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心脏上像压迫着什么东西,我放下那封信,又换了另一封打开。我想不起来我妈都为苏兆伦做了些什么,她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我记起苏兆伦初来乍到,留着长发,黑衣服不像穿在身上,倒像包裹着一块破布,表面看,我妈一直把他当成弟弟,可暗中,我妈给这个弟弟却买与她相同的内衣。天哪,我又看到了什么!苏兆伦想杀死他的生父。
“我记得,我总是最后一个端到饭碗,他们已吃完了,四婶问我,够不,我端着半碗冷饭,看着冬天在门外的树枝上发黑、打颤。
四婶巴不得我回到我亲妈那里去,可是,如果我跑回去,会让两个男人间失去某种东西,这就是我的命运。
弟弟们长大后,四叔不得不外出打工,即使这样,我们中必须有人得休学,帮四叔养家。
为了赢得上学的资格,每天我只睡四个小时。从小我就学会了做饭,我洗全家人的衣裳,给他们缝补袜子。我怎么能忘了那一天,下着雨的黄昏,我跪在班主任宿舍门外的台阶上,央求他去帮我求四叔,让我继续上学,班主任被我打动,最终去了我家,他向四叔保证,我一定会考上大学。
那天晚上,他们指着我的脸放声大笑: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杨三的母猪都能爬上房顶了。不过,他们一致认为班主任是个好人。
班主任有个亲戚在广州,四叔被引荐去广州打工了。班主任借给我五百块钱,我被允许继续上学,我必须得考上大学。可我的时间全用来种地、锄草、喂猪,还要当保姆。四点钟,我起床先去沟里挑水,再准备猪食,有时我会擀张面,每隔三天我得蒸一锅馒头。即使我做着所有的活,我在他们中间,几乎是个隐形人。有年冬天,我掉进深沟里,从一个陡坡的冰面上一直滑下去,直到第二天,才被一个赶集的邻居发现,邻居找来一根绳子,把我从深沟里拉上来。我从世间消失了,可能也没人会在意。他们只有需要我时,才会喊一声我的名字。
学校里,也好不到哪去,因为我惯于隐藏自己,没人会看见我。因为那五百块钱,我不敢上班主任的课,他从没冲我要过,但他的目光在我理解来看,就是他后悔借钱给我的意思。
从小我就觉察到了,我跟男孩不一样,也跟女孩不一样,可我又是男孩,又是女孩。我不知道是不是正是由于这种原因,父母才将我送人。
我真的考上大学了,可他们不给我学费。离开学的日子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我仍记得那天晚上,四婶养的一只母鸡扯扁了喉咙又在打鸣。听见四婶的喊叫,我从炕上爬起来,我已经起来四遍了。我走近鸡舍,脑子里想着,我已经用一只棒子警告过那只母鸡四遍了,它只是在跟我作对,连那只母鸡都在嘲笑我,天哪,我突然间做了什么?我用那只棒子打翻了鸡舍,那只母鸡从架上一头栽了下来。
出门的时候,我扔了棒子,拿了墙上挂的一把镰刀。跑到村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若是那只母鸡真死了,我也活不长,我不知要去哪里,反正我不敢呆在那个家里。
我晃悠在田野里。天慢慢地亮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亲生父母家门外。多少年了,记忆最初的温暖画面仍在我脑海里闪现,尽管这多少年来我对这里心怀恨意和委屈。我没等多久,就看见我爸出来了。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本来是积了满腔的怒火而来的,当我在田野里晃悠的时候,我想杀了他,这么多年来,我身体里布满了对这个男人的怨恨,但他从门里出来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心在打颤,就这样,我等着他走过来,一直走到我站立的地方,猝然间,意识又变得混乱,我一下分裂成了几个人,一半的我是个来冲着面前的男人软弱哭泣的女孩儿,另一半又是一个手持凶器的强盗,他们彼此挣扎吵闹。我听见他说,来了。我没说话,他又说,这么早,进屋吧。后来,我扑到地上去,头埋在土里冲他喊,我没钱上学,你若不给我钱,我就去死。
那个女人,我亲妈,我感觉她向我走过来,从我手里夺下镰刀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痛哭,这么多年,我是多么渴望着他们让我回家。我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我恨他们,恨世上所有人。我没有勇气做任何事。我亲爹后来真的给了我学费,是我的亲妈逼着他卖了一院刚建好的房子。
上了大学,我的孤独越是变了味。有时候,我很清醒,大部分时候,我拒绝清醒,我只跟我的影子在一起。
