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珠的故事。
洪武二十一年。
深秋。
秋日的傍晚,雾气里弥漫着丝丝透骨凉意。屋内的哭泣声渐息,门扉从里面打开,稳婆抱出一个女婴。
外面焦急等待的男人急忙上前,一边接过闺女,一边掏出赏钱塞给稳婆。
经验丰富的稳婆比郎中更精贵,不是一般人家请得起的。稳婆今日却十足高兴,还没见过哪家生女娃娃也如此排场。只可惜,这孩子降生在日薄西山、寒冬来临的前夕,这样的命数里面多少蕴含着坎坷哪。
稳婆掂量着手里赏钱,一张老脸乐成了菊花:“还请老爷给取个名儿!”
“唤作‘明珠’吧。掌上明珠,老沈家的宝贝。”
男人的眼中含笑,还有宠溺的爱意。
沈明珠的家在当地是商籍,是附籍的一种,指商贾因经商而长久留居此地,其子孙户籍可以附于行商之省份。
那时候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祖祖辈辈,概其业者不得仕。沈家却与别的商贾人家不同,曾出过两个恩官,品阶不高,但占尽圣宠,风光一时无两。家中因此尤重子弟的教养,六经、六艺、五常以及诗书礼乐之道,皆在学习范畴内。素日里最讲究衣冠威严、习俗孝悌、居身礼义,这与沈家祖辈仰慕儒学不无关系。
沈明珠牙牙学语时,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成语考》。到她四岁,除了《四书五经》,便是诵习《女论语》这样的世家女闺范——“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物清贞。
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搂着她,一句句教她念。不厌其烦。小小的女孩儿仰着头,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纯净懵懂,只顾嗅着女子身上特有的温暖馨香。
还有个半大的男孩子,蹲坐在石墩上,看着霸占娘亲不撒手的小霸王,笑得傻兮兮。
一个叫沈明珠,一个叫沈明琪。
沈家长房的一双小儿女。
沈明珠五岁那年,在大树下捡到一只受伤的雏鸟。湿漉漉,尾羽几乎掉光。她比自己受伤还难过,险些哭晕过去。爱女心切的老父赶紧让人去找郎中。
医术卓绝的名医一把年岁,见此鼻子气歪,心急火燎地找他来,就为救治一只鸟?
商贾人家,果然不成体统。
看在诊金的份上,郎中忍气吞声。
直到雏鸟的伤势养好,小哥哥明琪自告奋勇把它送回巢里。五个人合抱的大树,又高又壮,灵活如皮猴的孩子尚不能游刃有余,何况斯斯文文的沈家小少爷。这是他第一次爬树。
索性把雏鸟送回了巢。小明琪一个不慎跌下来,摔断了腿。很疼,可他不敢哭,嘻嘻笑着告诉妹妹:一点都不疼。
沈家小哥哥在榻上足足躺了半月。他喜欢吃青李子,沈姑娘便每日去采摘。小小的,还没成熟。
她献宝似的拿出来,吩咐他全部吃光。
小哥哥一看,十几个这么多!他依言开始吃,恁的酸,酸得倒牙,但还是吃个精光。
沈姑娘满意极了。她自小得宠,呼风唤雨,想要表示关心,方式也十分霸道,对方不接受都不行。
“刚刚阿芳还骗我说这李子是酸的。”阿芳是她的侍婢,看她长大,资历甚老,从不买帐。
沈姑娘睨着瘸了一条腿的自家哥哥:“你不能骗我!”
小男孩咧开豁牙的嘴,傻笑道:“不骗你啊,保证!”
沈姑娘得意,故意嘟起嘴道:“甜吗?”
