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星辰有时
鬼金
[作者简介]鬼金,辽宁本溪人,1974年冬月出生;辽宁省签约作家;有小说在《人民文学》《花城》《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星火》《飞天》《天涯》《青年作家》《文学港》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曾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辽宁青年作家奖。
[第一章]
……
肖丽娜: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海媛:蟑螂啊,我梦见了一只蟑螂,昨天晚上,它钻进了我的下面……它蠕动着……我感觉到细小的爪子……
肖丽娜:不会是……
海媛:不是。我的梦里很清晰的,是蟑螂,蟑螂,黑褐色的。我郑重告诉你,是蟑螂,是蟑螂,是蟑螂……
肖丽娜:是蟑螂就是蟑螂呗,你这么大声干什么?
海媛:你怀疑我,所以我才激动的,我不喜欢别人怀疑我,不喜欢。对不起。
肖丽娜:不用说对不起。你还像当年一样,喜欢激动。
海媛:是吗?你还记得。
肖丽娜:怎么可能忘记。
海媛:你是说我还没脑子吗?
肖丽娜:我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这么说的。我没怀疑你,我只是以为在那个地方的更可能是阴虱,而不是蟑螂……我忽略了你的前提,是你的梦……梦里一切皆有可能,你就是梦见一头大象走进你的那个地方,我也相信的……一头发情的大象……
海媛:哦,天啊!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竟然说到了大象,恐怖。一只蟑螂已经让我恐怖了,你又来了一头大象……
肖丽娜:我是说梦,梦里的大象。
海媛:梦里的也不行,你这不是污蔑我吗?我那里又不是非洲大草原。
肖丽娜:在梦里为什么就不能是非洲大草原呢?
海媛:我真服了你。
肖丽娜:不是你服不服的问题。我还梦见过美国的双子大厦在9.11之后,复活了,重新伫立在那里。它竟然可以移动,翻转着,像火箭一样,来到我的身体里,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这样那样诡异的匪夷所思的荒诞的梦境……
海媛:小声点儿,好像我们是两个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似的。
肖丽娜笑了笑。
肖丽娜:为什么要小声点儿?诡异的匪夷所思的荒诞的不仅仅是梦境,还有我们的现实,存在的现实。
海媛:好像关注现实不是我们女人的事。
肖丽娜:我们没有关注现实,而是现实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塞满了我们的……但给我们的不是高潮,而是疾病,是迷途,是困境……不是吗?女人怎么了?
海媛:你变了。
肖丽娜:变了吗?
海媛:变了。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
肖丽娜:有这么恐惧吗?
海媛:有。
肖丽娜: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吧?
海媛:不是。
肖丽娜:要不就是经期紊乱。
海媛:鬼扯。你是一个缺少男人的人吗?
肖丽娜笑了笑。她转身,向后,摘椅子下面的一朵花。黄色的。掐下来,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肖丽娜:好香呀!
肖丽娜把花伸到海媛的面前。
肖丽娜:你也闻闻,好香啊!
海媛躲避着。
海媛:我花粉过敏的。
肖丽娜收回来,别在了耳朵上,作妩媚状,掏出手机,自拍了一张。
海媛沉默,若有所思状。
肖丽娜:想什么呢?
海媛:那只蟑螂。
肖丽娜:我要不要把我的照片发到微博上,给我的男人们看看。
海媛:我好长时间没看到蟑螂了。
肖丽娜:我的那些男人一定会喜欢我的照片的。
海媛:还记得小时候,在县城生活的房子里看到过,那时候,屋子里很多,尤其在厨房里,也见怪不怪了。也有恐惧感,但不像这么强烈。我妈跟我爸吵架,精神恍惚。有一次吃饭,碗里面竟然有一只蟑螂,她吞进了嘴里一半,另一半露在外面。我爸给了我妈一巴掌,她才把嘴里的蟑螂和食物吐出来。我们看着那被我妈牙齿咬断身体的蟑螂,细小的爪子,还在蠕动。我跑到卫生间呕吐起来。从那以后,我开始憎恶蟑螂。我弟弟甚至抓起很多蟑螂,串起来,用火烧……
肖丽娜:好恶心啊!别说了。今天遇上你,没想到你说的都是蟑螂。
海媛:我也没想到会遇上你。你还好吗?你又遇到了什么样的男人?他们好吗?你还什么时候出去漂流……你就像一个漂流瓶……
肖丽娜:你的这个比喻很恰当。我就是一个漂流瓶。自由自在的……
海媛:真的,自由自在吗?对于你的生活,我不干涉,只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没有身体,你什么都不是……你的身体自然包括你的脸蛋……这么说,你不要生气……
肖丽娜在摆弄手机,不吭声。
海媛转身,看着四周茂密的植物。一棵树上落着一只鸟,它在树上梳理着羽毛。美丽的鸟,颜色金黄、温暖。也许是因为海媛看她,它竟然鸣叫了一声,清脆,张开的嘴看上去像一个夹子。海媛想,如果有这样一种鸟的话,也许它会喜欢吃掉蟑螂,是的,蟑螂。但蟑螂那股奇怪的令人厌恶的气味,可能鸟也不会去吃,那种气味可能就是蟑螂自我保护的工具,异样的臭味。那只鸟飞走了,海媛多少有些失落。
肖丽娜突然尖叫起来。
肖丽娜:你看我的男人们回复我了,他们喜欢我这张照片,你看,这个是我云南的男人……他说,爱我。问我什么时候还去云南。还有这个拉萨的,他说,你让我想起我们的销魂之夜……哦,天啊,这个沈阳的男人竟然说我,你这个猫咪公主,你这个****女王,来沈阳吧!
