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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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散文中国(4)

公元903年和911年,雄韬伟略的契丹人首领耶律阿保机不能容忍奚族的壮大,先后两次大规模征讨冀北山地的奚族,最后一次是毁灭性的,奚族的一顶顶毡帐,连同毡帐外那一辆辆紧紧排列护卫部落安全的木轮大车,在疾如闪电、凶猛异常的契丹弯月镔铁刀中,黯然失色,就如同切割肥沃的田畴,奚族被刀割得七零八落。契丹立国后,奚族与契丹族、与这一区域内的众多汉族相互融合,彼此的血脉深处流淌着你我的因子。奚族的车子依然行驶在不同村落之间,行驶在谷地田畴之间,行驶在茂密的森林,行驶在日夜流淌不息的老哈河、西拉沐沦河岸边……每一天初升的太阳,夜晚悬垂于天的月亮,河流中翻卷的浪花,林中丛生的草木,穿梭其间的大大小小的野兽,等等,都好像隐秘的符号,在他们的脑海中沉淀、裂变、生长。

只可惜,这样的和平场景过于短暂,木轮大车在冀北走得还不远,还不够成熟,两百年后,金人郭药师的精骑席卷而来,一次次的鼓角盈天,博弈对抗,库莫奚人经历了严冬的冰寒,在冰与火的撕裂中,他们粗壮的双肩虽然支撑着不服输的勇武精神,但很快就在惨烈的屠杀中化为灰烬。此后,奚族渐渐地销声匿迹了,再也见不到那造型奇特、负重缓行的木轮大车,只在历史的长空,还有那远逝的木轮声在回旋飘荡。

粗砂蛋

静子

[作者简介]静子,山西省作协会员,在《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延河》《厦门文学》《当代小说》等数十种文学期刊发表过散文,有作品入编散文选本;出版散文集《乡村拾遗》《镶嵌在记忆深处》。

这名称是有些俗,大俗,但形象逼真,正与壶匹配。

我家乡的人们,尤其是老人,喜欢将粗制的紫砂壶,无论圆形、半圆、椭圆的一律称为紫砂蛋。精致细腻的紫砂壶村里很少见,大南院老爷爷有一把,是民国初的小呡壶,壶底有篆刻名号,走走站站呡一口,把玩着,黄色的壶体晶莹浑厚如老坑汉玉。一般人家,粗砂蛋也没有,是四方的白瓷壶,有客人时洗净沏壶茉莉花,平日不用放在柜顶上,收拾针头线脑,成了储物罐,又是摆设。

紫砂蛋,我倒有一套,不是祖传的,是后来我自己花二十元买下的,那时,几近我工资的五分之一,够添置三张桌子办席的全套盘碗碟筷,对柴米油盐之外无暇顾及的岁月,的确算一笔不小的支出,还是宜得过的奢侈品,大院的人都笑我够派儿的。那时,就算我所居住的县城家属大院里,人们还习惯捏撮茶,用空罐头钵泡着喝。编一个毛线或尼龙丝套套住,走走站站提着,凉得半温时,端起来,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几口,有时茶叶渣就粘在唇上。饭后有菜汤涮碗水,很少有人稳排大坐地泡茶喝。即便过时头八节,有了客人,讲究的人家,也是用小白铁壶沏一壶,分到小碗里喝。这几种喝法,我不喜欢,觉得过于粗犷。

一直羡慕冰心夫妇有一套精美意趣的茶具,是友人周作人送的,每每泡好茶招待文朋诗友,在圈内传为佳话。渴望自己几时也有一套,闲暇时沏一壶,围在桌边,慢慢地、静静地品赏。遇见过几回,是白瓷或青花瓷的,一把壶六个杯,式样笨拙,价格不菲,我从心底喜欢不起来。

有次进城逛集贸市场,外围有一窄条门面,叫紫砂居,透过落地大玻璃窗,多宝阁上玲琅满目的紫砂壶吸引了我。居主留着齐整黑亮的八字小胡子,穿中式服装,比较清秀,一看就是南方人,他说是宜兴人,壶全来自家乡,货真价实。有一柜壶上着锁,是细砂的,造型精致,小巧玲珑,多有字画落款,与我家的风格不相配,且价格昂贵,是收藏的珍品。居主介绍我买把配小杯实用的大壶,可品可饮。我在敞开的多宝阁前浏览挑选着,一套南瓜粗砂蛋吸引了我的目光,久久地停伫着。居主笑道:“喜欢,就拿下来看,买不买没关系。”边说边取下平放到实木茶桌上。这是一套纯手工紫砂壶,是地道的紫砂,仿佛能看见沙粒的形状,感觉得出沙子的质地,但用手摸,还算光溜,虽有粗砺的迟滞感。

