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孤寂里
唐棣
【作者简介】唐棣,作家,游走在当代艺术与电影之间,曾以影像作品荣膺“新星星艺术节”年度实验大奖,执导电影长片《满洲里来的人》首映于香港国际影展,被西方媒体称为中国电影新人中“噪音式的鲜明存在”。
【一】
“我孤寂地生活着,年轻时痛苦万分,年迈时却甘之如饴。”红领巾说这句话也不是他说的,爱因斯坦说过之后,他只是引用。我有点享受这种感觉了,所以想写一写:在孤寂里,尤其在任何孤寂里是什么意思?首先,我不知道如何跟您描述它,一本正经地描述一遍,对我意义不大。这么想问题的人,我想您也大概猜到了——我的确如此,我无力反驳,我热爱思考的表现在朋友圈里一点好处也没有。红领巾对我说:“你不知道么?”与此同时,我也觉得描述孤寂是可耻的,虽然任何人都难逃孤独。这一天,我放下笔,百无聊赖,窝在沙发里,手上换成了电话。红领巾在电话里说着他关心的话题。我忽然打断他,我说:“我当然知道,你还没回答我,真的不觉得孤独?”问题困扰着我,而他不在乎,他们关心的是旅行的事。这类话题不太适合那个环境来谈,我不想提那次旅行了。
我想说的是您面对的是一个孤独且容易伤感的人。红领巾把惯有那种坏笑表露出来时,我就会直视他。他说:“我要是你——”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啤酒,“就干掉!”说话时看了一眼楚留香。楚留香就曾是一个旅行爱好者,出于饮酒过度,居然忘了很多去过的地方的名字,他为此懊恼。那时候,他说,过早时候,他以能清楚说出这地方到那地方的比例距离为骄傲。旅行家不是数学家!对他住处堆积如山的地图上的红圈,他究竟到过多少,我至今存疑。这不重要,一点也不。他现在,在我看来,毫无行过万里路的感觉,你不要问我那是什么感觉。我要说的不是风尘仆仆等等的东西。红领巾有句话叫“那感觉很神秘”。是的,咱们人类把很多说不清的东西都说成是神秘的。现在的楚留香,歪坐你面前,你在他眼中除了还能看到****的小火苗之外,迷蒙的醉眼再给不了你我其他清楚的东西。当然,你也可以学着他的小娘子马倩那么说话:“你好神秘哟!”
近些年,楚留香除了和红领巾喝酒。有时会叫上我。(我承认我懒得去。虽然,我被他们称为诗人,可我没说在下是李白对吧?红领巾劝我喝的理由也往往是这人,李白怎么怎么样。好像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和李白一样似的。后来,楚留香对仍没有半点把酒言欢意思的我很泄气,而后,他说:你快别写诗啦!)有时,他们喝酒不叫我,我倒能理解。我很久没写诗是因为想不通,想不通除了喝酒、吵架,还有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暴露出本性。慢慢地,我发现在床上暴露出来的,那其实也叫本性。于是,我不得不在红领巾他俩面前找了这样一个下流借口。红领巾还说:“很多错事,想想也都挺有道理。”
【二】
我们在白色巨塔酒吧聚会,他俩谈着一种叫“幸福在哪里”的红酒。整个过程他们都在思考到底是哪个幸运者能喝到第一千杯。然后,幸福生活就会瞬间将他笼罩。他将作茧自缚地活下去。第一千杯“幸福在哪里”的谈论价值就在于此。楚留香给马倩电话:“还来吗?为什么?”马倩到底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待楚留香放下电话,眼睛盯着前几桌的胖女人时,我玩笑似地说:“还不如跟我。”红领巾一脸坏笑问我,“为什么哟?”我说:“我肯定可以解开她的胸罩扣。”
只有不清醒的人才会说这种笑话。伟大的酒精的力量把楚留香的嘴点化成了花边新闻广播站。花边新闻的主角常常是他自己。
“小娘子的胸罩好复杂哟!”
