时抬头看山、看湖,又低头看地上自己的影子。那曳动的裙影,让她有种隐秘的幻想——年岁渐长,她算是越来越少幻想了——影子才是真实的,那是轻的、可以飞举的自己,是如皮影一般,呈现在台前的自己。而这肉身呢?不过是皮影后面的可以忽略的躯体。她宁愿要那皮影,不愿顾及这躯体。小时候去看皮影戏,她总想去看皮影后面都有什么。为什么要去看呢?皮影的世界多精彩啊……在胡乱思想间,抬头一看,山就在前面了。

他不见了。

鹿安慌乱地环顾四周,原来他远远地站在后面,正望着自己。霎时间,羞愤,安稳,同时起伏在她内心。他是在测试她么?看到她找他,他脸上什么表情?她扭过头去,泪水又下来了。泪水里的山水落日,都显得那么遥远。她不知在城墙的垛口间站了多久,他总算是朝她走过来了。如果他一直不朝她走来呢?她会朝他走去吗?

“走吧。”他小声说。

他们找到南大旁的一家小旅馆,那是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还是那个地方,旅馆的名字和格局却都换了。要的双人间,进到房间后,他抱住她,她把他推开了。

她从行李中翻出睡衣,一言不发地到浴室去了。她慢腾腾地洗澡,水汽弥漫,弥漫进她的脑袋里。昨晚那女人……不,她不能去想。他们怎么又到南京来的,为什么要到南京?她捂住脸,长久地站在莲蓬头下。

她穿好睡衣,走出浴室,钻进被窝。

他穿着衣服进了浴室,出来时只穿了一条内裤。

两张白色的床,两条白色的被子,在这个初夏之夜。窗外是夜里十点的南京。车声,人声,隐约可闻。窗帘没拉严,有光透进来,是路灯光,还是月光?

窸窸窣窣的,她听见。他钻出自己的被窝,往她被窝里钻。他抱住她。她并没怎么反抗。他驾轻就熟地找到她的嘴巴,她躲了躲,还是被他噙住了。所有熟悉的动作,缓慢,又缓慢,她感觉的到他的愧疚、讨好和仍然残存的欲望。所幸还有欲望。

事后,他从身后抱着她,两人仍然不知说什么好。

她侧身朝窗外看,窗帘间窄窄的一条缝,挤进了一个浑圆的月亮。她盯着那月亮,思绪似乎飘到很远,又似乎被牢牢地拴在此时此地。不多时,月亮滑出缝隙,不见了。

“你明知道,我们那种小地方,和男人这样了,就很难嫁了。我跟你说过的,你大概一直不相信吧?你知道吗?我现在回去,别人会给我介绍怎样的人相亲?不是四十岁的老单身汉,就是离了婚带个娃的。你知道吗?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我当初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啊,我就该认命,在那个小地方老实呆着……”她的声音幽幽的,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他不说话,只是抱紧她。

翌日,他们去了总统府、紫金山、雨花台、明孝陵和梅花山。“两次到梅花山了,都没看到梅花,这辈子大概都看不到了!”她说这话时,满脸的笑。从紫霞湖出来,他们往火车站赶,误了公交,下错了站,走错了路。

“赶不上车,我就辞职,到南方来找你,怎样?”满头大汗的她,对满头大汗的他说。

“放心,一定赶得上的,快走!”他说。

赶到南京站时,她要乘坐的火车已经开走七分钟了。

“怎么样?”她气喘吁吁的。

“什么怎么样?”

“我说了,赶不上车,我就不走了,留在南方。”

“还是进去看看吧,没准还没开走呢。”

她看他拖了她的行李,快快地朝前走。

火车竟然真还没开走!火车在始发站耽搁了,这会儿还没进南京站呢!

不过两三分钟,火车进站了。车站巡视员朝他们又是吹笛子又是挥舞旗子。她赶忙朝后退了两步。他也朝后退了两步。

“你不用担心了。”她说。

“什么?”

“没什么。”她莞尔一笑。“你还记得安娜吗?安娜·卡列宁娜。她以为跟了渥伦斯基,就能到另一个开阔得多的世界去。可是,哪儿的世界不是一样呢?她没法跟火车到远方去,只能让火车在自己身上停留那么一瞬间……”

“鹿老师,你这是在给学生讲阅读理解吗?”他牢牢拽住她的一只手。

她微微一笑。

“你放心……”

“放心什么?”

