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校长是市一中领导,经常出差,偶尔出国,只能在出差出国的间隙,像泥鳅一样钻空当会他。市一中师资力量雄厚,属于重点高中,排名第一,人人都愿意把孩子送到那里培养。遵循就近读书的原则,我们孩子本可顺顺当当上市一中。没想到,今年校方缩小招生面积,我们这幢楼,恰好与那个环绕市一中的无形的圆圈相切,舍近求远,孩子得去二中读书。消息一出,对面那幢楼一下子升值百分之三十,为确保GDP的总量不变,我们这幢楼房价则暴跌百分之三十。
我们自然不甘心,像蜘蛛在网上爬,托门路,寻关系。可怜天下父母心,经过多次转折,申请终于曲曲拐拐传递上去。冯校长回复,可以考虑,特例考虑一下。事情一旦纳入考虑的范畴,就云破天开了。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给孩子找学校也是大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我叫摩的停车,司机说,钱已付了,我调头托你回去。
与胡婷会合,接过时尚包背在肩上——恋爱时,受国良教导养成的习惯。想到国良还在医院受罪,来日不多,我和胡婷心里都压块石头,沉甸甸的,没心情说话,埋头赶路。礼物装在档案袋里,旁人还以为我们去单位送文件、办公事。冯校长喜欢收藏,******像章缺两枚,我们家有一整套,正好相赠。冯校长不缺钱花,得送有文化品位的礼。
市一中教师宿舍楼在东头。结果,扑了空,帮忙联系的朋友,市教委《教学研究》杂志主编,在那儿拦住我们。情况有变,冯校长钓鱼去了。我一听,特别紧张。当然我不是担心冯校长钓鱼时发生意外情况,比如摔了跤、跌进池塘,或者心爱的鱼竿让大鱼拽跑了。冯校长有个习惯,每次出国前总要钓鱼,放松心情。冯校长飞上天,就麻烦了,我们不是飞毛腿导弹,追不上。只能现在去找他。已近正午,就便请冯校长吃顿午餐,沟通感情。紧要的事,只能在不紧要的场合谈。
一行三人,乘的士去度假村。的士逆着我刚才归家的路线,一路向西,又来到夷陵天桥。今天像推磨似的,总绕着天桥,不停转来转去。几个环卫工人,拿着扫帚和高压水枪,还在清理车祸留下的污渍垃圾。
远远地,我望见中医院的大门,心头一震。此时我倒是愿意拥堵一会儿,上楼去看国良。住院部建在门诊大楼后面,我掰着指头数,一二三四五。五楼是肿瘤科,目力所及,只能望见五楼病房窗口的百叶窗。窗帘有的拉开、有的闭合、有的半开半合,似乎在向我暗示什么机密。国良住501室,没问马嫂,那间病房靠江还是背江。的士沿江边大道飞驰,背江一排病房看不见。国良,你一定要挺住。我想和马嫂联系,可当着冯校长朋友的面,不便给她打电话。待会面时,真诚道声歉,说明迟到缘由。马嫂是老师,想必会谅解我们操心孩子求学的难处。
冯校长战果不错,钓了五条鲤鱼六条鲢鱼。小的几两,大的几斤,鱼篓装满。他说下午会变天,下雨前,鱼爱往水面聚,容易上钩。
还好,孩子上学的事谈妥。市教委的朋友作陪,在度假村星级宾馆的餐桌上,冯校长大笔一挥,龙飞凤舞签了字。无酒不成礼仪,我端起酒杯,向冯校长敬酒。突然,头顶的石英钟敲响,时针分针秒针重合。钟白天黑夜一直走,从不觉劳累。在钟声里,我哆嗦一下,感觉今天与往常不同,似乎有什么事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吃了饭,还得上班,近期大力宣传“中国梦”,任务重。老崔挂职不管事,心里自然失落,闹情绪,暗地里和我较劲。我抚摸发红的耳根想,老崔一定在发牢骚,背后说我的坏话。
回报社,召集要闻部开会。长话短说,安排采访任务,然后各自回办公室整理材料,其它事务推到明天商议。心中实在挂记国良,坐立不安,烟一支接一支抽。我借口到邮局取包裹(本是秘书的事务),驾单位公车离开,其实是去中医院。班还得上几十年,见国良的机会却不多了。
四个轮子驮着我,经过夷陵天桥,一路飞奔,眨眼间来到住院部。电梯停在十九层,等手术室病人。半天没动静。我心急,从楼梯往上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耳朵里旋转,一圈又一圈,晕眩。国良病房临江,一棵杉树刚好与窗口平齐。