“甜到心里了。”
“那我也尝尝。”
“被我吃光了……”
小小女童的脸庞上,泛起一抹朝霞般甜美温暖的笑靥。几乎以为就这样一直不谙世事、娇宠下去。只因为她是沈家的掌上明珠,所有人心尖儿上的宝贝疙瘩,她毕生都将得到他们毫无保留的爱、包容、呵护。然而这一切在她六岁那年就戛然而止——沈姑娘六岁以前十足无忧无虑,开心就笑,难过就哭,一大家子人围着她转。这养成了她既独裁又霸道的性子,任性、胡闹、娇惯,无法无天。宅邸里的丫鬟、婆子最怕她不过,连爹娘都拿她没办法,泡在蜜罐里的日子不过如此。一切对她的好都是天经地义,只要她想,连天上的月亮似乎都唾手可得。直到那一日……南北巷子里的鞭炮点了起来,“噼里啪啦”一阵炸响,赏灯的人走在大街,街道两侧到处彩饰高悬,还有漫天缤纷绚烂的烟火,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鳞次栉比的花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最热闹的却要属城南的富安桥,桥外岸堤上架设着一座彩饰戏台,三丈多高,青砖石做底,上面铺了五彩斑斓的大毯子,格外气派。因没开戏,故而只打了一端帘子,厚重帷幕还密密遮挡在眼前。
戏台对面的空地上摆着数十张八仙桌,配着雕花圈椅,旁边还摆了红酸枝的小矮杌,听戏的人陆陆续续落座。耳畔不时飘来胡琴、中阮的试音,还有青衣在“依依呀呀”吊着嗓子。廊下、檐前悬挂着的一串串花灯上,贴着彩纸灯谜。迷离的灯火投射在涟漪粼粼的水面,又倒影在画舫雪白的帆子上,如一汪揉碎的梦境。
周庄镇的上元佳节。
镇上的人都知道沈家主母喜欢听戏,诸如赛龙舟、花灯、焰火等一应传统庆祝节目无甚兴趣,沈家老爷便出资在全镇最繁华的富安桥边捐建了一座戏台。又因佳节之日宵禁延时,彻夜彩灯鱼龙舞,一连请了三个戏班子,演足七天七夜不落幕。
所以也可以说,这是沈家的上元佳节。
财大气粗的沈家在周庄镇可是神话一般的存在,尤其沈家祖辈中那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江南富豪,曾以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支持过平江张士诚的大周政权,也在明初出资修筑了应天府城门,更建造廊庑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酒楼四座……皇上因此封赏沈家的两个子侄为官。
一向门第卑微的低贱商贾,竟然出仕为官,何等的风光显扬!只可惜后来好景不长,沈家当家因一桩事触怒龙颜被发配充军,族内株连甚多,家族财力也因此损失过半。随后,沈家男丁又因田赋坐牢,其一惨死牢中。苦心经营的巨大家业败落了,沈家几乎家破人亡,再不复昔日鼎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年后沈家长房重整家业,再次发迹,积累下大量财富后,开始不断在镇子上修桥铺路,重金赎买田产——小小的周庄因沈家一下子繁荣富庶了起来。就如这次借着上元节的名目,沈家一掷千金搭建戏台,三大戏班,八位名角,七天七夜的流水席,宴请了全镇的父老乡亲。此等铺张财力沈家信手拈来,瞬间暴露出的豪奢,谁还敢对昔日富甲天下的沈家有所小觑?
孔明灯升起来了。
酉时刚至,锣鼓敲响,众宾客陆陆续续停止了喧哗声。片刻,有宫人扮相的戏子上前,用挑杆子把赭色帷幕勾起来,这厢曲笛、胡琴也正好搭配着一并奏起,而后催场的中阮韵调也响起了,便有一把柔美的嗓子唱道:
“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
戏台上重重帷幕彻底打开,一位宫装丽人众星拱月般被簇拥着出场,但见她重服锦裳,凤冠霞帔,端的是仪态万千。她手持一把轻罗团扇,莲步款款,姿态婀娜,声声含情,字字幽咽。顿时之间,堂下掌声雷动,喝彩叫好之声不绝耳欲。
那美人儿不骄不躁,朱唇轻启,只听她又唱:
“天教你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
看钱儿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名利竭,是非绝。
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邳堪竹篱茅舍……”
也不知是谁点了这一曲《夜行船》。
如泣如诉的唱腔之下,隐匿着某种不祥的气息。
沈家的老管家匆匆赶来了。咦,怎的不见沈家的老爷和主母?戏已开场,观戏台上座位爆满、人头攒动,唯有最前排的主位仍是虚席——后面挤得站不下,前面空空,真个泾渭分明。也难怪,最矜贵的主人家总是姗姗来迟。
没人知道,这份热闹已经不属于沈家。
沈家老爷、主母,在上元节这一日,殁了。
沈家的掌上明珠,此刻正坐在妆奁前,侍婢阿芳给她梳了一个双丫髻,还别上了两串雪白绢花。
乌黑的发,纯白的花,她身上穿的也是一袭月白刺绣压纹的裙衫,衬得一张小脸儿冰雪剔透、稚气天真。
在这个象征着团圆的节日里,她失去了最爱她的两个人。
“阿芳,娘亲呢?”
“阿芳,快点儿,爹爹待会儿该叫啦!”
“阿芳……”
绝望来得毫无预兆,反而取代了悲怆。府里伺候了快十年的老侍婢阿芳哭倒在女孩子跟前。
穿着素白棉袍的小男孩儿,这时出现在门口,小小脊背,挺得笔直。
沈明珠跑过去,拉住男孩子的手。
仰起头,她的眼神迷茫,“……明琪,爹爹和娘亲在哪里?”
“明琪,你看到爹爹和娘亲了没!”
“沈明琪,我在问你话呢!”
她一脸的理直气壮,严词质问。男孩子抚上小女孩儿粉嫩嫩的脸颊,他努力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珠儿,还有我在啊。”
这个男孩子也不过比她年长两岁。
那一年,沈明珠六岁,沈明琪八岁。
原来自从二叔家的两个哥哥因田赋坐牢,大哥哥惨死在牢中,爹娘这么多年不过是强颜欢笑。为了支撑强弩之末的家业,爹爹日夜忧思、操劳过度,身体大不如前。然而邻里的眼神变了,昔日挚友纷纷划清界限,连族内亲眷都不再来往。
沈家,是戴罪之身。
当年沈家祖辈被发配,又株连了乡族多少人?纵是家财万贯,也让人敬而远之唯恐不及。
独木难支。苦苦维持了将近十年,沈家的长房嫡子终是在洪武二十七年的正月,呕血而死。
同一日,其妻邓氏,悬梁殉情。
长房只留下一双儿女。
“可怜那么小的孩子,怎守得住这份家业?”
