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银宝咬着牙看向上官翘,后者淡声道:“我是‘死士’,哪怕一线生机,也要身先士卒。但还得问‘清理者’的意思。”
仍是少数服从多数。
“不用问了,我决定了,下地道!”
顾烟雨中气十足地道。
做这个决定,她并没跟沈明珠商量。
顾烟雨想得很单纯,从外面看也看不出有什么险情,一旦发现危险、一旦走不通,顺着原路再爬回来呗!天无绝人之路,有这么多高人在,万一底下真有其他出口呢。
沈明珠想要阻拦也晚了——小姑娘不禁苦笑,除了卢督监和司徒书记,上官正卫和赵参事已然按耐不住跃跃欲试,还有雨姐姐。
四对二。
局面已定。
卢银宝一拍大腿道:“小顾你糊涂、糊涂啊!”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卢督监想反悔?”上官翘道。
“怎么会呢,人家可是防御部堂堂的督监哪!”赵如意道。
卢银宝:“……”
这便是达成共识,众人着手准备。
屋子里连根多余的蜡烛都没有,除了几个木雕摆件,就是几副破字画,一无长物。想要就地取材实在匮乏得可以。然而难不住训练有素的几个人——上官翘掂量了一下西墙前的大花瓶,到罗汉床前把上面的衾褥扯了下来,拆下绢面,包在大花瓶的瓶肚上,用两手握着瓶颈使劲往墙上一撞。
清脆的响声后,大花瓶裂成了碎片。再狠撞了几下,上官翘将绢面摊开在地上,里面是碎成小块的瓷片。
“这是做什么?”司徒嘉好奇地问。她正用铜炉里的香灰处理额头上的伤口。
上官翘从里面捡了几片比较周正、边缘锋利的,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带点儿东西防身。”
“她啊,以己度人,生怕别人加害于她!”卢银宝扯下袍裾,包扎着骨折的小臂,“你可离她远点儿,别小瞧那一小片儿瓷,能割破喉咙呢!”
“卢督监还不是一样,明知小顾是医户出身,却不让她碰你。怎么,怕人家‘清理者’加害你啊?”
说话的是赵如意。他正把其他三个桌腿掰下来,再拦腰敲断,竖着背在后背上。
他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从眼角到下颚的血口子也不再冒血、但隐隐泛出脓水。他自己似没知觉,既不包扎也不处理,顾烟雨闻言看了他一眼,顿时觉得自己的脸都疼了。
顾烟雨从上官翘那儿捡了块瓷片,充当利刃,将挂在墙面的画轴割下来,抽出轴内柔韧异常的钓丝,缠成小团绑在手腕上。
卢银宝自顾自包扎着手臂,也不搭茬。而后他在格子架底层摸出了两把铁质的摆件,形状似镰,互相敲击一下,发出脆响,他很满意地插在腰间……准备妥当,六个人围在地道的入口处。
狭窄的竖廊仅容一人通过,里面的光线自下而上,越接近地面就越黯淡,越深入地下越光亮,内里笔直深邃看不到尽头。往下大概两尺,贴墙架设着木梯,已老化得不成样子。
作为领路人,卢银宝身先士卒排第一个。
上官翘紧随其后。
然后是顾烟雨、沈明珠、司徒嘉。
赵如意断后。
——除了“清理者”的两人,余下都被拆开了。
“咱们真要下去啊……”司徒嘉忐忑地问。
卢银宝本来就没底气,一听这话,刚往下迈的脚又缩了回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谁要后悔。”
上官翘在卢银宝后面,推了他一把。
“‘清理者’的小丫头都没害怕,卢督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卢银宝身子晃了晃,险些一头栽下去,赶紧蹲下来。
木梯无法同时承载六个人的重量,每两人之间需要隔出一大段距离。卢银宝右手臂折断,只剩下左手好用,上下攀爬相当吃力,因此速度十分缓慢。
“吱呀”“吱呀”的响声,在狭窄的竖廊内回荡,有微微流动的风,却窒涩闷热。
“上官你说,这下面会不会有蛇虫鼠蚁?”卢银宝气喘吁吁地问。
“上官你说,外面的人会不会发现咱们不见了?”
“上官你说,那些人会跟着下来追?”
“上官你说……”
“你再让我说,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
“……”
卢银宝憋闷涨红的一张脸上满是哀怨和愤懑,他也是担忧、害怕、恐惧嘛,这么错综复杂的心情连句话都不让说!