501室空空荡荡的。我来晚一步,没能见国良最后一面。护士告知,病人遗体刚抬走。我呆呆站在病房里,虚脱一般。卫生间门开着,水池下面已蓄满一搪瓷盆水,弯头没换,不漏了,那个细小的眼洞被渣滓堵住。窗帘低垂,如同老人安详地闭上双眼,将世界关在外面。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投映到地面,闪闪烁烁,使地板产生皱纹,让人担心它随时会破裂。病床由钢管制成,白漆电喷,床上的床单褥子枕头也是白色。床半边高,摇把顶成舒适的坡度,被套弯曲着,显得比平时短些许。
床头卡还在,护士未及时收走,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露在塑料薄膜外的纸片卷了边,抻平后,我默念道:
姓名:马国良。性别:男。年龄:四十岁。一级护理。诊断:脑血管疾病。管床医生:宋涛。管床护士:雷秀芳。入院时间:2014年2月15日。
国良的保温杯放在左侧床头柜,杯里残存的水热气升腾,给这间病房营造一缕人间烟火的温暖。右侧床头柜,搁三个透明一次性口杯,杯口接杯底,撂着码起来。下面两个口杯撒撮茶叶,顶头那个口杯啥也没放,空着,防灰防潮当杯盖用。客人来,泡茶挺方便。茶叶中间饱满,两头尖细。初春采摘的头道嫩叶,不加水,也散发出缕缕清香。鼻子告诉我,这是邓村茶。马嫂姓邓,娘家是本市名茶产地,每年送我一斤。口杯旁边放盒象棋,新买的,还没拆封。看来,我没机会和国良把上次那盘残棋下完。天色变暗,下起了小雨。
三十四栋一楼
王刊
[作者简介]王刊,本名王戡,四川广元人,现居成都;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见于《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参花》《延河》《贡嘎山》等文学期刊;出版有随笔集《孩子是父母的影子》。
值完班,吃过晚饭,笑天照例去散步,照例从三十四栋拐过去,照例在河边仰躺着。小雪不在,笑天就不着急回去,笑天觉得,要是有帐篷,在这草坪里睡一夜该多好。望着满天星斗,笑天想起了家乡,想起猫头鹰、蝙蝠、婆娑的树影、提着灯笼的萤火虫,还有满头风霜的奶奶,以及她摇着蒲扇讲过的故事……想着想着,笑天竟然睡着了。
笑天是被声音弄醒的。
薛总,不要不要……你知道我结婚了,你知道……
薛总,不要不要……这几天……我……我不安全……这地方,脏……
亲嘴的声音,衣服撕开的声音,碰撞声,从不远处的低洼地,浩浩荡荡而来。
夜,太静了,静得连一个鼻息都不曾留下。笑天仰躺在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笑天知道,这一半是为了别人,一半是为了自己。
总算结束了。男人搂着女孩的腰,晃晃悠悠从低洼处冒出来,朝远处走去。笑天跑成一道闪电,来到低洼处。除了一片压倒的草,什么也没留下。笑天狠狠地踩了两脚,悄悄地跟过去。男人和女孩刚好上了车。借着车内灯光,笑天看清了,竟然是保时捷男人。而她呢,又竟然不是红发女孩。是谁呢,笑天仔细看了看,不认识。车内的灯就熄了,保时捷一声咆哮,扒开夜的沉寂,串成一颗流星。
又一个,年轻的,哼哼。笑天觉得有人从他手里抢走了东西。真是滑稽,笑天狠狠地摇摇头,把安静的夜晚也晃碎了。
笑天还记得,捞外快那天的情形。是个傍晚,是一对手挽手的男女,是问小区有没有房出租。笑天呢,正拿着登记簿抄车牌:川AW5XX1。笑天一听,乐开了花,不免“1”就有些绵长,拖着过分的尾巴,把纸都戳穿了。
三十四栋一楼的王奶奶,正好有房要出租。就在几天前,王奶奶喊着笑天说,我家女娃子在故宫,一天都要我去北京。我喃,想把房子租出去,你帮我一下。租出去了,一个月的租金全归你。王奶奶说完,呵呵一笑,脸上的皱纹像云朵,沉甸甸的。
笑天放下登记簿,“啪”地向组长敬个礼。组长呢,正站在岗台上,身子绷得笔直。笑天当然知道,这是个苦差事,日晒雨淋,一站几小时。笑天呢,更愿意躲在岗亭里。
组长,我耽搁一下,亲戚来了。说完,笑天手一挥,像位指挥若定的将军,那对男女就跟了上去。
笑天知道,组长会冲着自己的背影摇摇头。笑天也知道,组长会从岗台上下来,顶替到自己的位置上。笑天还知道,这时羊蹄甲会筛下稀疏的影子,微风吹过树梢也发出轻微的嚓嚓声,鸭子归巢呢,嘎嘎嘎……这些,他都顾不上了。他呢,带着这对男女,向三十四栋出发。
那女孩,20岁不到,背着黑色的挎肩包,秀发及肩,染成红色,像顶着火焰在走,突突地向外冒着热气。才进6月,女孩就穿上了斜肩连身包臀裙。裙子衬出身体优美的曲线,一走,那曲线就飞舞起来,撩得自己痒痒的。
真他妈美。这么想着时,恰好碰上了女孩的目光,笑天赶紧潦草地低下头。
