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步晚,就比别人用更努力。气力不够,她用更多的时间。
每个薄雾寒寒的深夜,薛博仁都会在训练场看到她。一个人对着木人桩又劈又打,呼呼喝喝,年纪小小,又勇又狠。
直到那一日,死士部的正卫金樱子过来挑人。
面黄肌瘦的小乞儿站在大堆伙伴中间,抻着脖子,踮着脚。一个白面盘、矮墩墩的男人从前面走过,斜眼觑着众人,挨个打量,评头论足。她用一种渴望的目光盯着这男人。
“师父。”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轻轻传来。
上官翘转过头。
一名少年同时闯入了视线。
初春的晨光暖而清薄,有淡淡的雾气弥漫,又晕染在少年单薄的春衫上,显得柔和而温润。他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间却是沉稳干净,宛若一枝刚抽芽的小小青松,离她那么远,却有轻微的暖香随风传来。
他是金樱子最喜爱的弟子,本次招募选拔最有希望通过的候选人之一。
上官翘后来知道这少年的名字叫王冒。
上官翘被选中了。
破天荒的,她被眼高于顶的金樱子收入门下,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接受“死士”的训练,然后代表死士部参加亲军都尉府的招募选拔。
那少年,成了她的师兄。
上官翘更加用功了,没日没夜的练,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受了伤,也感觉不到疼。练完一整夜,她就跑到山顶训练场的高台上,看着初升的旭日一点点冲破厚厚云层,射出第一缕光芒。她仰着头,任明媚的阳光洒了她满脸。
山下的孩子起来晨练了,一个个从屋舍里出来。她的目光开始寻找,其中一袭薄衫干净清拔的身影,远远的,她目光追随着他,看着看着,仿佛有一泓清泉在她眼睛里流淌,整颗心都暖了起来。
偶尔视线相遇,他清亮的眼睛却似有千斤重,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擦肩而过,她复又抬起头,似不经意的,牢牢望住他的背影。
很多师姐妹都喜欢向他请教,她一个人站在远处,用鞋尖践踏着地上的花泥,心里诅咒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姑娘。事后却又常常懊恼,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就这样,三年时光匆匆溜走了。
招募选拔的前夕,为了进行最后突击,金樱子决定亲自传授弟子们秘技。
上官翘既兴奋又激动,因为这秘技专门针对女弟子。
师兄弟们因此在背地里埋怨师父偏心。上官翘却认为这才真正一碗水端平,谁让她们天生比男儿力弱。
那一日,终于轮到上官翘。
金樱子把她叫进屋。
门闩横插。
白面盘、矮墩墩的男人坐在罗汉床上。他很少露面,能得他亲自指点,多少同门嫉妒羡慕,可遇而不可求。
金樱子望定上官翘。
面前的女孩子有些拘谨,穿一件单薄的衫子,头埋得低低,露出一截雪白脖颈。两腮因刚练完功而晕红,柔软的发顶,泛着乌黑油量的光。她两只手捏着衣角,偷偷搓着手指,像不安又似紧张。小小腰肢,上半身柔软而饱满。
时隔三年,当年瘦小枯干的小乞儿,已长成了半开未开的花骨朵,缓缓绽放。
他朝着她招招手。
“你是最晚进门的,却进步最快。选你那****却是没想到。”男人笑着道。
上官翘腼腆地笑。
“想不想留下来?”
当然想!
她微怯地点点头。
“只要你跟我学了这个秘技,通过招募选拔便是轻而易举的。”
上官翘抬起头,用一种渴望的目光看着金樱子。
亦如他来挑人的那天——无论她有多努力,她一直是最不中用的一个。她不知道那些打小就接受训练的孩子,为了这一年一次的招募选拔准备了多少年。她只知道,自己最瘦,最弱,从中胜出的可能性真的不大。她即将回到那个她来的地方,一个小乞丐、一个流浪儿应该待在的地方,为了争得一碗稀饭、半个馒头,被其他乞丐打得头破血流。
她已灰心丧气,可面前的男人,为她带来了希望。
“脱衣裳吧。”
这时,男人慢声道。
上官翘愣愣地抬起头。
什么?
