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永宽曾经有两个儿子,现在他却只有一个儿子。
杜辉憨厚老实,不爱读书。十八岁那年,杜永宽动用所有关系为儿子安排了一个工作。单位虽然一般,但有个稳定的工作总是好事。妻子患病十多年,杜永宽既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全靠他一个人,累得够呛。如今,杜辉参加工作,杜永宽终于有更多精力关心杜毅的成长。
杜毅与哥哥唯一相同的是都不爱读书,除此之外完全是天壤之别。杜永宽恍惚记得,他这个小儿子从来没有让自己放心过。小时候,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是他;读中学时,打架斗殴依然是他。辍学后,夜不归宿抽烟喝酒还是他。
十五岁那年,杜毅因为打群架进了派出所,被拘留了十五天。从拘留所回来那天晚上,杜永宽恼羞成怒暴跳如雷,他拉着杜毅来到阳台上,噼噼啪啪就是几巴掌。尽管杜毅性格倔强,但是面对第一次对自己发脾气的父亲,他只能低垂着脑袋,眼神里透出一股子不服气。杜永宽的怒气依然压不下去,看着呆愣的儿子,又狠狠地扇了几巴掌。最后,他郑重地发出警告:“如果不好好做人就给我滚,有多远就滚多远。”
杜毅还是一声不吭。
这天晚上,杜永宽一宿未眠。看着身边鼾声如雷的张丽娟,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躺在月城温良的夜色里,杜永宽五味杂陈。他开始反省自己今晚的表现,没想到第一次动手打了孩子。这些年来,无论自己有多烦恼都能平静地度过,为什么今天火气这么大?可是,他又觉得如果不好好管教,杜毅这辈子怕是难以成才。其实,杜永宽也不指望儿子有什么出息,只希望一家人平淡相守过一辈子。不过,他总是隐约感觉这会是一种奢望。每当杜永宽在电视里看到各种年轻人犯罪的新闻时都会想起杜毅,担心这个从小就喜欢招惹是非的儿子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杜永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希望明天早上起床后,儿子能够体会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第二天早上,杜永宽在厨房里煮好米粉喊两个儿子吃饭时,只有杜辉睡眼惺忪地来到桌子上。杜永宽喊了几声“杜毅”,却没人应答。然后,他转头问杜辉:“小毅呢?”
“不知道。”
杜永宽把米粉端上桌子后来到杜毅的房间,却没有看见小儿子。他走进去,发现床铺整理得井井有条,被盖叠得四四方方。他立即觉得情况不对。杜毅从小到大都很懒惰,他的卧室从来都是乱如狗窝,今天怎么打理得这么干净?他梭巡一番,发现杜毅常背的那个包不见了,柜子里的衣服也拿走了,抽屉里的零钱一分不剩。顿时,杜永宽觉得事情不妙,疾步走出来问道:“杜辉,今天早上你一直没有看见过小毅?”
“没有。”
杜永宽的脑袋乱哄哄的。他瞬间明白,自己那愤怒的几巴掌把小儿子扇走了。
从那天起,杜毅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年来,杜永宽想尽办法都没有找到杜毅。他到派出所报案,没有结果;他在电视和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杳无音讯;退休以后,他每天都在月城的大街小巷转悠,始终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杜毅离开家的那天,家里的电话号码从未更改,杜永宽希望某天电话突然响起,里面传来关于杜毅的消息。他曾经做过无数种幻想,猜测儿子身处的每一个地方和遭遇的每一种不测,最糟糕的情况是公安机关通知他去认领尸体。但是,这么多年来什么消息都没有,那个让杜永宽牵肠挂肚的儿子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随时时间的流逝,杜永宽慢慢地接受了杜毅不再回来的事实。只是,他偶尔会想起一个问题,如果前一天晚上不打他几巴掌,杜毅第二天会不会离家出走?
杜毅离开后,家里正常的人就只剩下杜永宽和杜辉父子俩。已经犯病二十年的张丽娟不与丈夫和儿子说话,杜永宽和杜辉也逐渐变得沉默,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日常生活中,他们的交流也仅限于“吃饭了”、“上班去了”等简单机械的对白。到后来,这种礼节性的语言也变得弥足珍贵。杜永宽觉得这样的日子特别难熬,只盼着杜辉早日成家立业和自己退休,然后与一帮老人没事就喝茶、下棋。但是,命运似乎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杜毅离家出走三年后,家中又生变故。杜辉病了,而且是遗传了母亲的癫痫病。
当杜永宽知道杜辉生病时,整个人轰然坍塌。
那是个夏日的晚上,月城的夜空闪烁着明亮的星星。晚饭后杜永宽一直在厨房里收拾碗筷,一番忙碌走出厨房,他发现杜辉站在阳台上自言自语,却又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杜永宽站在厨房门口问道:“小辉,你在说什么?”