女孩呢,正紧紧地拽着男人的胳膊,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她望男人时,眼里汪着一潭波光。这波光,笑天从电影里看过。哪部电影呢,笑天后来终于想起来,是《泰坦尼克》里Rose望着Jack的那种。
只是“Jack”,已经过了40岁,浅平头,衬衣笔挺,夹着古奇的手包。
可惜,可惜。笑天在心里嘀咕,像对女孩,也像对自己。
一间一间地参观,入户花园,客厅,饭厅,卧室,花园。笑天记得,男人问得很仔细,房东是什么人,多大年纪,老家在哪里,为什么要把房子租出来……还特别问到用电用气的安全,小区的治安,安不安静……
笑天记得,他们站在花园里说着话。花园里种满了映山红,正是花期,一团团一簇簇,把整个花园都燃烧起来。女孩一进花园,“哇”地一声,就奔过去,这儿闻闻,那儿碰碰。女孩起身时,胸部在笑天左胳膊上一刮。笑天感到,一股热流传到了脚趾尖。
笑天的脑袋,就有些缺氧。男人好像拍了拍他的肩,递过鼓鼓的一包东西来。至于还说了些什么,笑天实在记不得了。离开时,男人朝映山红里啐了一口。那“一口”挂在映山红上,明晃晃的。
笑天回到宿舍,打开那包东西。哈哈,2000块呀。笑天还记得,那时候的自己笑出了声。王奶奶还要给的。笑天打了个响指。
笑天直直地倒下去,压得床板咕咚一声,像一滴饱满的水珠,掉进平静的水潭里。笑天努力地想过,也无法确定究竟过了多久,自己突然就骂起来,妈的,那么骚,肯定是小三!****的养小三!笑天抓起枕头,用力扔出去。枕头呢,刮倒了桌上的台灯,台灯倒下时,又弄碎了花瓶,哐当——轰——笑天只当没听见,密密匝匝地骂。
要说,别人养小三,关笑天什么事,偏偏发这么大的火。其实呢,笑天的火发了好几年了。
那一年,笑天读中专。在17岁的笑天看来,女友小梨清纯得很,再怎么也不会跟着一个老男人走,偏偏这样的事发生了。笑天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淌了一地。那个男人,笑天是见过的。30出头,开一辆崭新的A6。墙脚是怎么被挖的,笑天后来怎么也没想明白,只记得,地上的血迹还未干,自己就攥着拳头出门了,他砸向了小梨。笑天被开除了。
这以后,笑天常常觉得,眼前总有一团东西,黑乎乎的。是什么呢,笑天可说不清。笑天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老了,干起活来,也病怏怏的,少抄一位车牌啦,或者拿错了登记簿啦,都是常有的事。就连提起小雪,笑天也往往打不起精神来。按理说,小雪可是个好姑娘,长得漂亮不说,关键人家不靠脸吃饭。笑天看着小雪从一个端茶递水的一路成长为办公室副主任。要说那速度,就跟笋子拔节是一样的。而自己呢,几年了却从没挪过窝。显然,笑天是有些看不惯这个世道,网上的笑天总是骂骂咧咧的,农村出生的他,磨出了一张凌厉的嘴。
笑天摔完枕头,摸摸衣兜,衣兜仍然鼓鼓囊囊的,笑天这才渐渐平息下来。给小雪买个趴趴熊音乐枕,上次路过家乐福时,小雪嫌贵没有买。还要买点什么呢?笑天一时也想不好,再过一个月,小雪的生日就到了。笑天手枕着头,半闭着眼,右腿叠在左腿上,一抖一抖的,床就吱嘎吱嘎地响个不停。
这个不足20平方米的屋子里,两架上下床,笑天睡下铺。眯眼望出去,斜上方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像一个裸女,凸的、凹的、露的,都很精准。那形神,像极了今天的女孩。
笑天推开门,门口一根竹竿倒下了,笑天狠狠地踢了一脚。还未折回宿舍,电话就响了,笑天又吓一跳,是小雪的,说今晚不过来了,同事过生,一起去K歌。电话里传来音乐声,是鼓点的咚咚咚,很强劲的那种,再夹杂些男男女女的嘈杂,就有些乌七八糟的感觉。挂掉电话,笑天手一扬,电话划一道弧线,落在被单上。
小雪真去K歌了?会不会中途跟着别人走了,甚至一个大叔?笑天想到这里,给了自己一耳光,只是这样的猜测就像酒精对于酒鬼,是无法遏制的。
那对男女再次来,是在第二天。
那时,正是傍晚,天空倒是一派祥和。蓝的天,白的云,火红的夕阳,把整个印象湖都染得醉醺醺的。醉醺醺的印象湖胡乱抓一把芦苇、两朵云彩、三只飞鸟、四栋房屋,搂在自己怀里,咿咿呀呀地唱。
进出小区的人多起来。买水果的,遛狗的,推着婴儿车的,手挽手出去溜达的,下班回家的……忙得笑天顾不上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