卢银宝发泄似的用头磕了一下木梯。
轻微的声响,还有四溢开的灰尘。
卢银宝愣了愣。
“上上上上官……你你你你,说……”
卢银宝颤巍巍地道。
还让她说……上官翘觉得不给脚底下唠唠叨叨像老妈子一样的男子一点教训,他不会老实地闭嘴。她攥着木梯的手紧了紧,抬起脚来——还没等她下脚,就感觉到木梯似松动了一下,然后“咔嚓”一声,卢银宝尖叫着掉了下去。
那一瞬,上官翘、顾烟雨同时遭遇巨大的下坠力。上官翘一个不稳,整个人也跟着往下掉,然而在半空陡然一绷,硬是停住了——最上面的司徒嘉和赵如意拽住了布条。
上官翘腰上剧痛,但狠狠松了口气。
“下面怎么了?”
赵如意咬紧了牙关,手背爆出青筋,三个大活人的负重让他的胳膊几乎折断。
顾烟雨慌忙地紧抓住了手边的木梯,固定住身体——多亏司徒嘉有先见之明,将木榻、罗汉床上所有的帘幔和挂帐扯成了布条,浸水后绞成麻花状,再绑在每人的腰间,六个人串连一起,避免了让卢银宝掉下去摔死的惨局。
这时,就听最下面传来卢银宝惨兮兮的声音:“梯子……塌塌塌塌了……”
“都说让你小心点儿!”顾烟雨埋怨道。
“……你用一只胳膊攀爬试试!”卢银宝不满道。
“下面都塌了,还是怎的?”赵如意喊道。
上官翘吊在半空中,她一边攀援着墙面,试图寻找可供攀爬的借力点,一边喘着粗气回道:“塌了大概一丈。”她说罢,又冲着下面喊道,“看到底儿了吗,卢督监?还有多少距离?”
“不知道,看不出来……”
卢银宝的回音在竖廊内回荡。
每个人的心都有些发沉,早知道这下面深不可测是一回事,置身其中又是另一回事。
既由人力所挖,如此之深已是极限,到底还有多长?下面有没有人?通向哪里?
没人知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上官翘咬着牙,用手抠扒着洞壁的坑凹处,勉强固定住身体。她仰头道:“得把我放下去。”
此时此刻,司徒嘉和赵如意在最上面,隔了大概六丈左右的距离,加上卢银宝掉下去的位置,几乎是所有布条的极限,六人正紧绷绷连成一体。要把上官翘往下放,上面的司徒嘉和赵如意必须先下来。
但上官翘身边已没有了可供踩踏的木梯,司徒嘉一动,意味着顾烟雨要独自承担上官翘和卢银宝两人的重量。
顾烟雨的额头上全是汗,她咬唇道:“没问题。”
顾烟雨上面是沈明珠,她身上的布条是单独绑的,仅连接着司徒嘉和赵如意,没有被拖累。听到两人对话,声音都有些发颤,“雨姐姐……”
“别担心。”顾烟雨强撑笑脸道。
司徒嘉抬头询问地望向赵如意。赵如意也有些不忍,但不得不点头。司徒嘉道:“小顾,你抓紧了!”
“好!”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这是无法承受之重——顾烟雨的后背被汗水打得湿透,额前的发丝也黏在脸颊上,双颊憋得通红,巨大的下坠力让她腰痛欲死,然而她死死抠着木梯一动不动。直到司徒嘉来到沈明珠上面,赵如意也开始往下来……两人的身手敏捷,速度相当快。赵如意喊了一声“好了”,顾烟雨长长地喘了口气——松开手,十根指甲齐折断,已然血肉模糊。
“开始放了?”赵如意道。
下面传来上官翘的回应声。
布帛拉扯到极限发出的一声声刺啦闷响,在竖廊内格外清晰。顾烟雨、司徒嘉只觉得手掌被紧绷得刀一般的布条勒着,简直像要被割裂,一直到底下传来了叫声:“好了,好了,我抓住了!”
——卢银宝攀援到木梯了。
上面的五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等上官翘也被顺到了木梯处,紧接着就是顾烟雨、沈明珠……最后赵如意又将司徒嘉顺了下去。
“赵参事一个人行吗?”
隔着一丈多远的距离,司徒嘉忧心忡忡地问。
赵如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他已经在原位休憩了许久,闻言呵呵笑道:“不行的话顶多砸下去。有你们五个大活人接着,摔死的肯定不会是我。”
最底下的卢银宝翻了个白眼:“是啊,谁垫底谁倒霉……”
木梯坍塌的这一丈多距离,四周廊壁起甲和空鼓严重,看上去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上面也没有可供支撑的保障——赵如意是最后一个,他身上的布条不能捆绑在木梯上,因为木梯支撑不住,而这唯一用来救命的东西也必须保留。
赵如意手脚并用撑在廊壁上,两条腿弓起蹬在两壁之间,双臂展开,整个人犹如空悬的“大”字。壁虎游墙一般,他一点点地往下蹭,一点点往下蹭……异乎寻常的耐力让他在凌空的情况下,以四肢支撑起身体巨大的重力。
很短的时间,却异常漫长。
每个人的心都揪成一团。
赵如意没有一步踩空,他双手似鹰爪,近乎要抠进坚硬的廊壁,动作艰难、缓慢,也坚定。等他终于稳稳踩住了木梯的顶端,最上面的司徒嘉眼圈泛红,紧张得已然要窒息。
顾烟雨抹了把额上热汗,长出一口气道:“赵参事深藏不露。”
她又觉得手上黏黏。
呃……用劲儿太狠,赵如意脸上的伤口崩裂开了,那些血水和脓水滴下来,掉在司徒嘉和顾烟雨的脸上。还有几滴落在沈明珠的肩膀上。
顾烟雨默默地用袖子给小姑娘擦了擦,没做声,只是有些同情地往上瞅了瞅犹不自知的司徒嘉。她头发上黏着一大滴一大滴赵如意脸上掉下来的雪里红!