每天,我花很长时间清洗自己。在老家时,我用一件黑色的粗布内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睡觉时也不脱下它。上了大学,我终于敢正视自己了。我感觉自己脏极了,我脱了衣服,一寸寸检查自己身上到底哪块跟别人不一样。我用酒精擦洗自己,用加了盐和碱的开水烫自己的皮肤,它们一半细滑,一半上面长满了黑色的毛,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扭结在一起无法分开的躯体。我有意将头发留长,不刮胡子。我非常喜欢盯着那些裙子长时间地望,想象它们穿在我身上的样子。我恨不得真的隐形。我只是个怪物。有好心人劝我去找某个大夫,我觉得那样还不如去死。那是我命里该受的羞耻,还有我的身世,是我必须承受的罪。我活着,是有附加条件的,必须夹着羞耻活,必须忍受着罪过和痛苦活。不经老天同意,我无法擅自摘除掉羞耻、痛苦和罪过。
姐,我了解你,你的孤独、艰难,但我们的孤独和艰难又是不一样的。这个世上,只有你关心过我的生存,关心过我这个人有什么样的内心。我常幻想,也许,我们可以组建一个家庭,可如果那样,这辈子我就会毁了你……”
我不知我妈何时进来的,我以为她会冲我嘶吼,可她没有。我们一起站在那,看见灰尘在一道黄融融的光里飞舞。我伸出手,抱住了我妈。我感觉我妈吃了一惊的身体僵了僵,随后,她将整个身体倾倒在我身上。
黄昏已经来了。有些事物沉下去,一再地还在沉下去。小镇安宁的黄昏令某些事物延伸、拉长,人心里一时会很空洞,但不是让人无法忍受的那种空洞。我妈看着窗玻璃上逐渐变暗了的光束,仿佛在自语,我只希望,他免受过多的伤害。
我们可能都有病。过了会儿,我妈又说。
[造梦]
想到苏兆伦,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片华丽的色泽,有时,是一片衣裳,有时,仅是一团乱糟糟的光斑。有时,我对他怀有浓烈的好奇心,而有时,我希望他从此真的消失了。我为这个而惊恐,是不是我变得不那么心地善良了。我也常梦到朱碧玥开着那辆火烈鸟,在一个狭窄的地洞里穿行。
连我妈都以为,在那个年代,开着一辆车到处乱转,那只能是电影里的女人才会干的事。小镇上的男人,除机关单位专门的司机,会开车的也还找不出两三个来。朱碧玥从火烈鸟上一走下来,我妈的生活就变了,小镇大部分人的生活也变了。或者应该说,时代总该会变的,只不过,朱碧玥正好撞在了风口浪尖上。
谁也想不到,小镇上拥有第二辆车的人,竟是马乐。我妈有天就乘坐马乐的便车去找我爸了。
那天才星期二,我妈忽然说要去看看我爸,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我记得从来都是我爸坐班车来看我们,我上小学时,我爸每周都来,等我上了中学,我爸就来得少了,我妈从没带我去看过我爸。假期,我跟我妈去省城的舅舅家,也去乡下拜访我妈认的姐妹们,我们在那儿会呆很久,但我们从来不去我爸的小镇。
那天,我妈听见汽车喇叭响,就走出去看。马乐穿了节日里才穿的西装和皮鞋,他从车上下来,跑回去拿什么东西,我妈看见马乐手里拿的公文包就晓得他又要去县城进货了。
据说马乐的车刚驶上小镇那座唯一的桥,就与那辆火烈鸟相遇了。我不知他们的车有没有为对方停下来过,他们之间说过些什么,总之,那一定是一次不怎么友好的相遇。我那天放学回去,看见医院前前后后的空地上扎起了一个个帐篷,我的兴趣一下被这些帐篷给转移开了。
等我妈从我爸的小镇上回来,发现医院里正翻天覆地,几辆挖掘机已把地面掘下去三尺,那间大仓库拆了,门诊拆了,药房、手术室搬得乱七八糟,我妈好容易才弄清楚,朱碧玥打算建造小镇上第一栋办公楼。
那时正好是暑假,我妈在网上给我报了个夏令营,一放假,我妈就将我送到县城去坐火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三天两夜后,我到了上海,直到看见站台一块牌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我才一下觉得应该恨我妈才是,要是那人不来接我,或者整个夏令营本是个骗局,我妈也放心!我妈从不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提前设想多种后果。也许,她也无数次为自己的人生突发奇想过吧。容不得我多想,华丽的城市景物一下攫走了我的灵魂,我仿佛在穿越那些从小耳闻目染的电影,我走到了电影场景中。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跟我妈以及小镇所有人,是多么需要来一次这样的旅行。
半个月后,我回到了小镇。我感觉自己是个真正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我回到医院,在绿色的防护栏后面,看到一幅梦一般的景象。