海媛没有去看肖丽娜的手机,而是竖起耳朵听着。
海媛:看来你的身体或者说你的欲望即将遍布整个国家的版图啦?
肖丽娜:省会的城市差不多普及了,还有很多地级市还没有。
肖丽娜说得很平淡,很冷静。
肖丽娜: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也许是因为兴奋,她插在耳朵上的那朵花掉在地上,已经被她的脚踩在了下面。海媛没有提醒她,也不想提醒她,一种陌生感像一道墙竖立起来。
海媛想起,这个长椅,她跟M先生坐过这儿。
肖丽娜问了一句。
肖丽娜:你说,没有爱情的身体旅行,算是一种堕落吗?
海媛:你开始反省自己了吗?
肖丽娜:不是。
海媛:那你……
肖丽娜:肉身和灵魂永远是矛盾的,这可能是我的灵魂出来作怪了。不去管它。
海媛:哦。
是啊,就是这把长椅,M先生跟她坐过的,对面的那个油漆剥落的垃圾桶还在。M先生还说,你看,那个垃圾桶像不像一个侏儒?海媛当时点了点头。不知道M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患有糖尿病。海媛这么想,心里面涌起水样的感伤,透明的、彻骨的寒,萦绕着她,挥之不去。可以说,她是不自觉地来到公园这里的。从公交车上下来,她感觉到整座望城的陌生。她迅速逃离这城市的喧嚣,仿佛那喧嚣随时都可能吞噬她。来到公园之中,她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肖丽娜。更没想到的,自己竟然跟肖丽娜说到了自己的梦,那只蟑螂……
她是在来望城的火车上梦见那只蟑螂的。
肖丽娜:也许我又要出去旅行了。你看过一部叫《女性瘾者》的电影吗?
海媛:离开望城后,我就没看过电影。
肖丽娜:哦。为什么回来?
海媛撒谎。
海媛:处理一些没有处理完的事。
海媛:你还在那所中学任教吗?
肖丽娜:是的。
肖丽娜:你为什么要离开望城?
海媛沉默。
这时候,面前经过一个把自己装在盒子里的人。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只露出两只眼睛。移动缓慢。
海媛吓了一跳。
那移动的盒子靠近她们。海媛站了起来,问,你要干什么?
肖丽娜没有动,看着盒子。
只听到从盒子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是男中音:我诞生于盒子,我将死于盒子。
移动的盒子说完,转身走了。
肖丽娜:一个怪物。
肖丽娜喊着,喂,盒子,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移动的盒子没有回答。
海媛:我听清了,它说,我诞生于盒子,我将死于盒子。
肖丽娜:什么意思?