鹿安盯着火车,车窗玻璃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一个接一个的人影,拎着包,扛着行李,无声地穿过它们。

随一群乘客上了火车,努力不朝窗外望。待她找到自己的床位,在窗边的椅子坐下后,再望向窗外时,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了。没找到他。他走了吗?她慌乱地朝慢慢退却的人群里找,好一阵,目光被抓住了。他就站在那儿,镇定地看着她的火车驶出他的视线。很快,他也驶出了她的视线。身后是南京。前面是她的北方。

“一支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她闭上眼睛,低垂了头,两手捧住脸,低声默念着。

“嗨,你吃苹果吗?”有个声音撞到她耳边。

去洛阳,是苏苾昨晚做出的决定。那时候,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落地窗没拉窗帘,月光直直照进来,屋里的陈设朦朦胧胧的。她看看月亮,又看看屋里。忽然坐起,盘了腿,呆呆地看天。“算是和他最后一次吧。”她说。

她早上上班,和领导撒谎说家里有事,要请半天假。领导准了假,她又不走,在办公室磨磨蹭蹭的。领导问她,怎么还不走?她才慌忙离开单位。

她背个双肩包,包里装了几件换洗衣服。走在大街上,她不知道该去哪儿。真要去洛阳吗?他看到她会是什么反应?每次都是他到南京来找他的。她从未到洛阳去找过他,他也从未邀请过她。她几次说起回洛阳看牡丹,他都没多少热情。初夏了,洛阳还有没谢的牡丹吗?想到这儿,她拦下一辆出租车。

到了车站,来不及吃饭,只买了一袋水果和一桶方便面。

走在火车硬卧车厢,恍若回到了学生时代。大学毕业七年了,苏苾再没坐火车出过远门。

苏苾在下铺坐下,放下背包,脱了鞋子,两只脚搭在对面床沿,翻那一大包吃的。这也让她想起学生时代,如今,多少年没吃过方便面了。她拿出方便面,看了看,放到一边,剥了一根香蕉,慢慢咬着。

吃完了,香蕉皮往垃圾桶里一扔,朝后一倒,望着车窗外闪过的树木,心里空荡荡的,轻松得没有方向。十年前,也是一样的场景,只不过她的床铺在二层,他在三层。她也这么躺在床上,仰了头看。他中午上车后就蜷缩在被窝里,太阳快落山了,仍旧一动不动。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猝死了。有个人在车厢里死了,会如何乱作一团?转而又想,怎么能这么想呢。忽听得“啊”一声,是从头上传来的,他伸了个懒腰,探出头发蓬乱的脑袋朝下看。他们的目光碰了一下,他慌忙避开了。

“你睡得可够久的!还以为你死了!”她和他打了个招呼。

他不说话,把头缩回去了。

“哎,上铺的,和你说话哪!你不会真死了吧?”她嗔怪道,脸热热的——那时候,刚念大一的她,并没多少和男生搭讪的经验,这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你和我说话?”那颗乱糟糟的脑袋又探出了被窝。

“这儿还有别人吗?”她笑。

苏苾笑了一声,直起身来,听旁边椅子上有人在啜泣。扭头看去,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皮肤异常白皙,及腰长发,一袭黑色连衣裙,一双黑色板鞋。女人靠窗坐着,窗外是和十年前一样的黄昏。稻田、房屋、道路,从她身上飞驰而过。夕阳恒久地照拂着她,把她的悲伤放大了很多倍似的。

苏苾一手抓了个苹果,走到女人对面的椅子坐下。

女人垂着头,两手捧着脸,渐渐停止了啜泣,在喃喃自语。女人是在祈祷吗?她不能确定。不管她是否在祈祷,她那站在苦厄的泥淖中喃喃自语的样子,让她怦然心动。火车是朝苏苾这个方向开的,苏苾瞥见车窗外的稻田、房屋、道路,从她身边飞驰而过,而她在一切飞逝的事物中间,凝然不动。西斜的太阳将光芒直直打到女人身上,她浑身都被静谧的光笼罩了。苏苾不禁朝后缩了缩,将自己半裹在窗帘里,眼里含了一包热泪。

“嗨,你吃苹果吗?”苏苾又说了一遍。

女人终于抬起头来,脸色红润,表情平静,目光淡然。

“不用……谢谢你。”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