“是哟!”我们哈哈大笑。
只有解不开胸罩的男人才会向那个看起来风韵犹存的胖女人走去。楚留香坐到女人面前,他甚至还远远地跟我们敬了一杯酒。时间短暂,当我们又一次冲进吵闹人群,把烂醉如泥的楚留香救下来。他依然沉浸在用舌尖儿舔食嘴角鲜血的快感当中。打车送他回家,然后,红领巾从他家厕所慢悠悠出来,一边擦着衬衫上的污渍,一边看着沙发角落一个蕾丝胸罩说:“给复杂胸罩打电话!”这号码,除了我,就是红领巾打。平常,我们很少和小娘子联系。每次,马倩接到我俩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电话时,我们都会听到电话那头传出乱哄哄的音乐声。
“我在楚留香这里。”没等她回答,我就把电话挂断。现在,我受不了乱哄哄的音乐,我是一个孤独的人。虽然,还说不上年华老去,但和这些女孩比的确是老的。从我们当朋友那一年起,红领巾就原谅了我另一个本性:伤感。
他看着我说,你还是一个诗人!楚留香也这么说。我曾是个诗人。那一年,我远离诗歌,开始拍短片,我拿着摄像机几乎跑遍小城的每个角落。我记录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男男女女,虫虫鱼鱼等等,以及他们错综复杂的联系。比如,我拍到过一个女性在黄昏的八里庄大桥下出现。当时,我正在桥上拍一只衔着树枝的燕子。燕子掠过了这个女性的头顶,镜头就再没有跟随它远去,而是停留在了女性的身上。我不知道她那是在干什么。这个时候,桥下蚊子多吧?而她穿得很少。我的确听不见,但这不影响我描述白色纱裙在风中、在天即将黑下来时发出呼呼的拍打她白净光滑的小腿肚儿的声音。
“靓妹居然发善心来喂野猫!”红领巾坐在白色巨塔的角落,而我作为这个小型放映会的主角。
【三】
白色巨塔是小城文艺爱好者的据点。到这里来的人里有民谣歌手——就是伴随着红领巾他们这类酒鬼瞎哼哼的小青年。红领巾后来以朋友的身份跟我说:“这片应该拍这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就像林帅哥这样的。而我们到头来看到的,却是一只灰不溜秋的笨猫!”说话语气略带惋惜。可他不是我。我觉得他那么拍没有任何错误,甚至,你看放映会上昏昏欲睡或者尿遁离场的人,也会想:是不是应该用一个裸男取代一只野猫呢?
“然后,”红领巾说,“裸男从桥下的草丛中跑出来,女的撒丫子跑。跑时记住要不停地回头,你给她特写——性感的大腿儿,粗细适当,淡淡的血管毛毛虫般趴在上面、性感的小红嘴儿像叼着樱桃、性感的小虎牙等等,哪怕假睫毛都是性感的,都是需要的。”
我问:“裸男?”
他说:“我是观众,我们更关心这个穿着衣服的女人的衣服何时消失。”
“跑到一片草地上,最好是野草丛生,风吹草低的那种地方。”
我和红领巾从白色巨塔出来,在大排档吃肉串。他说到我应该拍的内容,让我自己都有些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当晚,红领巾非说让我意思、意思。几杯啤酒让我神志不清。第二天曙光初露,我醒来后眯着眼走到红领巾家阳台上。那有一把摇椅,我坐下来,面对东方既白时分的景象。苦想到一个对我的电影梦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没有故事。红领巾是一个充满了讲述能力的家伙。我深信这是一个小说家的必备素质。或者,他愿意做我编剧的话,我必然能拍出一些好片子。我真诚地和红领巾说过几次,他反问我,你在乎故事?
【四】
除了他喝醉时,我还是很喜欢这个能说会道的家伙。我敌视酒类。对喝酒,我本能地反抗,大概是源自于我阴暗的幼年记忆。我妈跟我说过,我爸就是个酒鬼!
“他喝完酒后怎么样?”
我妈忧伤地说:“变成一个打手!”
我妈说话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她说:“之后,去拦火车!”
一条悠长的铁轨从我们村外的高地上穿过。我爸过去常常到高地等着扒火车偷煤、偷铁条什么的。我也跟我妈去铁路偷过土豆,那时,我爸已死在了这条通往祖国四面八方的铁轨上了。我妈二十八岁时扒火车的速度,至今都令人怀疑是否经过了严密的训练。她从车厢上往下扔,我就在地上把它们捡起来放到一个麻袋里,然后往草坑里一扔,继续捡。当火车远去,我妈从远处走来,我们将草坑里一个一个的麻袋寻回来。我相信在铁路边住过的人都这么干过吧?我们村人都这么干。我们娘俩有一次寻完的回家路上,她跟我说:“儿子啊,你爸都没你捡得快!”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完,她哭了。抱着我哭,我觉得村里人路过我们时,这样很丢脸。
“别乱动!”我妈说完,我停一会儿。
我爸被铁道公安抓过。当时,我妈躲在铁道旁的树林里,看人走了才出来问:“这谁呀?”
我们庄的人说:“马大个!”