这砂蛋大概出自乡村无名艺人之手,这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壶体透出掩不住的浓郁乡野气息,以及其明显的实用性,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茶盘,也是一色紫砂的,倒水沏茶分茶时,不必担心水溢到桌子上,全溢到茶盘里,很吸水,居主不紧不慢地演示着,洒些水,边洒边干了,像退潮似地那么快。居主说,真的很实用,还省下买茶船的钱。壶,像只大南瓜,很容水,四只带把的小盏,像四个可爱的小南瓜蛋,有鹅蛋大,一壶茶,正好分四盏,不多不少,续上水边喝边泡边等,循环不止,特别有趣。

居主见我略有犹豫,知我虽爱好却是个雏儿,保证说,绝对是手工的,十年后愿五倍价钱回收,又指着小砂蛋内壁上艺人留下的清晰的指纹给我看。我担心壶体的结实度,居主一笑,二话没说,捏着壶把举起就往实木茶案上甩,连甩几下,壶底击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击打声,拿到我眼前,粗砂蛋完好无损。开始讨价还价,比我出价多三元时,居主头摇成了拨浪鼓,说,真的没法卖了。我前脚出店,居主就在后边喊,给你吧,一副忍疼割肉的苦相。

拿回家,照居主的吩咐,将壶盏全泡在滚水盆里,沙沙地吸水,吐着细微的小泡儿。待凉后,又沏上茶水泡。隔夜后,清洗罢,才泡茶喝。几天后,我发现,壶体有了微小的变化,色泽似乎深了些,也没有初买时那么刺眼了。茶壶茶盏连同茶盘摆在组合柜里,和后边整排的书交相辉映,更增加了屋子里的典雅气韵,我很喜欢,没事时,站在柜前仔细观赏,仿佛闻到了书香和茶香混合的香味在弥漫,我有些醉意,轻飘欲飞。喝茶时,取出来,放在床上的老榆木炕桌上,一边喝茶,一边无意地观赏着窗外的景色,心清自然地畅快起来。

窗前是一片空地,长廊形的,种着两棵树,一棵是高高的白杨,一棵是略低的榆树,树龄较短,还没有完全长起来,紧挨窗台下是几株宿根的大熟期花,开着粉红、纯白、紫红的满瓤瓤大花朵,叶片也很大,像葵花叶子,又大又绿。有花籽,但用不着种,春风一吹就从旧根上发芽吐叶长枝,入夏就开花了,一朵一朵,谢谢开开,直到深秋,落了霜,还有花蕾在怒放。也不知从哪里吹来的爬山虎花籽,细细的蔓子缠绕着粗壮的大熟期花枝干,直往上冒,爬到了窑顶上,还不回头,直爬上烟囱,枝节处开着单片五颜六色的喇叭花。花丛后搂着长方的畦子,种着甜菜、西红柿、青椒、茄子等,有蝴蝶蜻蜓蜜蜂飞来荡去,不时落在金黄的花蕊上停伫。也有鸟儿雀儿停立枝头蔓上,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一派田园风光,和屋里壶嘴儿吐出氤氲热气的南瓜壶交相辉映,显得雅韵起来。沉浸在这种动静相宜的氛围里,我不由得诗意盎然,将流出的诗句记在纸片上,待午茶后重新整理。我的许多诗,就是这样形成的。

那时候,喜欢两种茶,也不分壶,都在一个壶里泡。一种是绣球碧螺春,球上有白色的茸毛,后来才知道,这茶是陈茶重炒的,外观虽美,喝起来已没有新鲜感,茶汤也微微发红,浓时,像后来喜欢的普洱茶,但却是另一种味道。不过,和乡野意味浓重的粗砂蛋很相配,我也很喜欢,尤其是酒后,泡几壶浓茶,热气蒸腾,直喝得两腋生津,酒气全消,然后踏着晚霞沿着两边垂柳拂面的大马路的人行道散步,路中央偶尔有汽车慢慢划过,是最惬意的事了。后来,又买了一包花大方泡着喝,有股清新的草香味,仿佛是从南瓜蛋发出的,更具有了田园气息。

