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1期)
40615100000001

第1章 开卷名家(1)

山南记

阿来

飞国内航线,我一般会要一个靠走道的座位,为的是进出方便。只有去西藏,如果坐飞机去,我都会要一个靠窗的座位。航程到一半,就是凭窗眺望的时间了。众神退场的时代,人可以飞翔,美丽河山,可以从天上看见。机翼下,一座座雪峰涌现。让人联想到佛教色彩浓重的藏文表达里的修辞,正该说是一朵朵吉祥的莲花浮现。这当然是一种象征的说法。但一个象征反复使用,这比喻刚诞生时的生气便日渐枯萎了。我摇摇头,抛开这个只剩下干瘪的修辞空壳,只是靠在窗口,看座座雪峰在机翼下一一显现。

这群雪峰的东边,是紧邻四川盆地的横断山区的幽深峡谷。那些深切的峡谷中的一派翠绿,因为阳光折射而浮动着淡蓝色的烟岚,峡谷底部,一条条蜿蜒的河流亮光闪闪。我去过那些峡谷中几乎每一条河流,同时也得承认只真正到达过少数几条的源头。因为所有源头都是那样难以抵达。这每一条河流,无论我多么熟悉它们中下游的牧场、村落、城镇,多么熟悉一条河流与另一条河流相逢汇合的地方,但它们的上游,那些远离人烟的雪山丛中的发源地,总是因为险峻而难以抵达。从这样的高度俯瞰,地理的秘密便一览无余。于是每一次飞行到达这个空域,我都会凭窗眺望。我看见雪峰顶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积雪堆积到一定数量,就会因为自身的重力慢慢往下滑坠。就这样,一条条冰川在雪山上形成了,它们顺着陡峭的山坡俯冲而下。其实冰川流动非常缓慢,但那庞大的体积,和自上而下的重力感,依然给人俯冲而下的强烈感觉。冰川下降到一定高度,在自峡谷向上蔓延的绿色即将到达的高度上,它们终于融化了,在砾石滚滚的地带形成喧腾的溪流。

这些冰雪在融化之前,它们在山顶深睡了很多年,又变成更坚硬的冰慢慢向着山下滑动了很多年,直到我从这样的高度向着冰川凝视的这一刻,它们在冰川晶莹的舌尖上融化为一滴又一滴水。天空蔚蓝,白云舒卷。下方翠绿的山谷正是盛大的夏天,这一刻,许多鲜花正在绽放。更重要的是,一架飞机,载着那么多不同的人,飞过上方的天空。一滴滴刚刚转换为液态的水悬挂在冰川的舌尖,在我乘坐的这架飞行器横过天空时,轻轻震颤着脱离了冰川,汇入了细细的溪流。那是成千万成亿万融化的水滴的汇聚。突然,这些喑哑了许多年的冰雪听见了自己欢快的声音,同时,它们还感到,速度突然变快了,那些砾石与苔藓一掠而过,当它们涌上青碧的草地时,它们看见了牧人的帐篷和牛羊。再过一个小时,等我降落在拉萨机场的时候,它们一定已经流进了峡谷底部的农庄。

雪峰继续从机翼下滑过。刚才还在雪峰的东边,现在已是在那些高耸的雪峰的西边。我最熟悉的一条大冰川出现在眼前。在上方,它是两条冰川,两条冰川在一片铁灰色的悬崖下汇聚在一起,两边的悬崖像一道紧紧的束腰,使得冰川在这里高高隆起,然后,变成一个宽大的扇面扑向山下。第一次看到这条冰川时,冰川的下方,有一个灰蓝色的小湖泊,然后,才是溪流在砾石中一泻而下。第二年,冰川依旧,小湖却消失了。这回,这个松耳石颜色的湖泊又出现了。和雪峰群东面山谷的幽深翠绿不同,西面的山谷开阔平坦,绿色变得相当稀薄,若隐若显。这就是说,已经离开了横断山区,来到了青藏高原的顶部。这里,那些河谷最深的部分也在海拔三千六七百米。这里,所有从雪山下来的融雪水都改变了方向,它们大多向西向南。

雪峰群东面的河流叫鲜水河,叫雅砻江,叫大渡河,叫金沙江,叫澜沧江。

现在,在雪峰群的西面,机翼下是宽阔的拉萨河谷和更为宽阔的雅鲁藏布江。

这些以雪山为中心,发育众多河流,这些河流又构造出众多适于耕作与游牧的谷地,所以,藏族传统的典籍中才把高原辽阔的大地称为“雪域”。最早具有人文主义启蒙精神的藏族学者更敦群培曾经说过,“自西部的邬仗那至东部的工布直至康定都在这一雪域山脉的范围之内”。