接下来,每个人都走得异常沉默。
连最初因不忿而牢骚满腹的卢银宝,都乖乖闭了嘴,将全部注意力放在脚下不知何时就可能坍塌的木梯上。燥热、憋闷,还有充斥在鼻息间难闻的霉味,又往下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卢银宝突然停住了,于是上官翘一脚踩到了他的脑袋。
卢银宝:“……”
上官翘缩了缩脚,示意上面的顾烟雨停下,顾烟雨往上再依次互相通知。
“你怎么不走了?到底了?”
“到底还远着呢,这里开了个中空通道。”
卢银宝抓着木梯,往那通道里爬。
位置让了出来,上官翘往下走了两尺,看到这所谓的“通道”,是个半人多高的窟窿,开在木梯一侧的廊壁上。此刻卢银宝整个人钻进去,头朝内、屁股朝外,蜷着两条腿跪爬前行。
上官翘一把拽住卢银宝的脚:“别乱走,里面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卢银宝抖了抖小腿,甩开上官翘的手:“再这么下去,不憋死也会累死、饿死。放心,我有经验,这洞开在这个位置,必是通道无疑,对面连接着出口。”
因为腰间的布条串连着,上官翘只得跟着他往里爬。
于是众人依次往下,都爬进了那窟窿。
而竖廊笔直,下面仍然无边无际……卢银宝的猜测,对也不对。
这通道确实有出口,却不止一个——往前三丈多远,洞窟便到了尽头,开口悬空,往上看有出路,对面也有,甚至往下也有。整个通道犹如空悬的一个漏斗,外口呈喇叭花状,越往深处越开阔。
等众人齐齐爬到尽头处往外看,但见一个一个洞窟被四通八达的竖廊、横廊贯穿,逼仄也庞大,无边无尽……壁上凹槽里点着无数盏长明灯,地道内有流动的风,焰火摇摇曳曳,明灭辉煌,照亮了这个巨大蜂巢一般的地下王国。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们快看!”顾烟雨伸手指着斜下方。
中空的两端洞窟间隔比狭窄的竖廊要宽得多,顺着顾烟雨所指的方向,只见密密麻麻挖掘开的数十洞窟中,无不是堆储得满满,其中几个甚至有东西散落到了边缘。跳跃的亮光投射在上面的光点,亮灿灿,金闪闪,格外夺目惹眼。
是……金子!
卢银宝发出一声尖叫,又自己捂住了嘴。
然而没有人觉得他没见识,因为每个人都瞪圆了眼睛在看——悬空地道中积储着金山一样的财宝,仔细看去,偌大的地下空间,星罗棋布的洞窟,数也数不尽,看也看不完。里面是各色各样的宝贝:银器、瓷器、铜器、玉器……再往下几层,则是大小不一的泥金佛造像、鎏金佛造像、纯金佛造像,还有一部分军用兵器、薪蒸材木……甚至还有大量的火器!
难以想象的泼天富贵,摧枯拉朽一般在众人眼前露出了真容。
“我不会是眼花了吧……”顾烟雨怔怔然。
“不是眼花,我们都看到了。”赵如意幽幽道。
“咱们……发财了?”
这疑问来自一向冷清的上官翘。
顾烟雨哭笑不得地看向她。这时,就听卢银宝声音颤巍巍地道:“何止是发财,简直富可敌国!”
一语惊醒梦中人。上官翘、赵如意、顾烟雨等人互相看着,都有些喜出望外,又见卢银宝激动地一会儿指向那儿、一会儿指向这儿,语无伦次地道:
“你们快看,你们快看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就是‘百穿之巢’!世人寻找多年一直被称为惊天秘藏的‘百穿之巢’,是元人的藏宝地,元人的藏宝地啊!”
“不,这里是沈家的藏宝地。”
一个温柔的女音忽而响起。
然后,最靠近洞口边缘的卢银宝被一把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