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他?”
桌案前正写公文的人,听罢奏报惊得站了起来。
“是,属下也没想到。怎么会是他。”
秦玖低着头,神情懊恼,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他万万没想到,守株待兔十几天,最后出现的人,竟然是死士部的正卫,王冒!
薛博仁又缓缓坐了回去。手握着狼毫笔没动,一滴墨汁落下,晕开在了宣纸上。
“我知道了。”
薛博仁低沉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
秦玖颓丧地道:“当时跟着抓人的太多了,几乎都看到了他的脸,这事儿恐怕瞒不住……”不仅瞒不住,现在整个亲军都尉府已然是满城风雨。
薛博仁长久地沉默着。
好半晌,他抬了抬手。
秦玖知道这是让自己离开。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低低地敛身,他倒退着出去了。
其实秦玖想跟薛博仁说的是,他对这件事存疑。
就王冒的身份而言,他会出现在那个巷子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难以接受,却并非没有这可能。但是,他出现的时日对,时辰不对。
秦玖和鬼白曾跟了那人一连个把月的工夫,有白日,但大多在夜晚,那人显然对城西的环境极熟,夜视的能力也相当好,纵是乌云遮月的黑暗下,也往往走得如履平地。他们从未看到那人的长相,是因为他每次出来活动都会罩一件披风。风帽拉得低低的,而且步速快,迂回绕路,一眨眼就把后面的人甩掉了。每回走的路线也不同,毫无规律可循。
依照那人的小心程度,如果不是他的其中一个联络人落网,供出有这样一个奸细存在的话,秦玖觉得,能够发现那人的可能性很低。然而让人十分惋惜的是,联络人的级别不够,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供职在哪个部也说不出来。
秦玖只有鬼白一个帮手,掌握的证据不充足,没摸清楚状况前并未冒然上报,因而不敢太声张,唯恐打草惊蛇。这样广撒网,人手又不足的情况下,寻觅那人的行踪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更恼人的是,那人鬼得很,连续几日,秦玖仅能确定他来城西的那条必经之路,至于他是从哪条路走来这必经之路的,要去哪里,栖身之所又在哪里,一概不清楚。
经验老道的秦玖深知这是一个厉害角色,心理素质极其过硬,想要抓他,沉住气才行。可就在这个时候,早前捕获的那个联络人,突然死了!秦玖得知这个消息,简直暴跳如雷。可他哑巴吃黄连,只得暗暗饮恨:
是谁杀了联络人?莫非是跟踪行动被那人发现了,所以先下手为强,把自己人给干掉了?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在防御部的私牢里杀人灭口?
一连串的疑问让秦玖头痛欲裂。原本他打算跟出个结果便罢,如果劳而无获,索性直接抓了,让他们两相对质。可现在他手里唯一的筹码没有了。
秦玖无比的恼恨、失望,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怀着异常烦闷的心情,秦玖漫无目的地在城西乱逛,打算寻找些蛛丝马迹,忽的,那人又出来活动了!柳暗花明!秦玖惊喜的同时,一个猜测从他心里冒了出来:联络人或许不是他杀的;更有可能,那人根本不知情……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和鬼白终是在那夜发现了那人的目的地。
秦玖阻止了鬼白立刻抓人的动作。抓他一个?太便宜了。顺藤摸瓜,他要的是将整条脉络都挖出来,再顺着这条线,揪出背后更大的人物。这将会是亲军都尉府清寂这么长时间以来,最大的一次头功!抓那人,不过是这里面的第一步。
然而抓到的是王冒。
秦玖在一众欢欣鼓舞的同僚的簇拥下,一颗心如坠冰窖。
他太心急了,当时的那种气氛影响了他的判断,他甚至都没好好看清楚,以至于忽略了最关键也最致命的一点:王冒敲错了门!
