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包里翻着什么,找出来之前抄录的一段话,那是M先生在某个夜晚向她朗诵的。M先生的表情激动而痛苦地朗诵着,海媛后来悄悄把那句话抄录下来。
“是不是所有的传统都已走到穷途末路?信仰是否已经破产?群众的意识是否尚未成熟?尚未为下一步发展做好准备?这是不是毁灭前的最大危机?道德沦丧,良心堕落,对自由、法律、公德心等等的尊重,都已沦为懦怯、颓废、流血——这种肮脏的时刻难道已经来临了么?”
现在,海媛多少理解了M先生的那种痛苦表情了。来自对这个世界和这个时代的忧患,让他痛苦,不能自拔。更大的雾霾笼罩在人们的头顶,没有人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可以驱散它们。
海媛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喷出来,烟雾升腾在树枝之间,向上,沿着树枝上升,直到消失殆尽。绿色的枝叶吞噬了烟雾。看不到,那隐藏在深处的嘴。她感到自己变了,是的,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为什么?这是她无法解答的,无法。
海媛变得格外悲伤。
距离她坐着的长椅二十几米不是路,而是石阶,通向纪念碑的石阶。在石阶旁边的树林里更多是荒芜的野路,你不知道它们通向哪里。
海媛看着肖丽娜去买东西的路上,还不见人影。漠然的孤独袭击她,她企图躺在长椅上,很疲惫。早上火车里的熙熙攘攘让她不能安静下来。树荫覆盖着路面,她甚至想,也许肖丽娜不会回来了。孤独再一次像一个巨大的钟罩,里面的时针和分针在切割她,她犹如被悬挂起来的受刑者。她又点起一支烟,这次,她吸得很慢。她在倾听着来自烟头红色的绝望的叫喊,这绝望的呼喊应和着她身体里的绝望,像三重奏。第三重奏是她听不到的,但存在着。她长长地喷吐着烟雾,好像要把身体里的绝望吐出来,喉咙里的声音像阵阵哀鸣,更深的来自身体深处的疼痛……翻涌着,随时都可能让她崩溃……肉身已不是围墙,不是……她的肉身和灵魂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设防,没有,崩溃是随时可能发生的,随时。她曾经期冀过M先生,但M先生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辰星,让她只能仰望,而且,现在连M先生也……她看不到路,她是迷茫的。她躺在长椅上,望着天空,除了几朵云彩,什么都没有。
男人华远从她记忆中浮现。
[第四章]
连你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就遇到了华远呢。
那是在望城大学。华远比你大一年级,是你的师哥。也许是你来自县城这样的小地方的自卑,让你不敢靠近人群。更多的时候,你是孤独的。你离群索居,你偷偷尝试让自己变得城市化一些,比如做了头发,比如学会了化妆,可是那股子气质是不能学来的,气质这东西是需要时间和学养熏陶的。你需要的只是时间。看着同学们恋爱,男男女女的。你的****也暗自萌发,但你禁锢着,不让它在你的身体里生长。****是一粒黑暗中的种子,你本来以为,大学校园是一个纯净的地方。你错了,你的伙伴们有的已经开始在校园外面去援交,她们的光鲜是用她们的身体换来的,你看到的是光鲜背后的肮脏,你当时是那么认为的,现在想想,也没什么,这个世界的后面同样隐藏着更多的肮脏。你的自信让你慢慢开始蜕变,你的蜕变是惊人的。已经有同宿舍的女生给你介绍援交对象,并且说了很高的价钱,你拒绝了。你遭到鄙视,这个世界上还有跟钱作对的女孩,她们嘲笑你。图书馆,教室,食堂,宿舍,你就在这几个地方流连,很少走出校园。你也被人嘲笑是孤傲的、冷漠的,就像一个老修女。一次,同宿舍的女生背后议论你是不是女的,你受到了伤害,你独自流泪,躲在蚊帐里面佯装睡着了。你不能相信她们嘴里的外面世界,是那样的……花花世界……你陌生的世界……你恐惧的世界……那不是你的世界……但是你将融入进去的世界……你想想就感到害怕……毛骨悚然……你绝望,你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干净的。你就像风中的蜡烛,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
