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当割了。中年妇女说完,又追队伍去了。这如一句谶语,叶海山实在弄不明白,当到禾苗收割的时候,跟他们高兴或伤痛有什么关系呢。这队人马要沿街道一直走下去,不会改道了,他想,现在往回走已经不可能了。那就算了吧,只要方向记住了,就不用担心,在街道的尽头,可以再沿着其它的路走回去的。不过,叶海山又想,自己干嘛走回去呢,他本来就没有具体的方向和目标,走哪里,如何走,全凭个人的兴致。
那个长满松树的山岗,是叶海山走到街道尽头时发现的。松树大都有碗口一般粗,又长得稠密,风一吹,四周呼呼作响。地面上落满了松针,踩在上面如过地毯的感觉。叶海山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坐下,这一路上坡,他有点累了,该歇一歇了。他就那样席地而坐,许多年都没有如此自在、随意地坐在地上了,他找回了儿时的记忆。小时候,叶海山经常会一个人在草坪上孤坐,两眼望着深不见底的天空,想一些不切实际的问题。此刻,叶海山要考虑的是一个现实问题,出门时,他不应该不辞而别,无缘无故地让杜娟伤心,告诉她自己要去某个地方搞调查,又能怎么的,他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完成一篇所谓的论文,这样做贼似的倒会引起她的疑心。他有点想她了,掏出手机,正要开机——
嗬——嗬——岗下面传来了一阵赶牛的声音,叶海山拨开身旁的一丛枯草,向下望去,角落处的一块田地里,一人在耕地,一人伏背在做些什么,因为相距有些远,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颇费了一番周折,叶海山才来到他们身边,那耕地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伏背整地的是个小姑娘,不用问是爷孙俩了。阳光已经从这个角落移开,照在高处的山坡上了,所以他们的一切就在阴影下进行着。四周依然是想象之中的寂静,他们劳动时发出的单调的声响,似乎一忽儿被这巨大的寂静吸走了,消失得无踪无迹。叶海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对于叶海山的到来,老者视而不见,这好像老者早就知道他会来,抑或他在与不在都一个样,倒是小姑娘好奇地问,你是不是迷路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叶海山还真觉得自己迷了路,但他又不清楚究竟要去哪,于是,他说,我从七湾镇出来的,迷迷糊糊就走到了这里。
七湾镇?那你跑了很长的一段路了。
是吗?叶海山异常惊讶,大白天的出古怪了,明明是从山岗上下来的,那山岗又是一出圩镇发现的,怎么跑了很远的路呢。他朝四周张望,那一个个小山坡把他的视线挡了回来。你去过七湾镇吗?
小时候去过,不记得路了,反正那次我跑了很久很久。
看着小姑娘每举一次锄头都很吃力的样子,叶海山认为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了。他脱了西装,捋起袖子,拿着锄头干了起来。叶海山长在农村,这种整地的劳动,算是熟练的,只不过许多年没有甩开膀子干了,走上领导岗位后,他偶尔会抡一下锄头,那都是为了上上镜头。踏踏实实做了一会,叶海山喘不过气来。他坐在锄头把上,对小姑娘说,这么累的事,你父母应该来的。
爸爸不在了,妈妈走了。小姑娘回答道。
怎么不在的?叶海山没有这样问。他不敢再撩起她心底的伤痛。这是一户需要帮助的人家。他逐渐认识到,帮他们干活,是他今天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他不能再懈怠了,起身接着干。
西边天空红彤彤一片,太阳将要落山了。叶海山穿好衣服,准备告辞。小姑娘急切地说,要吃晚饭的,我们这里有人帮着做事,要留他吃饭,这是规矩。
客气了,我是路过帮把手,算不上什么,况且我该回家了。叶海山摆摆手。说到家,他有点茫然和感伤起来。
不要瞧不起我们吧。老者开口了。
小姑娘好像记起了什么,兴奋地说,对了,你吃完饭,和我们一起去看戏,是村人自己演的,蛮有意思呵。
你不高兴?没大不了的事吧,人要快乐点,对不对?看到叶海山脸色不好,小姑娘安慰说。过了一会,她再请求道,你就留下来吧。
快乐的,要快乐,是要快乐的。叶海山连连说。
戏台搭在村东头的晒谷坪上。每年这个时候,秋尽冬来,地里的庄稼收割完了,村里都会举办一个晚会。村里的能人多,弹琴唱曲的,耍各种把式的,一到农闲季节,他们都愿聚到一起乐呵乐呵,周边村子的人也常过来凑热闹。叶海山有文艺天才,他曾经想过,倘若不读中文系,报考文艺专业,恐怕他也能弄出点名堂来。有一次,杜娟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如果是一名戏子,我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决不找你。叶海山奇怪地问,戏子怎么了?怎么了,你装糊涂吧。杜娟用指头在他头上轻轻一点,摆动着柳腰说,那多半是别人在用了。叶海山一直没领悟出她这句话的意思。在一些场合,譬如县里举办的迎春晚会上,他就不敢出风头了。今晚,他就是一个平头百姓,要好好地过把瘾。所以,小女孩提到有一场戏,叶海山便收回了归家的心思。
赶到村东头,戏已经开始了。来的人还真不少,老老少少大概有五六百人。台上的主持人叽哩哇啦不知道在说什么,台下却在一个劲地吵着,都希望快点出节目,村民讲究实际,最不喜欢听这种废话。