早前逮捕起来的七户人家,没用上严刑拷问就有了结论。秦玖是吃这碗饭的,岂会看不出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和一堆普通百姓的区别?他甚至不用对方承认。那个拆家——就住在巷子从里面数第二户。而王冒当时敲的,却是那户人家的斜对门。
几乎在命令说出口的一刹那,秦玖就知道错了。可他已无力阻止那些急着争功的同僚往上冲。
事实上,当他知道抓起来的人是死士部的正卫王冒,就更无法开口,甚至不能对薛博仁说。因为秦玖心里十分清楚,王冒的公然落网,直接打乱了上面部署许久的一个重大计划。
他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犯另一个更严重的错,他只能将错就错,一口咬定王冒就是那人。这样王冒的被抓便是情理之中。否则,他万死难辞其咎。
走出薛博仁的书房,秦玖用目光扫了一下周围,见没有外人,朝着苑中的几个手下扬了扬手。
几个暗卫会意,操起兵器就快步出去了……防御部的这宗捕鱼行动,很快就在亲军都尉府里传扬开来,几大部简直乱成了一锅粥:相信的、怀疑的、惋惜的、斥骂的、看热闹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更多的人感到不安。
在亲军都尉府,隔段时间总会有这样的内部肃清,一旦牵连的人数多起来,一些清白人反遭诬陷的例子,便在所难免。更有甚者,有的人为了邀功或是找机会报复私仇,会挖空心思,捕风捉影地捏造案情。
这一次起火的源头虽在死士部,但像王冒那样高级别的正卫都能是内奸,以后谁还有立场说自己一定没有嫌疑?保不齐上面一怒,又来一次大范围的清洗。
几大部因此人心惶惶,颇有些人人自危。
这个时候,尚在休沐中的赵如意,正独自一人在家。
赵如意的性格有些孤僻,不喜与人来往,说起话来又有些阴嗖嗖的,这使得别人不容易与他处得来。天长日久,闭门谢客,便鲜少会有同僚登门拜访。若非如此,死士部出了那么大的事,赵如意也不至于毫不知情。
赵如意从顺义赌坊出来后,又到街上闲逛了半个时辰,买点儿宵食,这才溜溜达达回了家。
关起门来,他拆开王冒给他的布包。
里面零零碎碎的都是信函,一共有十一封。大多是日常往来书信,另有三封是公文式的行移,却是草稿。年份跨度已经很久了,最早一封信和最后一封,时间相隔长达五年。
全部是王冒伪造的。
纸张的新旧不一,墨迹的新旧不一,连款识都不一样,年头久的斑斑驳驳,折痕严重,墨迹有的已晕开,纸张也泛黄了,摸起来有些薄;年头新的则纸面光洁,字迹干干净净,摸起来又硬又干燥……一封一封地摊开,铺满了桌面,赵如意当然认得上面的笔迹——都是燕王的。
如果这些信函货真价值,不仅是亲军都尉府的隐者部,就连北平藩邸的文书机构,内府的文书机构,包括驿司的官吏、铺长、司兵所有人在内,全部要卸任自刎以谢罪——为了防止中央部门和地方官吏擅自行文,同时也为安全保密,洪武十五年,朝廷规定了“行文半印勘合制度”:由内府制作专用的空白公文纸,加盖印章,统一编号,装订成册;各官府若需行文,一律到内府领取,上面登记有领用的衙门和公文所涉及事项,并留有半边印章。而勘合制度,也就是公文存根制度,将两半文书合在一起,通过对其印识、字号与内容的比较、勘验,以辨别真伪,防止欺诈。
不论是地方各府、州、县的衙门官署,还是在外练兵的将军、就藩边镇的王侯,一律要按照此制度行移出外的公文。地方若有机要事件呈报中央,必须县申州,州申府,府申布政司,转达六部,不许蓦越。如洪武十四年令:本司职专出纳,与内外诸司俱无行文移,有径行本司者,以违制论。后来,又敕谕规定:诸司不凭勘合,擅接无勘合行移,及私与行移者,正官、首领官各凌迟处死,吏处斩。
摊在桌案上的这些信函,其中有七封,用的便是内府发的公文纸——花椒白面公文纸。预先加盖了通政司[通政使司,简称通政司,俗称“银台”,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是“喉舌之司”。]的半印——盖着另外一半印识的公文纸,作为存根,照例会留在通政司。
这些公文纸不会是燕王府向内府领的,北平藩镇更不可能派人去京城向通政司报备,因为用作私人书信往来,擅用中央的行移空印公文纸,是“诈伪”,按《明律》当论斩。赵御史那边是怎么冒名顶替燕王府的名义,拿到通政司的空印公文纸,具体情况赵如意不得而知,但必然是费尽了周章。
赵如意猜测,这是之前东宫或赵御史那边派人来北平的时候,连同那份牵情严重的密报,一起交给王冒的。王冒领了属意,便在空印的公文纸上面,仿造燕王的笔迹,写了这些书信。
既然是通政司出来的公文纸,盖着司里的半印,标记了北平燕王府用,通政司必然会留有存根。也就是说,将来这些信函一旦被捅出去,只要到通政司那边去调阅查验,存根的公文纸与信函的纸张一对,立刻就知道这些信函的真伪——赵御史的这招,虽不按常理,却端的狠辣,两个印识加一起,铁证如山!