你的噩梦浮现:
无数的男人在黑暗中爬上你的床,他们****着,带着他们的刀。他们竟然是化了装的,油彩在脸上,像京剧的脸谱,又不一样。他们鲜红的嘴唇像刚刚喝过血似的。他们在你的身上,伸出舌头,舔着你的肌肤。你颤抖,你惊惧,你畏怯。他们的舌头和身体是黏稠的,紧贴着你。你挣扎,驱赶着他们,可是你的身体没有了力量,你只好任由他们在你的身体上为所欲为。你哭泣着,你泪流满面,你的嗓子哭哑了,你的同学们在蚊帐的外面围观,狞笑着,你呼喊救命,可是无人理你,她们的笑声淹没了你的呼喊。她们是故意的,她们狞笑的脸孔扭曲变形。你被那些男人吞吃了,他们吐出你的骨头闪着磷光。你灵魂出窍,你看到他们在吞吃了你的身体之后,顷刻间,化作一摊污水……
你战栗着,从梦中惊醒,心有悸狂。
夜晚是荒凉的、幽暗的,犹如一个坟场。
你庆幸,你还是你,你没有加入她们被男人吞噬的队伍之中。
你更喜欢在书籍的阅读中,找到你的力量,那种力量可以让筛子装沙子而不漏下去。你慢慢靠这种力量支撑下来。那些书籍是你的甲胄,你灵魂的栖息之地。你看到你的星空、你的家园,你看到****,你同样也看到了爱情。是的,爱情,那是你朦胧中闪烁的灯花,你向往之。你的白马王子,在你的梦中,你的虚幻之中。你就是那个灰姑娘,你没有红舞鞋,但你的心就是你的红舞鞋,你在黑暗中舞蹈,足尖抵着坚硬的大地,你感觉到地心涌动的岩浆,时刻都可能喷薄而出。是的,喷薄而出,像你的血液炙热地燃烧。你幻化着,逆光的草茎上,两只****的蝴蝶,颤动的翅膀,让你变得湿润。你战栗,含羞,心跳剧烈,滚烫的身体在瞬间化成灰烬。你从书页中抬起头,你回到现实中来,身体的灼热还没有褪去。你收敛,油然滋生出一股罪恶感来。你是你的局外人,你是你的陌生人。你狠下心来,杀死身体里的小鹿,刀锋冷冽。
你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低着头,害怕被人看见。其实,这里面,也没有什么人。同学们都忙着他们的事情去了。那股罪恶感伴着死亡的恐惧袭来。是的,死亡,也沿着虚无而来。你潮湿的内裤贴着椅子很不舒服,你想,如果你起来的话,椅子上一定会留下一个湿的印痕。你惶恐地四处看了看,周围除了那些书籍,还是那些书籍。你知道那里面居住着无数个灵魂,纯洁的灵魂,邪恶的灵魂。你掏出一张纸巾,轻轻翘起臀部,手拿着纸巾在下面擦了擦。复又坐下。你看到纸巾上有你的液体,散发着你的气味,你厌恶地把纸巾揉作一团,迅疾地揣在兜里,那像一个耻辱。回到书页上,你看到这样一段话,你变得冷静下来。你在笔记上抄录下这样一句话:
“在现代工业文明恶性膨胀的社会中,人逐渐丧失人性与人格。在被物质异化的同时,人际关系也被异化。在喧嚣、繁杂、几近疯狂的现代城市中,人们像一群蚂蚁,每日每时每刻重复地蠕动着。人们思考,人们厌倦,人们迷失。人们追求物质,而终究被物质异化。”
你置身在幽暗的图书馆内,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但这样的日子是短暂的。当你捕捉到那个你认为是你的救命稻草的时候,你迅速逃离了这里。
华远的出现,你认为你找到了你的星空、你的爱情、你的白马王子,但也是这个人让你处于毁灭的边缘。这是后话,也是你不可预料的。
[第五章]
肖丽娜买了一方便袋的东西回来了。海媛站起来上前迎接着说,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肖丽娜说,吃啊。肖丽娜一边从方便袋里往外拿东西,一边说,我还买了酒。海媛说,哦,我好长时间不喝酒了。肖丽娜说,我给你买了两个罐啤,我喝白的,小瓶的红星二锅头。她手里握着那小瓶的红星二锅头,瓶子上红色的五角星红得刺眼。肖丽娜说,本来我想请你去附近的饭店小吃一顿的,可是,在这公园里的野餐会更加充满情趣。我想,你会喜欢的。你不会喜欢饭店里的那种人声嘈杂。海媛点了点头。肖丽娜买了很多小食品,有豆腐干、烤鱼片、花生米之类。依次撕开口袋,摊开在椅子上,看上去很丰盛。肖丽娜扭开瓶盖,给海媛拿了一个罐啤,顺手拉开拉环,递给海媛。海媛接过,说,谢谢。海媛的脸上带着微笑,这是早上从家里出来后,她第一次微笑,更多的是忧虑重重,让她喘不过气来。M先生的意外逮捕让她……肖丽娜举起小酒瓶说,来,我们喝一口,为我们的相遇。海媛说,来,喝一口。