一个后生跳上台去,亮了亮嗓子,唱起了《在希望的田野上》。配音的笛子虽然吹得不够专业,但调子还比较准确。音乐声一响,叶海山便沉醉其中了,他双手打着拍子,跟着轻声唱着,身子还不停地摇摆起来。后生唱罢,立即响起了观众热情的掌声。随后,两男一女走上台,他们好像是表演小品一样的东西。他们用的都是方言,叶海山听不太懂,似乎讲述有关计划生育方面的内容。村民们却在开怀大笑。
生个带把子的好。台下有人一激动,高声插话,生个闺女,撒尿也不上墙。
这回叶海山可听懂了,忍不住也哈哈笑起来。他笑得真实自然,毫无顾忌,因为这是在民间,在无人知道他是副县长的地方。
闺女有良心,老拐头生了四个儿子,到头来老了无人管。一个胖胖的女人站起来反对。
你是生了好几个闺女,生不出带把的,当然这样说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打抱不平,要不要我来,我的顶事。
滚远点,看你那个死样。
大家又一阵捧腹狂笑。台下吵着、闹着,台上认认真真地演着。演毕,观众们不吝啬鼓掌,有些人还站起身来起哄着再来一段。在主持人的劝说下,他们才安静下来欣赏下一个节目。独唱、小品、相声、合唱、舞蹈、魔术……各种形式的文艺节目轮番上演,俨然像是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演到精彩处,叶海山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大声喊起“好”来。
在阵阵的欢笑声中,两个多小时转眼过去了。晚会进入了尾声,主持人在台上高喊,还有没有人要出节目?叶海山早已按捺不住了,坐在一旁的小姑娘也鼓动着他,叶海山像一名小学生发言,举起手来,表示要登台献艺。整个会场立即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随着叶海山的行走而移动。
叶海山从乐队里借了一把二胡,站在台中央,向观众深深鞠了一下躬,村民们爆出长时间热烈的掌声。这种场面,叶海山再熟悉不过,每次作报告前和作报告后,同样会受到台下的欢迎,但他觉得,从没哪一次有他们这样真诚和动情。叶海山摆摆手,示意大家停住鼓掌,然后坐到方凳上。他先拉了几下,试一试音,调整好琴弦,之后便拉起了二胡独奏《二泉映月》。这可是叶海山的保留节目,几十年来,只要有机会登台表演,他首选的就是它。刚进大学那一年,学校举行新生文艺演出,叶海山一曲《二泉映月》独奏,博得了同学们连连喝彩,更一下博得了张玲的芳心。弦声悠扬,叶海山随着节奏全身不停地摆动。他彻底被音乐陶醉了,忘记了人间的俗事烦恼。
一曲终了,观众不管听懂了还是没听懂,都在欢呼着,对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报以热情的鼓励。叶海山微笑着又鞠了一次躬,心中无比快乐。
再来一个。
对,给我们唱一段。有人附和。
本来兴致未尽,见人鼓动,叶海山对大家说,好,我就再唱一支歌吧。不过,我想唱《夫妻双双把家还》,是男女对唱的,有没有哪个女的愿意上来?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身穿粉红色外套的女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叶海山惊得目瞪口呆,尔后满怀期待她来到身边。在群众的“方老板来一个”吵闹声里,方晴款款向戏台走去。方晴生意做大了,七乡八邻的人都认识她。对叶海山来说,方晴的到来,实在是个意外惊喜。音乐响起来,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当唱到“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时,方晴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叶海山的手,那熟悉的浓香袭来,叶海山差点忘记了这是在演出,那只未经方晴拉着的手,轻轻地抱了她一下,抱的是她的腰,轻轻地。
台下好像也忘了这是演戏,一个女的竟叫道,方老板,今晚就和他圆房。
一言中的,大家都乐了,连忙说,干脆把婚结了。
唱完,方晴羞涩地说,逗大伙乐乐,不要当真了。
主持人终于宣布散场。村民们依依不舍地逐次离去,叶海山也带着难言的思绪走下台来,他的双脚一触地的那刻,仿佛听到后面有人说,明年这个时候,你还得再来。这声音非常顺耳,是方晴说的,她肯定这样说了。叶海山连忙回头,晒谷坪里的人已经稀稀落落,方晴早就没了影迹。叶海山感觉有一种繁华散尽的凄凉,他想,明年是个十分遥远的时间,谁能预知明年这个时候会怎么样,自己会在哪里呢。
晚风吹来,有着丝丝凉意。叶海山有些想家了。有些想家的叶海山拿出了手机,准备拨通司机小王的电话。当然他主要是想起了杜娟,这一整天杜娟都在干什么呢,她会担心自己吗?然而很遗憾的是,来电提醒中,竟然没有一个杜娟的呼叫,倒是张玲连续呼了十几次,最后无奈,发了一条短信:你的论文写好了吗,今晚我在幽城宾馆等你!
提起论文,叶海山的脑海中,又忽闪着一天来的经历。他原定的标题是《民间的苦和痛》,可是民间的苦在哪?痛又在哪?民工们的满足,方晴的达观,小姑娘的开朗,看戏人的快乐,就连送葬的那群人也那么坦然,这好像是一次背道而驰的体验,他写不出民间的苦和痛了,写不好民间的苦和痛好啊,但是,除此之外,他能写什么呢,看来他再也完不成这篇论文了。
叶海山怅然地望着天空,天空悬着一轮皓月。叶海山心想,这样的夜晚,在城里虚度可惜了,最好在枣树下,或者坐在方桌前,当月对饮,来一碗加冰糖的米酒,就一碗,刚好能达到那种微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