苏兆伦和朱碧玥双手插在腰间,冲地底下比划几下,又指着高空里看不见的事物争论一番。很多人都在工地上找到了活干,不管干活的还是整天围在那观看的,全都兴高采烈。
由于朱碧玥亲自监工,逼着那些工人加班加点地干。不知忍受了多久的噪音折磨,突然有那么一天,那幢奇怪的楼房就幻梦一般地立起来了,尽管我以为自己已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我还是真的给震到了。
我说不上那是什么风格,高高的尖顶像剑一样直刺向小镇低垂的蓝天,童话世界里才有的梦幻般的墙体上,刷着大红亮蓝及燃烧起来的黄,怎么说呢,那座建筑的形状让你想到******,或格林童话,对了,你一定看过迪士尼出品的影片,片头出现的那个标致性建筑,是,我妈说正是模仿人家那个鬼玩意儿。图纸上画的是一栋三层楼,建设过程中朱院长突发奇想,要把第三层造成那个剑一样竖向蓝天的怪异东西。女人一旦突发奇想起来,可能都很疯狂。
朱碧玥召开了庆祝大会,她在大会上宣布,一楼用作门诊楼,二楼每位职工可分到一间宿舍。她高亢的嗓门儿在那幢建筑上空盘旋:
在上头来检查之前,我希望这里的一切都赶快运作起来,把你们的积极性都给我使出来。
我妈从会场出来,脸上并无喜气,等着瞧好了,这里很快就会被改成幼儿园,你不必是个专家,就能看出这个来。我仿佛已看到了一群孩子在这座建筑里爬进跑出。
又过了一阵子,上面来了人,当场给朱碧玥下了命令:拆!
海市蜃楼,昙花一现,吹毛求疵,我妈把能想起来的都背出来了,可是,即便我妈闭嘴,也无法改变那座建筑的命运。
当天下午,镇上所有长了手和脚的人都带着所有的机器和工具跑来拆楼了。朱碧玥仍当监工,她穿着件白色的长风衣,戴着苏兆伦的蛤蟆镜,你看不见她的目光,就无法晓得她脸上的表情。苏兆伦混在水泥钢筋的残片和拆楼的人中间,拼命地干着。让人诧异的是,那几天,镇上人极为配合地控制住了自己打算要得要犯的各种疾病,一个个都健健康康地来拆楼了,所以,大夫们也都把精力全放在了拆楼上。一建一拆,小镇人挣到不少钱。他们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拆楼的积极性,就比盖楼时还要高,不管机器还是人,全都兴高采烈。我妈包了块头巾,拉了辆架子车,跟几个女护士负责把拆下来的砖块装到架子车上去,我们小孩子放学后,也加入他们的队伍里去了,朱碧玥奖励给我们的是从城里买来的新鲜玩意儿,膨化食品、游戏卡片。此前我们从没见过那些玩意儿。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好像冬天快要到了,那座建筑终于被拆得一干二净了。
就像它从来没有在那块空地上出现过一样。
朱碧玥离开了,谁也不晓得她离开的时间。整整一个寒假我都没有看到她。
朱碧玥没跟我妈道别。我妈有天打发我去喊朱院长过来吃顿饭,我敲了半天门,旁边的小李阿姨出来说,昨晚有辆车来拉她的铺盖,你妈不晓得吗。
是的,众人又要为小镇来一个什么样的院长而有操不完的心了。
苏兆伦又回到药房,尽管他把朱碧玥教过他的那些东西使劲绷起来,但谁都能感觉得到,苏兆伦比从前越加委顿了。他也不跟我妈多说话,整日盯着那些小方盒子上的白字发呆。人们仿佛原宥于医院才经历了乱七八糟、手忙脚乱的命运,而体谅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不发病。那段时间,医院的大夫护士们真是清闲死了。
那段日子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当天气终于重新变暖和的时候,那片空地上,又出现了几顶帐篷。每日上学放学,我从帐篷前经过,有两个小伙子会互相打趣,我听不出那是什么地方的口音。我一走近,他们就像是专门守在那等我路过,马上会出现。过了一阵子,我也会有意地在那多停留一会。我喜欢其中一个比较文静的,他不怎么说话,但看人的眼神却极为丰富。
镇上的男人女人每天清早又到工地上来干活,不管以后建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仍旧是那样兴高采烈。
临近春节时,我爸打电话让我去他那过年,我去跟他呆了几天,打算还是回到我妈身边。我爸告诉我,我妈上次去看他,他们有过一次谈判,但结果不是很好。那天在车站,我爸讲了很多关于我妈的,他说,你妈有她真正的品位。我不知他是不是在讽刺我妈,我没说话,他又说,我跟你妈都已适应了各自有的生活,我相信,你跟着你妈,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后来我想,也许,根源并不在于他们各自所犯的过错,如果他们确实已犯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