我妈大概没有想到不久之后,和她相亲的,就这个人。开始生活以后,她才知道为什么他会被人抓,那就是个酒鬼啊。每天,都把酒当成饭。当然,那时打散装白酒。他就这么死掉了。我有时这样一想,就不那么怪火车了。经过漫长的心理斗争,终于还是解除坐火车的包袱。我不想说,我童年多么不幸。如你所想,我和我妈走了过来。她现在找了一个新老头,在城南一栋小楼里幸福地安度晚年。我这边呢,除没有正式的女友,性生活无法得到保证之外,靠写字维生,过着上午写作,到了下午就散步聊天的生活。你知道很多人对我是羡慕的,但我还是无法满足于此,我也希望我知足,可我妈为我找好了借口,她说我太像她!你爸是个只知道喝酒的废物。我在回住处的路上接到一个大学文学院女学生的电话。她电话里说尽了恭维话,比如见解独到、才华横溢之类,我都好意思接受,只是说到为人谦和时,我不得不制止:“同学,你想干什么?”我把这个文学女青年问懵了,她结结巴巴半天,才说:“想请您吃个饭。”
【五】
我和红领巾昨天约好今天见。红领巾打车到时,我正端着一杯酸梅汤在店里喝。“瞧你那熊样!”进门坐下来,第一句话,他就说这个。如你所知,红领巾说话一直这样。他的口头禅“崩溃”,你看这是一个多么普通的词语,却依旧不能阻止他的掷地有声。譬如,他问崩溃什么?然后自答,崩溃就是想起了以前的历次崩溃。他说这话时,大概同桌人都高了,看着他的眼神中都露出万般的崇拜。除了我清楚记得,谁都不会记得这种崇拜退去之后漫长的无聊。无聊时,我们就会出来坐坐。
“来,来。这是现在还非著名的小说家,红领巾!这是——”
“张倩。你好。”
估计,他还没有缓过神来,抓住人家小姑娘的手不放。
张倩被我的幽默逗笑了。一笑,露出的牙口很美。我讨厌牙齿有问题的女的。这天晚上,我把她带回住处。我住海边,也许是因为文艺细胞作祟,我觉得海边就像另一个世界似的。在这里,很多事都会变得暗潮汹涌起来。暗潮汹涌,多好的一个词!她大概已做好准备。因为,我绝不相信一个学生平常会穿个这么让人崩溃的内衣,黑纱蕾丝。除非,他搞兼职。我们在沙滩上做。我们的翻滚把沙子时而扬起,时而压平。最后,我想让她给我吹一吹。可她扭扭捏捏地非等我干爽了之后才同意。张倩的导师是我同行,开会常能见到。这圈子,其实很小。你不认识1老师不要紧的,你认识摄影家2就行,因为2肯定大概认识图片社编辑3,3就有可能和新锐摄影师4有矛盾,而4又是1的情人……这是红领巾的统计学逻辑。我觉得有道理。那么,1老师既然有情人4,则可证他作风有问题。是不是说,所有和1老师有关系的略有姿色的女性就劫数难逃?想着、想着,把自己也给想笑了。
【六】
没必要担心文学女青年的事情。她们容易摆脱。我是不是有点不尊重女性啦?红领巾说:“你良心发现可以为她们做点什么!”我可以教她——我教张倩写诗偿还我的罪恶吧。虽然,我的诗一度被诗歌界认定是“古典韵味,哲理、平淡大气之作。”但我的人就这样,一直以来都反对人和作品对等的狗屁理论。我放浪形骸、我闭门造车、我佯装君子,我的生性如此。我女人不少,这都是我灵感的来源。伟大前人的例子,我也知道不少,这里不再举例。女人啊,照亮我的生命之光,点燃我的****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只是,我妈有时会把我的“生命之光、****之火”们给搞混。
“小马,好久不见。”
其实,人家是小张。第一次见这个老太太。
“来啦,小张呀!听说你去国外学习了。”
其实,她是小刘。初中毕业。
……
在二十五岁以后的生活之中,这些人都扮演过我的安眠药角色。我的失眠也因此好转。她们中的大部分是冲我的虚名而来,这没什么。我还觉得和文学女青年干起来的感觉很神秘呢。因为,她们很不专业地哼哼唧唧,总是在我意志渐渐消沉下去后唤起我的节奏感。说起来很神秘。啊——啊啊——在闭关写作时候,我听着整日整夜的潮声,就像那是我的高潮一样,啊——啊啊——有时,几夜熬下来,我也写不了几行字,不得不吃点安眠药,我入睡艰难。在一个春梦之后,我还能做一个导演梦。在后面的导演梦里,就把春梦中的林姓美女当成女主角。我作为很大的那个导演,跷着二郎腿坐她对面,跟她亲密地叙述激情戏的姿势问题。穿一件薄纱裙,低胸是一定要的。我们的场景将在八里庄大桥下,那儿有一片到了黄昏就会“嗖”一下美出好几倍来的野地。
“在我们这座海滨小城中,几乎所有男人都把李姓美女当成过或正在当着梦中情人。”红领巾跟我说,“我这么一说,自己都要崩溃啦!”
我明白,他和李姓美女是真有过一段简单到有些不合常理的故事。当故事结束的余音都已散尽,红领巾到底是没有承认他们的,那叫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