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蒋石龙婚礼那天,弟弟背了一只特大号的、极其古怪的背包,明明什么东西都没让弟弟拿,而且弟弟也坚决不让别人碰那只包。更不同寻常的是,弟弟没再绕开那条方砖路。鲜红的花扎在车头交汇的尽头是一对白惨惨的塑料新人,活像一对纸扎。从婚车队的头车里尽力往后看,巷口全是人。有人弯下腰,用烟卷点着没有炸响的炮。噼——啪!那就是十五岁的哥哥蒋石龙曾披麻戴孝地抱着遗像,七岁的弟弟蒋石侯将偌大的灵牌捧得跟眼睛一边高,后边是抬着棺材的人,走过的这条方砖宽巷。棺材抬上在巷口等候的卡车,兄弟两人站在马槽的最前边,他们和棺材一起随车晃动着。也就是弟弟十二年来拒绝再走的路,他上学、上厕所、倒垃圾都要绕开它,宁可绕得挺远。
这时,弟弟背着大包,从这条方砖巷飞奔出来。这不能不说极为一反常态,换言之,弟弟终于开始懂事了,没像往日那样绕路,没耽误大伙的时间。弟弟径直上了迎亲的头车。
蒋石龙看见日记里这样写道:“……我看见那条方砖巷向后退去,车队在往前,巷子越来越远了。就在我们几乎要看不见它的时候,一道闪光突然划过天空。比我们预期的快,一声沉闷的雷从头顶砸下来。好像有人在半空中发出沉闷的低吼:报仇!”
一阵轰隆隆。这时楼上住户似乎在拖动什么沉重的家具。蒋石龙禁不住战栗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他死也不信任何灾害会落在自己头上,即便已经落到自己头上,即便那确确实实算一场大雨,从车里往外除了水什么也看不见了,车在路上,却感觉漂在水里,水好像随时会淹没城市,洞天黑地,日蚀一般,在他结婚这么重要的日子。
现在全明白了。所有这一切,一开始就全都错了!这场婚礼就不应该举办。它就是一切痛苦的来源。“现在她怀上了,你必须娶她。她爸妈是多正派的人,你不能干这种缺德的(事)。那闺女又是个正经人。就算有点不懂事,还是个挺单纯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妈这么说,突然停下她手里的活,怔怔地望着他,就好像他是她生下来的一个麻木不仁、不知感恩的东西,而他竟无言以对。这就是开始。
可以断言,那场暴雨便是妈所犯下的一切错误的验证!从根本上说是穷人的观念。比如不请婚庆公司,非要自己搭建礼棚。“就跟农村人一样”自己搭帐篷、摆酒席、请厨师,自己采买所有的食材。流水席嘛,想请多少人就能请多少人,“你无非就是想,在村里所有的嘎子马子灰头污烂们面前晒一把,再把以前搭出去的礼钱全收回来呗……”他当着全家人,这样戏谑她很多次。
那会儿,他最害怕的是以下两点——
等领导们来了,雨把棚子给浇塌了,一次性淹死在里头算了(但时至今日,他可不想去求他们,不想给别人见到自己落魄的样子,待他东山再起,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再不妨叙叙旧情)。
再说,你让人家说我蒋科长是个什么东西么——收这么多礼钱,弄些干货、烂虾骗我们。他叮嘱了多少次!结果,他清早五点多回家,一眼看见妈泡发便宜海鲜的桶,气得险些背过去。他抬脚就给她踹翻了。随即,他踩着满地的干虾给涛涛打电话,让立刻送五箱基围虾、鲍鱼仔过来,当机立断挽救了危局。妈一辈子就是穷命。
似乎为了回应他一连串诸如此类的响雷般的抱怨,他们先走错了路,之后陷入泥里。他便立刻甩掉上衣率领大伙推车。哪有新郎官亲自动手干这种事的?再说还有那么多随行娶亲的呢。这位不管不顾的行动家那时是多么的一帆风顺啊!