飞机下降。视野里再无亮光夺目的雪峰,而是河谷两边并不高峻的灰色山峦。山峦中间,是闪闪发光的河水涌流,是河岸两边的绿色平野。这些绿色平野,顺水而走,仿佛戈壁中的绿洲。

就这样,我又一次来到西藏。来到喜马拉雅山北侧的雅鲁藏布河谷中间。

终于来到了山南。

到山南很容易,不像在青藏高原别的地方,要穿越崎岖深峡,要翻越陡峭的雪山。出了机场,沿雅鲁藏布江边的公路而下,柏油路面平整,宽阔漫漶的雅鲁藏布江面就在路边,有时,江水去到远处,平整的田畴及柳树和杨树林,或者是宽广的沙滩隔在了江水和公路之间。平坦宽阔的河谷两边,山峦上土质瘠薄干渴,植被稀疏。河岸边生长着茂盛的柳林和高挺的杨树,但高出河岸两三米的山坡,就被稀疏多刺的锦鸡儿与砂生槐组成的低矮灌丛替代了。山坡与河谷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大多数时候,沿江而行的公路就是这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山崖上,镌刻着佛像和密咒。空气通透,随风振动的经幡上的藏文字母清晰可见。我有些恍然,这是因为神佛护佑了这片土地,还是因为期待中的福祉尚未降临,耐着性子的人们仍在固执地祈求。江流与江岸的绿野那样肥沃,那样生机勃勃,仿佛真受着福佑,而江岸边那些山岗,如此荒凉,似乎早被遗忘。

路牌上出现了一个地方,朗色林庄园。前年冬天我到过那里,那座庄园的主体建筑正在重建。以下的河谷地带,就是我从未到过的地区。

到了桑耶渡口,我有些激动。江流宽阔,有不少人等待过渡到对岸。我没有要求停车,我想,这几天的行程里,我会来这里看看,我会从这里坐船去到对岸,去看看西藏历史上的第一座寺院桑耶寺。至今,在我家乡嘉绒地区,一位名叫白诺杂纳的高僧依然被高度崇拜。这个在远离西藏的大渡河流域最早传布藏传佛教文化的高僧,一千多年前,就在对岸的桑耶寺剃度为僧,是历史上藏族人中最早出家的“七觉士”之一。汽车开过渡口,我回身,看到渡船启动了,去往彼岸。天上大堆的白云倒映在江水里,那渡船仿佛在天上滑行一般。

雅鲁藏布江上的渡口都有漫长的历史。

一个叫做亨利·海登的英国人在一本叫《在西藏高原的狩猎与旅游》的书中描绘了这样的渡口和渡船:“在一个小小的河湾,我们看到有两只渡船正在那里等着送我们过河。这是两只巨大的长方形驳船,在船头雕有粗糙的马头图案。渡船装载着15头负重的骡马,由两名船夫在船头划桨,另外还有一个在船尾掌舵。”时间是1922年。

这位英国人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个渡口,他在书中写道:“这次摆渡,让我想起18年前的往事。”那是1904年,因为西藏地方政府拒绝英印殖民政府的通商要求,英印组成远征军,直扑西藏腹地,最后在拉萨迫使西藏地方政府签订城下之盟。这位英国人当时也是远征军中的一员。只不过这一回,他已经是应西藏地方政府的邀请作地质与矿产调查了。他在书中写道:“现在的木渡船看上去就像我们当年用过的那两条,只是如今过渡的只是五六个人和大约三十头牲口。那一次,则有无数的人马和装备源源不断摆渡到对岸,向拉萨进发。”

看过一篇作于1962年的《山南地区调查报告》,其中论及山南的交通:雅鲁藏布江“这条南北大堑,利于行船,沿岸有牛皮船和马头船(一种木船)横渡,沟通两岸居民来往”。

这篇调查报告还提到,没有公路以前的五十年代,风平浪静之时,有牛皮船从拉萨河顺流而下,入雅鲁藏布江,到山南,全程需要三天时间。

今天,我站在渡口,渡船还是长方形的平头船,只是没有船首的马头雕塑,而船尾也装了一台柴油发动机代替了桨手。船上,是游客、村民与朝圣的信徒,牲口变成了摩托车,还有一台小型拖拉机也想上船,但是被拒绝了。往下游不远,有新修的桥梁可供机动车包括载重汽车来往于两岸,只不过需要多绕行一段路程罢了。

五十年代修筑了拉萨至山南首府泽当的公路。

今天,这条柏油路面的高等级公路相当平顺,下飞机才一个多小时,我就到了山南地区的首府泽当。

住进酒店,房间里有当地的旅游宣传品。跟我此前读过的材料相比,更简明扼要。

山南,藏文化发祥地。

这里产生了最早的藏族人,最早的青稞地。第一个国王,第一座宫殿,第一座寺院。

泽当,直译出来的意思是“玩耍的坝子”。谁玩耍呢?不是人,是猴子。那时,猴子们居住在坝子边山前的洞中,后来,旁邻的洞中来了一个魔女,引诱猴子与其****,其后代就是今天藏族人的先祖。六十年代搞出《山南地区调查报告》的调查组考察猴子洞,并留下详细的测量数据,“猴子洞全为坚石,洞口东北向,直径2.46米,洞深4.49米,口大底小成一锥形”,“看不出有原始人类居住过的痕迹”。