听人说,紫砂蛋用久了,茶垢积在壶体,不用放茶叶,倒入滚水,泡一会儿,倒出的水,自有茶味。我试过,虽有些淡,但茶味还是明显的,是混合型,细巴咂,有碧螺春的味道,也有花大方味,大概是常喝这两种茶的缘故吧。我想,也许,火候未足,等过几年茶垢积厚了,茶味渗透壶体,就会泡出味道浓郁醇香的茶水来,我日夜期盼着。母亲见茶壶有些脏,心想,这孩子真懒,还好意思用脏壶待客,趁我们不在时,从里到外给清洗了,像新买时一样干净。为这我很后悔了些日子,母亲也觉得抱歉,后来再也没有动过那茶壶。不过,那件事后不久我发现,壶体有了变化,看上去比原先更光洁,色泽也厚重起来,是那种深沉古朴的紫色,用手抚摸时,像有的漂亮女孩子的皮肤,远看粉白光洁,摸时沙沙的,像沙皮山药蛋。后来,我妻子又发现,壶体还有另一种变化,天晴久了,紫砂就发白,天阴欲雨前,紫砂壶体由白变深,多云似的,且有潮润感。这种阴晴变化的奥妙,原本就是紫砂的一种特性,吸收茶水及天地人之灵气,就变得更加明显,我们就给壶起了另一个名字阴阳壶,后来才知道,有一种能同沏两种以上茶水的壶,才是名符其实的阴阳壶。

有一年夏天,我们举家外出旅游,半个多月后转回来,才发现走时忘了清洗壶,壶中的茶水已干透,茶叶贴在了壶底,木乃伊似地,但没有一丝霉味。这使我们讶然,粗砂蛋神奇如此,更让我们珍爱。

多少个阴雨飘雪的日子,躺在窑洞里,泡一壶热茶,用小砂蛋暖着手,不时喝一口,浑身便热了起来,随意读几页书、写几行字,或者什么也不做,日子就这样缓慢而温暖地流淌着。摩挲着南瓜蛋紫砂壶的粗砺,像日子一样,有质朴感,让我踏实,让我快乐。枕着泥土草香,沉入梦中。

偶尔在一部电视连续剧中,看见陈布雷的书房摆着一套紫砂茶具,远看和我的粗砂蛋一模一样,我忽然想到,这套壶是不是很名贵呢?陈布雷是民国高官中的文人,刀笔精熟,又通易经,自然不会用普通的茶壶。况且,我的粗砂蛋用了许多年,壶中不仅仅蕴含着我的灵气,天地日月之灵气,还有那渗透壶壁的各种茶味,或许,真的具有了想象不到的价值,像未出世前的和氏璧一样。那时,我近于壶盲,实在傻得可以。

二十多年后,在一次古城茶展会上,我绝没有想到,又遇见了当年开紫砂居卖给我粗砂蛋的南方人,他依旧留着两撇小胡子,除了苍老些、斯文些,几乎没多少变化,我一眼就认出了他。说起那套粗砂蛋,他若有所思,似乎回忆起许多,说,那种粗砂壶已没人用了,快成古董了,但不值钱,不过,也能卖三百多,已是过去价格的十倍多了。

我默然无言,心凉了许多。但回到家,见到粗砂蛋时,渐渐又热了起来,它毕竟陪伴了我那么多年,就是一只小猫小狗,也有了感情。我用已变得细腻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粗砂蛋,那种粗糙,从骨子里我还是喜欢的。

用久了,有了一种说不上的情感。虽然后来,我拥有了许多茶壶,摆满一整个博古架,有单把的、成套的、紫色的、瓷的、陶土的、玉的、铁的等等,其中不乏名壶,细腻若玉,碰撞时发出清越的声音,优美古朴如战国编钟,久久萦回。但那套粗砂蛋,历经几次搬家,一直舍不得丢弃。经过多少岁月的磨砺,更显的粗犷奔放,充满野性,自然也不乏深沉。摆在博古架上,和其他细砂壶杂居在一起,更像一位乡土出身的知识分子,赤脚挽裤,永远带着脱不去的泥土气息。看见它,我仿佛看见自己曾经的岁月,一朝一夕历历在目,清苦而满不在乎的日子。我试着用它泡了壶茶,未加茶叶,空泡了一会儿,尝一口,又苦又涩。我不知道,全然忘记了,当年也是不是这样的味道,可那时我真的没有这种感觉,那茶很烫,很解渴,也很香。但几十年后,却将当时感觉不到或已忽略的苦涩,全留在了壶体上,用清水泡,也泡得出岁月的沧桑、苦涩,唤回悠远的记忆,树皮斑斑驳驳的老杨树,树钱儿鹅黄的老榆树,枝繁叶茂花朵儿鲜艳的大熟期花,花喜鹊、画眉鸟、斑鸠,还有偷吃瓜籽的小松鼠,还有从壶嘴散发出飘绕的茶香,弥漫了我的脑海,弥漫了整个窑洞。

哦,我曾经粗糙的日子、粗糙的生活,还有我喜欢的粗砂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