海媛:天知道它说的什么意思。
肖丽娜:一定是一个疯子。
这时候,那个移动的盒子竟然转身回来了。肖丽娜和海媛眼睛里充满恐惧,海媛的脸色煞白。盒子距离她们几步远,又说,只有盒子里才充满光明,世界是黑暗的。盒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癫狂地扬长而去。
两人从惊惧中缓过来,彼此看了看,莫名其妙。
是的,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四周的树林是肃穆的。
她们两人就像是这公园的守灵者。
这夏天,这绿色的尸体……在炎热中,等待安葬……否则,会腐烂,发出臭味……这夏将不夏……一只巨大的蟑螂隐藏在树林之中……它在窥看着……
山顶上是这座城市解放战争的纪念碑。
[第二章]
林间空地,被开垦出来的空地,无草,无树,四五平方米的样子。有老人坐在那里,看不清面孔,传来阵阵《大悲咒》的声音。
肖丽娜看上去有些烦躁不安。
海媛说,我去一趟厕所。
幽径,鹅卵石甬道直抵厕所,黄色的房子,上面写着性别。
肖丽娜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氧气》。
肖丽娜按了手机,《氧气》又唱起来,很顽固的。
肖丽娜只好接了。
她的语气咄咄逼人地说起来。
是的,我逃出来了。我****在床上,突然,极度的空虚。那个宾馆的房间令我窒息,是的,窒息。我没有像今天这样厌恶你,厌恶你的身体,你丑陋的身体,你臃肿的肚皮。一想到你靠“伟哥”支撑你的欲望,我就恶心,从来没有过的恶心。你让我感觉到我的肮脏,是的,肮脏。你是衰老的,你是破败的,你已经百孔千疮,你随时都会死亡,我可不希望你死在我的身上,你的XX还在我的身体里。那样,我会下半辈子都不舒服的,我会失去对性爱的迷恋。我不是你的器皿,不是,你已经干枯,你已经没有汁液给我,没有。你已经不能带给我高潮,我需要高潮。是啊!我是恶毒的,你才发现吗?够了,我够了,你不能左右我的,别威胁我,你的把柄在我的手上。这些把柄都会置你于死地的,你不在乎,靠,那么你就试试。我知道,你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一定会生气的,我就知道,你暴跳如雷,你的药物已经起作用了,你的身体开始发热,可是我逃了。哈哈,你只有放空枪了,空枪,不,你还有你那些女学生,那些被你诱奸的女学生,她们才是你的羔羊,你的羔羊。我是什么?你问得好。我****吗?你可以这么认为。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你是清楚的。我只是你欲望的出口。你的,我受够了,别威胁我,有能耐你开除我,你试试看看,你今天开除我,明天我就让你的丑陋、你虚伪的视频出现在各大网站上,你将身败名裂。这么多年,也许有了我的存在,那些女学生才被你少糟蹋几个。你是伪知识分子,你道貌岸然,你灵魂丑陋,你只不过拥有一定的权力罢啦。是时候了,别说你爱我,爱在你的嘴里已经被玷污了。我恨我自己,在我空虚的时候,让你乘虚而入。是的,要不是我儿子的意外死亡、我婚姻的破败,我不会的。我企图从性爱中打捞我存在的理由,现在看来,我是失败的。告诉你吧,每次跟你请假出游,我都是去会我的男人,是的,我的男人。那些男人遍布全国各地。我沉迷这样的漂流之中。我同时也承认,我是堕落的,****是地狱的一张通行证。记住了,我说的是****而不是****。你这架老机器,即将垮掉,你已经不能满足我了。刚才,我的那些男人还约我去他们的地方。也许,我明天就会走。这么多年跟你换来的就是这份可能的自由,用我的身体换来的。看到网上说的“通奸罪”了吗?只要你给我自由,我不会去告发你的。你放心,你的高血压不会犯病吧?哈哈。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也不想再废话了,话语是无意义的,这就是现实,你必须面对。别以为女人都是身体的奴隶,我这个奴隶觉醒了。我用我的身体在抵抗,是的,抵抗,抵抗你的权利。什么?你说我是妓女?这个说法真好笑,我们有过金钱的交易吗?没有。如果说有的话,我也是用我的身体跟你交换我的自由。你说我可耻,我就可耻好了。总比你无耻要好吧?你不会脑溢血、心梗什么的突然倒下去吧?那样我可能脱不了干系的,药劲上来很难受吧?你干嘛哭?哦,你伤心啦!我还记得,你贪婪****我身体的时候哭过一回,老泪纵横啊!对了,我在公园里遇见了一个女友,她跟我说起了蟑螂,你就是一只老蟑螂吧?哈哈。我想起来了,刚才逃得匆忙,把我的黑丝袜落在宾馆房间了,如果你的药劲还没过去的话,你搞我的丝袜吧。你个老王八蛋。什么?你要杀了我,那么来吧,你同样会身败名裂的,你可是望城的名流,你是望城高级中学著名的校长大人,你是教育体制内的翘楚,你……真******可怜你。有时候想,其实我应该举报你的,我苟且偷生,总有一种罪恶感,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在电话里为你再叫一次床,你需要吗?
肖丽娜轻声呻吟起来。
肖丽娜:听到了吗?你说过,你喜欢我的叫床,床,床,床,床,床。她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声音在公园里回荡。
肖丽娜撂了电话,也许因为激动,眼泪不禁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