师父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金樱子从罗汉床上站起来,走向这个他养育了三年、教导了三年的少女。他涎着一张肥腻的脸,他贴近她,朝着她笑。
“想要,得先舍得。只有舍了,才会得到。”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她的脖子,紧致的,幼幼的。让他想一口把她吞到肚子里。
上官翘打了个哆嗦,踉跄退后。
这是怎么一回事?师父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却更加逼近,哑着嗓子:“别怕,让为师来传你神功。”
男人猛地一把抱住她。
这一刻上官翘才蓦然明白,为什么经由金樱子传授过秘技的师姐妹们,一个个变得沉默寡言、郁郁终日,有些甚至晚上不敢睡觉,躲在被子里偷偷垂泪。她听到过她们的呜咽声。还有些年纪大的师姐,回去后不久就生了“大病”,直接放弃了选拔资格。
上官翘又羞又耻,浑身颤抖。
——这便是她们师父!
男人钳制着她的肩膀将她摔在罗汉床上,上官翘尖叫起来,拼命地扭身躲逃。
从小漂泊江湖的孩子,见识过太多的丑陋和不堪,最早学会的不是谋生之计,而是如何不让自己受到伤害。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就像一只咕咕懵懂的雏鸟,太嫩了,毫无反抗之力。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揪着身下的褥子,咬破了嘴唇,满嘴腥甜,吞下了哽咽。
上官翘毕竟是上官翘,自小跟狗、跟乞丐一起抢食的小乞儿。
她抓起炕案上的烛台,狠狠捅进了他的身体。
男人发出凄惨的嚎叫,本能地踹出一脚,上官翘直直跌下床榻,口吐鲜血。
她却笑了。
坐在地上,她满身血污,放声大笑。
闹出这么大动静,同门一干人纷纷赶了来。
撞开门,就见到素日里德高望重的师父一只手捂着下腹,潺潺流血,却连裤子都来不及提上。血淌下来,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还有两腿间昂然挺立的凶物。
金樱子哆哆嗦嗦指着地上的女孩子:“杀了她,杀了她!”
师兄弟们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师姐妹们都低着头,面无表情。
上官翘被关进了石室。
毕竟是候选的死士部成员,受训三年,普通柴房是关不住她的。这间石室平时用来禁锢不服管教的弟子,重重落锁,封闭死死,只有头顶一扇小窟窿,投下微弱光线。
启明星升起来了。
初升的旭日渐渐破出云层,从小窟窿一点点透下来,上官翘仰起头,任那红彤彤的光芒洒在她苍白的脸上。
突然有开锁的声音。
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王冒看着那蓬头垢面的女孩子。
她蜷缩在角落里,衣不蔽体,浑身血污,眼神凶狠,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她没有哭。
他脱下外衫覆盖在她身上。
王冒把她抱出了石室,中途有谁想阻拦,跟着来的几个师姐便上去一顿拳脚。师兄们守在门口,那些往外跑要去送信儿的,一个个被逮住,暴打之后扔进石室里锁起来。
金樱子没有露面。或许是因为被众弟子一起撞破了丑事,又或者上官翘用烛台捅的那一下,自那日开始,金樱子就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他没机会知道弟子们的叛变。
死士部里群龙无首,一直以来互相敌视、排挤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第一次敞开心扉,彼此****伤口。更多的却是对金樱子的声讨、辱骂、诅咒,许多师兄弟义愤填膺,像是恨不能生啖其肉。没人再想着去训练。
只有一个人,在训练场,对准一个木人桩,呼呼喝喝,又勇又狠。
一个阴天的晚上,乌云遮蔽了月光。
站在那间屋外,上官翘看着烛火投映在窗扉上的影子。
据说这地方原有一座土地庙,旧址在战乱中被毁,连神像都残破了,后来被征用为死士部的训练场。金樱子住的屋舍是曾经供奉神像的地方,屋前的枯井边还剩半片残碑,上面刻着一行字:保一乡清吉,佑四方平安。
上官翘在那残碑前,上了一炷香。
一个从小栖身破庙,依靠佛像遮风挡雨的小乞儿,多年后长大,在这已损毁的土地庙残碑前,上了一炷赎罪的香。
上官翘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你杀不了他。”
一抹声音在背后响起。
不用回头。她知道是他。
上官翘转过身,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她还没一次这么近的,好好看过他。
她看着他干净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年轻隽秀的面庞,那一刻,她竟是感觉心头雪化冰融,一片坦荡,一直以来折磨她的那些痛苦和屈辱就像是不见了。上官翘忽然间明白,从始至终自己所眷恋的,不过是他的温暖,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体验过的温暖。
上官翘转身。
如果现在杀不了,等他养好了伤,就更杀不了他。
上官翘握紧匕首,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
训练场的日日夜夜,她曾对着木人桩演练过各种各样的攻击方法,一种一种地试,用尽了金樱子三年来教授她的一切。每一种攻击方法,她又演练出了防御招式,以及施展和反攻的时机。她练得浑身是伤,越挫越勇。
然而上官翘万万没料到,她连一招都接不下。
死士部里摸爬滚打许多年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受了重伤的金樱子依旧灵活敏捷,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上官翘狠狠地摔了出去,撞翻了炕案,锋利的烛台划破了她脸,鲜血顺着脖子淌下来。金樱子冷冷大笑,仿佛是在讥讽这只雏鸟的不自量力。他高高抬起大掌,露出惋惜的神色,就要在她身上落下最后一道夺命的拳锋——上官翘忽然笑了。
当王冒手里的刀穿透金樱子的后护心镜,又穿透他的护身甲的时候,金樱子才猛地扭头将目光转向他,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上官翘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手里的匕首又在金樱子身前补上一刀。
“你们……”
胸口和后背被硬生生扎了个对穿,咕嘟咕嘟,血从两个大窟窿涌出来。金樱子鼓凸着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自己的命怎么会终结在两个小儿手上?