杜辉没有回答父亲,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小辉,你在跟谁说话?在打电话吗?”
杜辉依然望着远处朦胧的楼群,嘴里不停地念叨。杜永宽的心里感到莫名的慌乱,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于是上前拍了拍杜辉的肩膀:“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杜永宽永远难以忘记的一个夜晚。当杜辉慢慢转过身来时,他从儿子的表情里看到了张丽娟曾经的影子。杜辉长得像母亲,但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露出与母亲犯病后一模一样的神情。顿时,杜永宽双腿颤抖,歪倒在地上,这些年来构筑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他坐在地上,粗糙的双手捂住脸庞,泪水无声地流淌。
二十年来,杜永宽内心一直藏着莫名的恐惧,担心妻子将疾病遗传给孩子。看着杜辉和杜毅一天天长大,杜永宽的心情终于慢慢放松。没想到,已经二十四岁的杜辉,还是没有逃脱母亲带给自己的厄运。
第二天一大早,杜永宽带着杜辉去医院检查。虽然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是诊断结果依然那么无情。杜辉病了,与母亲患了同一种病。
杜永宽用颤抖的手拿着病历,不甘心地问医生:“是他妈妈遗传给他的吗?”
“目前无法确定,但应该与她母亲有关系。”
杜永宽不再多问,结果已然明了。他拉着杜辉的手,默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但杜永宽明白自己不能垮掉,否则这个家就彻底完蛋了。一家三口两个病人,他成为没有选择的顶梁柱。还有五年退休的杜永宽提前办了手续,他发誓要带儿子到全国最好的医院治疗,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放弃。
十四年来,杜永宽带着杜辉走遍了全国各地的大医院,尝试了各种偏方,用光了家里的积蓄,依然没有让儿子的身体彻底康复。不过,上天并没有斩断所有希望。经过十多年的检查、诊断、治疗,杜永宽终于找到一种药能让儿子的病情得到短暂控制,但前提是必须每天服药。只要某一天忘记吃药,杜辉的身体就会出现与母亲同样的状况。
时间一天天过去,杜永宽接受了杜辉的病情和现状,就像曾经接受杜毅莫名地消失一样。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杜永宽明白必须帮儿子找个女人结婚,否则自己撒手人寰之后,谁来照顾杜辉呢?他可是一天都不能停药的人。
【四】
杜辉最近一次相亲已经过去三天,他还没有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他自己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打电话,就像以往任何一次相亲一样。所谓考虑几天,不过是托词而已。但是,杜永宽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问一遍:“今天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
第二天,杜永宽又问:“今天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
第三天,杜永宽来到杜辉的房间,还没有来得及问,杜辉就干脆地回答:“别人不会打电话的。”
杜永宽没说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第四天晚上,杜永宽刚刚吃完饭,电话就响起了。他一看是老杨的电话,便对杜辉说:“应该有戏。”
杜辉没有回应父亲,转身回卧室去了。
接通后,杜永宽忙着询问杜辉相亲的结果,搞得老杨哭笑不得。电话里,老杨告诉杜永宽,她只负责把杜辉和那个女孩约到一起见面,至于他们能不能成事可不管。杜永宽忙不迭地解释,那个女孩到现在都还没有给杜辉打电话,让老杨能不能从旁打听一下。老杨拒绝了杜永宽,她说那就再等等吧。老杨不知道杜永宽的心思,他答应杜辉这是最后一次让他去相亲,所以心里急切地想知道结果,即便那结果可能会让自己失望。
“今天不说杜辉的事。”老杨说。
杜永宽问:“那说谁的事?”
“你的。”
“我有什么事?”
“我给你介绍个老伴儿吧。”
杜永宽捏着电话,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他在电话里让老杨别乱开玩笑,他是帮儿子找对象,而不是自己想要再婚。老杨大概想象到杜永宽错愕的表情,在电话里扑哧地笑起来。她说:“我没开玩笑,我的确是想给你介绍个老伴儿。”
“杜辉这里都还没有结果呢。”
“这是两回事。”
杜永宽被噎住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老杨在电话里说了很多。她说,你辛苦半辈子了,应该找个女人安享晚年;她说,你找个好的女人,将来如果你先走她还可以照顾小辉;她说,人这一辈子,不要太憋屈自己了;她说,你都六十六岁了,还有多少快乐日子过呢?
杜永宽安静地听着。
最后,老杨说:“你倒是说句话啊。”
“有什么好说的?”
“你愿不愿意出来与人家见面?”
“与哪个见面?”