从网上查猴子洞的相关资料,那个洞的空间就大了很多。想必那是另一个洞窟了。网上资料描述这个更大的岩洞:“东南石壁上有狲猴手捧‘曼扎’坐在莲花上的彩绘壁画及小猴画像,还有浅刻的石板佛像及“六字真言”的各种石刻,和五彩经幡比比皆是。”

传说中有信史的影子,但要将传说像信史一样落实,难免出现这样的局面。所以,那份考察报告也只是说,这对“考察山南历史是不无兴味的”。

传说中还说,那个魔女与猴的后代日益繁衍,自然地便从吃山野之果而转向野生谷物,再从采集野生谷物转向种植谷物。于是,在山南泽当出现了西藏第一块人工耕作的田地。

翻阅完这些资料,天色已近黄昏。我打开窗户,目光越过一大片楼房,投向这座高原城背倚着的灰扑扑的山岗。根据刚才看过的文字,藏人产生的神话发生地就在山岗阴影浓重的某一道皱褶里。那些猴魔交混的后代,遂成就了雅鲁藏布江宽广谷地中最初的文明。

这些初创文明的人群,正是后来在这片河谷中建立了吐蕃王朝的那个族群的祖先。

吃完饭回来,我凭窗眺望,深蓝的天空下,星星闪烁。那山岗在山下城市灯火和天上的星光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阴影,这仿佛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天空笼罩的大地就是整个世界,它能用自然的光亮照亮自己,白天用太阳,晚上用月亮和星光。眼下,山下新城密集的灯光同样强大,仿佛在说,那是过去,而这才是现在,同时是未来。在新城市辉煌灯火的辉映下,那沉陷于阴影中的神话的山岗,现在却如此晦暗不明。

在灯下,打开行李箱,取出几本吐蕃史著作放在床头。有当代人的著作,也有西藏过去的佛教史家的著作。其中一本叫做《西藏的观世音》,据说这本书是由印度高僧阿底峡发掘的“伏藏”。公元十一世纪,阿底峡到西藏译经传法,是藏传佛教史上大有影响的人物。据说,这本书是他从拉萨大昭寺的柱顶上发现的,所以这本书还有另一个名字《柱间史》。这本书对猕猴与魔女的故事有详尽的叙述。

在故事中,那只猕猴是观世音菩萨的弟子,尊观世音之命到雪域山中修行,并给他起名叫猕猴禅师。某天,猕猴禅师修行时,一个岩罗刹女化成雌猴模样来到他面前,一会儿扬土,会儿****以求交配,就这样一连折腾了七天七夜,但猕猴禅师不为所动。第八天,岩罗刹女变成妖艳的女人,禅师照样不为所动。于是,罗刹女便以自杀威胁禅师。

禅师起了慈悲心,却又怕毁败戒律,便往普陀山请示观世音这事该如何处理。观世音说:“既如此,就与她成婚好了!”

结果自然是第一个藏人的诞生。“这孩子长得既不像其父,也不像其母,脸面赤红,没长猴毛也没长猴尾,饿了吃生肉,渴了饮鲜血。”“有一天,岩罗刹女饥不择食,竟然要吃掉孩子充饥。猕猴禅师只好把他背到孔雀林中,暂且让他与猴群一起生活。”

不想,一年后,猕猴禅师再去探望自己这个儿子时,发现他与林中雌猴****已生下四百多个子女,他们因“不善攀援采撷,终日食不果腹”。猕猴禅师只好再往普陀观世音处求解困之道。观世音“赐之以青稞、小麦、谷子、豌豆和小豆等五谷种子”,告诉猕猴禅师,他的子子孙孙就以此为食。

观世音还把手中一把金沙撒向雪域吐蕃,对猕猴禅师说:“你的子孙后代最终将依靠黄金生存”,并预言,“在他们中间将有超凡的菩萨相继如期而至。”

猕猴禅师返回雪域后,当即撒播下了五谷种子。秋天收获,他走出森林的四百多子孙吃饱喝足后,自然欢舞腾跃,因此之故,吐蕃人的最早耕种与定居之地就叫做雅砻泽当。

这是佛教史家以佛教观改写与覆盖西藏史的典型案例。当神话被改写变成浸透宗教观的所谓史实时,历史已经被意识形态固化,质疑这种神话化历史观的人,自会付出沉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