上官翘盯着男人渐渐失神的眼睛。
抽动两下四肢,他慢慢变凉,再不动弹。
始终紧绷的一口气,散尽,上官翘也跟着瘫软下去。
王冒一把抱住上官翘失去重心的身体。
“活下去!”
他死死抓住她的肩。
“答应我!活下去!”
上官翘仰起头。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牢牢刻进眼睛里。
原来这个人一直便是她的心事。
为了他,她愿意不顾一切,甚至……而他不用知道。
可惜刚刚懂得,却要失去了。
“忘了吧……”她轻喃,“忘了吧……”
“什么?”他只顾着按住她身上的伤口,没听清。
“忘了吧……再没人,能伤害你了……”
少女面颊上满是鲜血,在他怀中喃喃地轻语。
王冒闻言浑身一震,蓦地眼圈通红。
她竟是知道。
三年的时光那么长,寒来暑往,朝夕相处,上官翘的目光一直追随他,怎么会没有察觉?
那一日,他被金樱子单独叫进门,门扉虚掩,他把他推到炕案上。从后面,他搂着他,扒开他的裤子,对他上下其手……难怪素日里师兄弟们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而今那个男人死了。他不能再伤害他。
上官翘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没人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只是在翌日,有弟子发现金樱子的房门大敞着,走近一看,屋里都是血,金樱子仰躺在地上,胸口、背后各一个大窟窿,人都硬了。
很快上面来了人。
死士部的这些师兄弟、师姐妹,一批一批地被带走。
只剩下王冒和上官翘。
再后来,王冒和上官翘成为亲军都尉府死士部创建以来,唯一两名未经过招募选拔,就被应征入伍的人。
几大部中知情的、不知情的,对于这两个因手刃师父而破格晋级的人,褒贬不一,毁誉参半……风送来桃花的细芬,她就这么握着他的手腕,不知不觉竟出了神。
等她反应过来,王冒还端着那小碟,但碟中的糖渍莲子,已经被他吃个精光。
原来那么多年过去了。
“在想什么?”
男子的嗓音低低响起,清润而柔和。
上官翘抬眸望住这个自己从少女时期就一直眷恋着的人。
多年以前的小孩子都已经长大,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处,她觉得尘世间似乎再没有第二这样的地方了。不是因为其他的地方不够好,而是因为那些地方都没有他。而今,他们冤屈的绽放的伤口,已经慢慢愈合;怨恨的火焰也已经熄灭。她想起了幼年流浪时听到的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都吃了啊。”
她顺势抬手,碰了碰他手里的碟子。
王冒轻轻笑:“这次是甜的,你……咳,我是说庖人,有进步。”
上官翘把空了的汤药碗放进提盒里。
“那下次给你做松子糖吧。跟庖人新学的……”
她低着头故意不看他,脸颊红了起来。
王冒闻言,蓦地抬头怔怔看着她好一会儿,眼睛里亮得深邃。把碟子拢在怀中,他的嘴角忍不住牵起了弧度:“好啊。”
她的心怦怦然,面颊更红,挽起提盒往外走。
他拉住她,“拿把伞。”
上官翘意外地看他,又望了望外面的天,“很晴呢。”
王冒看着她笑,“你忘了,我这胳膊也很灵。”
五年前出任务时受重创落下的病根,一遇阴天下雨就会疼痛难耐。
许是又发作了。
上官翘心疼而懊恼地道:“怎么这药方一点用都不管。”
“我是旧疾成疴,早已习惯。别难为人家妙济堂的郎中,他们一看到你就两腿哆嗦。”
“有人找你告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