“小儿怀璧,犹如膏火自煎,沈家长房的未来堪忧喽!”
挂满白绸的灵堂,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更多却是来看沈家这对失了怙恃的兄妹,在众多虎视眈眈的亲族中间,怎样瑟瑟发抖。
他们说的对,沈家长房这双儿女太小,尚不知世事凉薄。然而孩子清澈的眼睛,还是能从他们闪烁的目光中,看到散发的恶意。
不多久,族老领着一个男孩进门,是旁支的小幺,与沈家兄妹差不多大。因是房中独子,他自小受尽宠爱、前呼后拥,一贯的骄纵顽劣,见沈明珠不对他还礼,狠狠推了她一把。
“真是个小哑巴,这样都不吭声!”
那几个旁支小喽啰围着她拍手欢笑。
沈明珠跌在地上,不小心划破了手掌。
她愣愣地看着手心的伤口。
自小性子就野,素来爱跑爱跳,彼时也是这样受了伤,沈夫人总是立刻跑过来抱她。擦药的时候,也不肯假他人手,她曾天真地仰着头问:“娘亲,为什么不让阿芳来做呢?”
那温柔的女子笑靥如水:“因为珠儿是娘的心肝宝贝啊!”
好像就是不久之前的事。
从外面进来的沈家哥哥看到这一幕,与那几个男孩子扭打成一团。
都是矜贵的男丁,仆从不敢上前拉架,唯恐得罪任何一位。从不动粗的沈家哥哥全无章法,全凭狠劲,自然要吃亏。何况对方人多势众。
祠堂罚跪,沈明珠偷偷送来两个冷馒头。
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给他擦药,对方鼻青脸肿,狼狈得很。
“我也打了他,不亏。”沈家哥哥为自己鼓气。
她心疼,手上却不轻,“……谁让你跟他打了?”
小男孩儿倏地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道:“珠儿,你开口说话了!”
女孩子抬起头,一双瞳仁漆黑的大眼睛里,倒影着对方青紫交加的一张脸。她一手按在他额角的伤口上。
小男孩儿疼得“嘶嘶——”抽气,却咧开嘴,哈哈大笑:“早知道,我早就打他了!以后还跟他打,见一次打一次!”
沈明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
“珠儿,你在想什么?”
“爹和娘,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呢……”
她记得前一日爹爹还笑看着她穿上新衣,答应到时候陪她点花灯、猜灯谜。还有娘亲,每年的上元节,娘亲总会亲自下厨搓汤圆给她吃。又甜又糯。她撑得肚儿圆,又吵着要吃。
“他们没有丢下我们,他们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男孩子摸着小女孩儿柔软的发顶,满脸笃定地道,小大人儿一样。
“骗人。”她咬唇,眼睛湿润。
“不骗你!”
男孩子说得太急,不小心牵动了嘴角伤口,疼得抓耳挠腮。
她破涕为笑,“学堂的先生是怎么教你的,坐没个坐样。”
男孩儿挠着头一脸傻笑。
“沈明琪,你向我保证。”
她坐正了身子,严肃看他。
“保证你永远不会丢下我!”小霸王的本性显露无疑。
男孩子闻言微微一愣,而后就笑了,他马上站直了身体,保持立正的姿势:
“永不丢下你,保证。”
那个时候,仿佛只要有这男孩子在,她就还是沈家那个不谙世事的宝贝疙瘩。哪怕住的这座宅邸依旧姓沈,却不再是她沈明珠的家。
名正言顺却弱小伶仃的继承人一日日地长大,逐渐成为一干亲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府里面伺候的下人被换掉了,原来的熟面孔一一消失,一双双陌生的眼睛肆意打量着年幼的兄妹。沈家大宅里笼罩着莫名的敌意,将要发生的事,或许超出这对小儿女的想象。
直到阿芳因莫须有的罪过,被吊死在井里——兄妹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人不仅要鸠占鹊巢,更想要他们的命。
逃!
是老管家放了他们。
年迈的老人无力反抗,纵然是忠仆,可他还有一家老幼,还有一份安度晚年的前程,所以他违背良心选择了哑忍。而这,是他唯一能为昔日的老主人做的事。
可是兄妹俩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雏燕离巢尚有翅膀飞翔,打从一生下来就是富甲天下的沈家千金、公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识得人间疾苦。尤其是沈明珠,养在深闺,娇惯得不成样子,平日里稍有不合意便哭闹个没完,怎么忍受这一路的风餐露宿?
或许是年纪小的缘故,娇滴滴的小姑娘,懵懂,却出奇地无畏。她不害怕。辛苦,难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