她微笑的脸上,呈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就是这两个酒窝,在上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她像影视明星许晴。肖丽娜喝了一大口,拿起椅子上的小食品吃着。啤酒的苦涩味让海媛的眉头紧蹙,过了一会儿,啤酒的那股子甜开始泛上来。两个人边吃边闲聊着。肖丽娜还买了盒软玉溪烟,掏出来递给海媛,两个在公园椅子上喝酒抽烟的女人让人感觉总有那么一股子不伦不类,可她们不会在乎。这个世界,你在乎别人有用吗?但你在乎了,你的内心就会有一份沉重,比如海媛。自己为什么要回来?M先生的被抓跟自己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没有。她狠狠地吸了口烟。
闲聊着,肖丽娜提到了华远。
你的那个诗人男朋友哪去了?他是一个软弱的人,我鄙视这样的男人。你怀孕的事情,他都不敢承担,导致你被学校开除,他还是个男人吗?他为什么不敢站出来?你为什么还要保护他?为什么开除的不是他?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海媛的反应迟钝,或者说她已经面对无数次这样的追问。她懒得回答,回答会更加刺疼自己,那些内心里的刺猬还是让它们死了吧,一死百了。
七月的风已有了秋意。抑或是啤酒喝下去带来的凉意,海媛瑟缩了一下。
海媛说:他消失了,据说去了南方。肖丽娜说,这个挨千刀的,你当初就不应该……
海媛说:都过去了。
肖丽娜说,你就是太软弱了,要是我,才不会饶了他。即使退学,也是他,而不是你,你太傻太天真了。
海媛说:是啊,很傻,很天真,那时候,我相信爱情。
肖丽娜的鼻子哼了一声说,屁,世界上还有爱情吗?
海媛说:那时候,我相信有的。
肖丽娜说:这就是你相信爱情带给你的结果……现在……你……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你现在意识到它的残酷了吧?
海媛嗯了一声。
肖丽娜问:你还会相信爱情吗?从那以后。
海媛说:不知道,也许还会相信,这个世界总有些什么要相信的吧?
肖丽娜说:你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
海媛说:那有什么办法?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人像我一样吧?如果都像你……那还不……
肖丽娜说:像我怎么了?
海媛不吭声。
肖丽娜不依不饶地说,像我怎么了?像我这个世界就毁灭了吗?
海媛仍旧不吭声。
肖丽娜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了,缓和下来说,喝酒吧,那次要不是我在火车站看到你,还以为你早就离开望城了呢?从学校离开后,你仍留在望城,你仍跟那个薄情的人在一起……是不是?其实,看到你的那天,我就猜到了……你后来,不会生下他的孩子了吧?
海媛说:没,搬出学校后,我不敢回家。我怎么有脸回家,就在郊区租了间房子……是的,我很傻,我真的想生下那个孩子,尽管他劝我打掉,我那时候是执拗的……你也是女人,多少你能理解的……
肖丽娜说:我不理解。
海媛说:那样的身体,他还要……不小心……流产了……
肖丽娜气哼哼地说:败类,一个男人中的败类,你的牺牲一文不值。
海媛说:是的,他只不过是一头欲望的动物而已。
肖丽娜说:你清醒得有些晚了。
海媛说:也许吧。我已经在重新审视我的生活。
肖丽娜说:这就是你这次回来的目的吗?你想在这望城重新做回你自己吗?
海媛不想跟肖丽娜说M先生的事,敷衍着说,看看。
其实,也不完全是敷衍,那个卡尔里海乡村,她已经回不去了,是心理上的。一个在城市里生活过的人,田园只是偶尔的向往,如果真的生活下去,那是需要一颗隐者的心,她没有。M先生说过,再过几年,他要放下所有的学术写作,去过一种隐居的生活,但他没有想到自己居然遭遇了一场牢狱之灾。微博上已经有很多人在为M先生鸣不平,但说什么的都有。M先生是望城有名的知识分子,他的被抓还是在网上产生了轰动效应。她只能看着那些微博在一条条被转发,直到被删掉。她无能为力,这是她在火车上看到的,下火车后,手机几乎就没电了。
从树枝的缝隙漏下来的光落在海媛苍白的脸上,斑斑点点的,看上去有些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