他记忆的目光穿透茫茫的大雨,看见弟弟小心翼翼地走到车尾,居然不知从哪弄到一根粗树枝,挑起雨衣来,远远地伸给哥哥,一边惊骇地直瞅着朝自己飞溅的泥点。
然而车子晃动了一下,猛地窜出去。推车的哥几个整齐地趴在泥水中。新郎官自然也不例外,爬得比谁都平展,因为他推得比谁都卖力。他们互相搀扶着,咒骂着,笑着,从泥里爬起来。多么痛快……
他们争先恐后模仿慢慢走路的弟弟,又模仿他举着树枝挑雨衣,问他为何要像个女人,弟弟未作回答。
想到这儿,蒋石龙忍不住微笑起来。他记得之后自己光着上身,展开衬衫对准空调风口猛吹:
“喂?妈,棚子塌了没?哦……厨子到了没?才生起火!要不找饭馆订算了……去去去,你别跟我解释了!”挂掉电话,然而,能跟妈这样肆无忌惮说话的幸福延绵着。他忍不住面带微笑,对司机二虎继续抱怨起来:
“唉……娶个农村人就是麻烦。愚昧……穷讲究!唉……早就让她们家人昨天住进市里去,就省得咱们今天跑这一趟了。嘿嘿嘿。”
弟弟一人默默在后排,始终一言不发。兄弟俩在一起,大多时候就是这样。
雨密密地下着,仿佛有人在飞快地说话,但车里什么也听不到。路越来越颠簸。雨一片白皑皑地在车灯银色的光线中,斜斜飘过去。似乎有人把公路的护栏模糊地画在了荒野的尽头,比半根火柴高不了多少。看不见的人用瓢舀着泼到窗上,雨刷飞快而徒劳地抵挡着。所有的物体、所有的边缘、天地的界限都模糊了,光明与黑暗混成一团深深的灰色。黑漆漆的水泥路面,只有两个银色光圈。
那门楣在深不见底的混沌中浮现出来,瓷砖镶着朱红的“幸福之家”,下面四幅古戏的瓷画,雨水淌过去,涂了层清漆那样明净,老旧的木门上贴着“囍”字。迎亲的人激动地聚在门口,忍着笑,你看我,我看你。只有弟弟身披雨衣,那只诡异的、神秘的、谁也不能碰的大背包从雨衣下面高高鼓起,一个人站在雨中。
新郎傻笑着,在门檐下腰杆笔直。看泥污的裤子和皮鞋,就觉得这是流浪汉,簇新的西装像偷来的。有人连忙塞给他一块卫生纸,他抬起脚,擦鞋上的泥。
突然门开了。
女人们手足无措地解释着下雨停电了,她们艳丽的衬衫完全过时了,小姑娘们也穿着艳丽的衬衫,耳垂上穿的麻线拴着绒球花。有个小不点,衣服明显大了不止一号,自卑地缩在大孩子中间。戴着毛线帽的老娘比手电筒高不出几拃,仰着头一个劲儿问蒋石龙的裤子怎么回事,听他说完便呵呵地笑着,仿佛责备小孩,又怕说多了他不高兴似的。头戴前进帽的老爹躲躲闪闪地在人群后面,深灰色中山装的每粒纽扣都扣着,领口的风纪扣也紧紧钩住,一直皱着眉头,却探着脑袋仔细倾听。
屋里比外面更暗,蒸土豆的腥气混着刷墙的水灰味道扑面而来。窗台粘着一排白蜡烛,贴墙的板箱和五斗橱上也有。新娘子白得惊人,娟人一样坐在铺着地板革的炕中间,围绕她的是似乎在发光的雪白的纱褶和鲜花,在裙边露出一对白色的小小的鞋尖。她仿佛是不能够移动的,是这幢房屋的一部分,而一旦他们将她抱走,这屋里便不再有光了。这时,她的身子一动不动,慢慢地转过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女王般地看着他们走进门,好像他们的突然到来打破了她的宁静。她那极其明亮的目光停在蒋石龙身上,用眼睛和他说话,似乎再也不想看别的人了。
蒋石龙几乎没认出来,这就是他的图雅。她难道还不够美吗?化妆师真是不能再低劣了,想尽办法来破坏她天然的盛装!头发像戴上去的,五官像染色之后贴到了一张白饼上。婚纱上沿在她那粉白的乳房和腋窝间勒出一道褐色肉褶。然而这些全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看到在那双动人的、再熟悉不过的眼睛里,小小的烛光闪动着,闪动着。有种动人的力量沿着他的脊柱向上升腾,他不知不觉鼓起胸膛,人长高了些许。他跟她对暗号般,不引人注意地摸了摸她送他的粉色领带——因为推车时淋透雨现在已皱皴成一团,然而这小动作还是被所有人注意到了,人们宽容地、心领神会地、疼惜小孩子一般地微笑了。他失控地呵呵笑着,心中涌起强烈的自豪、荣誉和责任感,认定自己将要为所有这些人承担更多。是啊,因为不平等才有万物。公平就是为了公平进行的斗争。恍惚中,他听见有人说,新郎官都这样两眼发直,随之而来的是参差不齐的笑声。他没有听到这些,只是在梦里望着大伙笑。他天天跟自己说,得想法让这些好人儿过好日子,让弟弟有好工作,让老婆和孩子让别人看得起。做不到,就是天下最没用的懦夫。总有一天,他要改造这社会,让它变成他要的公平——权力和财富面前,人人有均等的机会,每人有且只有一种自由,既不损害别人自由前提下的自由。
“妈,别给他们倒奶茶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就走。”新娘图雅说。“姐,你过来帮我揪着婚纱,别让它拖地。”她看着蒋石龙,不说话。蒋石龙急忙走上前去,抱起她。他始终想念着这张脸,随着他俯下身去,她伸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时,有一种柔和的阴影罩在了她的眸子上。