“一个同样需要找老伴儿的老太太。”
“我要考虑下。”
“那你考虑吧。如果觉得行,明天傍晚就在南桥见面。每天下午六点,她准时到南桥跳广场舞。”
这天夜里,杜永宽又一次通宵失眠。他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身旁的张丽娟,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四十年前阴差阳错的婚姻,二十年前杜毅离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十四年前杜辉突然犯病,所有事情似乎都是命运的捉弄。面对一次次打击,他始终泰然处之,积极面对。但是,正如老杨所说,自己还剩下多少快乐的日子呢?杜毅大概不会回来了,杜辉也只答应相最后一次亲,张丽娟的养老院也已联系好,所有人他都做到尽心尽力、无怨无悔,找个老伴儿过清静日子也未尝不可。但是,他心里总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合时宜。
起床后,杜永宽照例来到厨房煮米粉、剁海椒。阳光依然很好,一丝丝照在厨房里,就像一朵朵灿烂的花儿。二十分钟后,他和杜辉坐在餐桌上沉默地吃着。杜永宽心里很忐忑,他认可老杨的说法,希望找个老伴儿过几天好日子。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对儿子说,担心杜辉不同意。杜辉吃得很快,呼啦几口一碗米粉就只剩下一半。杜永宽呆愣地望着儿子,没有动筷子。杜辉无意中抬头看见父亲的神情,问道:“怎么不吃?”
杜永宽没有回答,用手中的筷子挑了几根米粉,却没有送进嘴巴里。
“昨天杨阿姨打电话说什么?”
杜永宽支支吾吾,没有说清楚。
“我猜她是代替那个女孩回话,觉得她不适合我。”
“不是。”杜永宽放下筷子,“她是想给我介绍个对象。”
杜辉似笑非笑地看着父亲。半晌,他才说:“好事呀。”
“有什么好的?”
“我觉得很好。”
“你妈怎么办?”
“我妈呀,她哪里明白你再婚的事。更何况,你把她的养老院都落实了。”
“你的婚姻还没落实呢。”
“不是在等电话嘛。”
杜永宽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沉默着吃完米粉,辣得满头大汗。
尽管老杨和儿子都支持自己去相亲,但杜永宽觉得还是有些荒唐,循规蹈矩一辈子,他不想在晚年闹出什么笑话。这天,他在客厅、卧室和阳台之间踱着步子,一刻也停不下来。太阳很好,晒得人皮肤生疼。张丽娟坐在阳台上,沉默地望着楼下往来的人群。杜永宽来到妻子身边,想跟她聊聊天。他喊了几声,她没有应答。但是,杜永宽还是把自己打算相亲的事给张丽娟说了。他知道她根本没有听自己说话,即便听见了也不会明白其中的意义。最后,杜永宽对张丽娟说:“我们还是夫妻,我们永远都是夫妻。”
下午五点半时,杜永宽提前吃了晚饭。他没有收拾打扮,穿着一双布鞋就出了门。从家到南桥有二十分钟路程,慢慢走过去应该差不多。老杨早已在小区门口等候,看见杜永宽时她说:“看你这身打扮,一点都不重视。”
“如果我们双方都觉得不错,”杜永宽答非所问,“我也只想找个伴儿说说话,不会与她结婚。”
“我只是负责把你们约到一起见面,接下来的事情看你们自己咯。”
杜永宽没有说话,与老杨肩并肩朝南桥走去。
南桥下,一群老太太正在摆弄音响,欢快的广场舞马上开始。老杨指着一个穿红色衣服的老太太说:“就是她,今年六十二岁。二十年前离婚后,一直单身。”
杜永宽眯着眼睛仔细瞧着,陷入长久的沉思。他的思绪穿越四十多年的时光隧道,回到属于自己的美好年华。往事历历在目,泪水在眼眶打转。不知什么时候,音乐已经响起。在金色的夕阳里,他从那个舞动的红色身影中,看到了熟悉的翠娥。如今她头发花白,面目沧桑,但是杜永宽明白,她就是自己曾经错过的那个女人。
下午的椰子糖
阮夕清
[作者简介]阮夕清,男,无锡人,1976年生。在《上海文学》《天涯》《小说界》《百花州》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3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金贵宝的爱情》、中短篇小说集《一九九九年》。
有一天,姐姐喊我一起去刘慧慧家。
姐姐比我大两岁。两岁的年龄差距,在成年后的我们看起来可以忽略不计,七六年也好,七四年也好,毫无疑问是同一代人。可小时候,这两岁的差距产生了令我妒羡的距离。比如她学的五年级课程里已经有封面漂亮的“英语”和“自然”了,而我却只能学着“语文”和“算术”。(“自然”是我小学里最喜欢的一门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