雨沙沙地落在天井中,仿佛在这座院落中,雨就是排成正方形的丝。他始终想念着他看到这张脸凝视着他,就这么孩子般被他抱出去的情形。而他无论做什么,都能感到这张脸始终凝视着他。
突然,他们看见老爹那张始终不苟言笑的脸扒着车窗往里看。蒋石龙连忙把后排的车窗降下来。
“这娃娃夜儿个梳头,我们说睡会儿哇。
不睡。一黑夜都没合眼。就等你的来……”炮仗声把老头的后半句淹没了。
图雅立刻沉着脸低下头,不看他。老头带着讨好还有些怜爱的笑容,直瞅着蒋石龙继续说下去:
“她就怕把那个头弄乱了。我们这个炕哇,冷哇哇的,坐着也不舒服,她就怕把婚纱弄坏了。就那么坐了一黑夜。这娃娃就是个犟巴头,你懂事,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你要生她的气了,你就想想她好的时候。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要对她好……”老头突然停下来,就像忘了自己要说的话,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紧紧抿着嘴巴。谁都能看出来,这位父亲在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图雅的头埋得更低了。突然她哭了。这时一条衬衫艳丽的女人胳膊异常迅速地伸进车窗,黄黑而瘦长的手里竟然捏着个粉饼,在图雅脸上补了两下。
“你都不知道我们家有多穷。”日记里写道。“后来我妈看我爸病得救不活了,干脆不给他治了,赶紧弄了很多医药费假发票,求我们的二叔蒋济世报销。就这么,我爸死了,我家才攒下六万。这就是我爸给我们的贡献。遗产,遗产!每一分钱都是屈辱,恨!一半给我哥哥上大学用了,一半是攒给我的。唉,秋天妈才告诉我这些,我已经高中毕业了。你能想象吗?我们竟然靠着仇人的钱上完了学。我甚至开始恨老爸了,为什么他非要跟亲兄弟闹成仇人……我对图雅说完这些,可她的眼睛里既没有好奇,也没有讥讽或同情。她用眼睛说着很多很多我都知道的话,但我也知道那其实并不是她真正要说的话,这双眼睛像是藏在一层薄薄的冰后。我认识她已六月有余,半载时光一下子挤压在这层冰里,让我喘不过气,因此我对她说,图雅,我该叫你嫂子还是叫你图雅呢,图雅,那是死人的钱,死人,你明白吗?
“……我在路上说了这么多,我就是要把他的喜事搅得鸡犬不宁,我就是要这样,不让他高兴!这样做,对我没什么好处,甚至反倒让我倍感屈辱,好像我连人也不是了。可就是控制不住想这么做。就像那时,他是优等生,我便干脆不上学了,每天骑车到小树林里自己看教材一样,我知道,还得考倒数第一,就意味着毫无希望,像我这种出身的人呐,卑下是我的外套,朋友圈是二蛋和来喜,进厕所就像一头扎进屎堆,冬天公厕冻硬的屎从茅坑里冒出尖,人们只好在外面排泄直到把厕所里能下脚的地方都拉满了屎,连我家烟囱里冒出的烟都显示出这是一个极为贫穷的家庭:是那种一缕一缕的、轻如细羽的青烟,可不是浓稠的白烟,一透气,烂苹果味的贫穷便流进肺里。然而出乎我意料,制造完叛逆,不切实际的希望却没如我预期那样全都破灭,反倒心里长刺般生出了许多不安和慌恐,甚至还有委屈和悲凉,我还想到他们会因此更看不起我,更不拿我当人看了。是啊,这显得我很不成熟,心眼小,不聪明,品质低(他们都这样说过我多少次了),但我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
“我告诉你!”蒋石龙用手机指着弟弟的后脑勺说。“你别以为,就数你苦大仇深。我之所以回来,因为我留在北京,屁都不是。回来,我还是蒋济世他侄子,机会就多得多。你以为我心里不屈辱?勇敢地承受屈辱,就是最大的自尊。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你,天天就知道思考,等着别人都说你个好,你又为你的理想做了什么呢?就想着那老东西临死的时候让咱们去报仇。你到死也不明白,根本没有命运!只有行动!行动带来自由。你以为我现在怕蒋济世?他好多事还得靠我呢!”
“那你倒是摆脱爱情试试呀?你要摆脱不了爱情就别谈自由。”弟弟皱着眉头,显然一副自有一套道理的样子。“你要是自由,为什么不娶宝贝贝,就像蒋济世那样当宝家女婿……”
图雅发出厉声尖叫。很多只粗糙的大手,向图雅白丝袜的小脚抓过来。她一双小脚蜷曲痉挛着颤巍巍缩到婚纱下面,白色长手套的细胳膊紧紧搂住他粗壮的脖子。有两个男人,各举着一只白色的新娘高跟鞋,扭摆着冲出人群。人们紧跟着他们冲进那条方砖巷,很多人连伞也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