当然,所有信函的落款处,不仅要有通政司的半印,还必须盖着燕王的印宝。
将窗幔微微拉开些,赵如意凑近了,趁着还明亮的天光,仔细辨认这些信上面的笔迹。王冒相当聪明,仿写同一个人的信,却没有用同一个笔体——一个人在五年前的字迹,和他五年后的字迹,一定会有所区别。而且根据当时的心情不同、手腕的力度、写信时的时间松紧……字迹都会发生变化。
美中不足的是,乍一看,十足燕王的笔迹。细细观察下来,还是会看出细微的差别。但是足够了。王冒临摹的技艺,炉火纯青。
赵如意将这十一封信,逐一通篇读下来,和煦的春日里,他浑身上下不寒而栗。
信上面说,燕王一早知道皇上重病,秘密勾结傅友德,意图谋反。
燕王,傅友德,重病,谋反……赵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脑海里却忽的涌出了一桩旧闻:
洪武二十五年,傅友德请怀远田千亩,帝不悦,曰:“禄赐不薄矣,复侵民利,何居尔?不闻公仪休事耶?”
战功赫赫的颖国公,是当年随皇上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之一,戎马廿多年,从副将到大将,每战必身先士卒,忠勇英武,功绩卓绝。其子傅忠,娶寿春公主;女儿为晋世子之妃。傅家是煊赫功勋,家主手握兵权,又是皇亲国戚,后被加封太子太师,可谓是位极人臣。
这个素来沉默不羁的大将军,洪武二十五年,突然向皇上请求要怀远田地一千亩,结果惹得皇上极不高兴,用素有廉名的春秋时鲁国宰相、公仪休,隐喻谴责他的“侵民利”。此事发生后第二年,傅友德被召回;第三年,以“侵民利”罪,被赐死。
赵如意能做到隐者部的参事,自然对朝中的逸闻轶事了如指掌。洪武二十七年,傅友德因“侵民利”罪被赐死——这只是朝廷给出的说法。朝野之外,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
大抵是二十七年,冬宴上,皇上一时兴起,命颖国公傅友德领两个儿子来面圣,等傅友德再回到宫筵上时,手里却提着二子首级,污血淌了一地;随后,傅友德痛呼哀哉,当殿自刎。在场的文武百官目瞪口呆。皇上更是暴怒不已,当即下令发配傅家满门。
颖国公死得离奇而蹊跷,耸人听闻,一时间震动朝野。因兹事体大,事后又给出一个较为体面的说法,用以********。
但是细想想。洪武二十五年,傅友德因“侵民利”被皇上斥责。
二十六年,被急召回京。
二十七年,因“侵民利”被赐死。
比较同年其他事看看。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殁,八月安葬;九月,立其第二子为皇太孙。
二十六年,则是蓝玉案发生的年头——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告凉国公蓝玉谋反,蓝玉被诛,剥皮实草;牵连族诛的达一万五千余人。
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十,傅友德大殿自杀后不久,定远侯王弼家中自杀。
这一连串的事件前后跨时三年,看上去毫无联系。但是赵如意看完面前这一封一封伪造的书信,心里却突然敲开了鼓。
按照信里面的起始时间,第一封,恰恰在洪武二十五年,是燕王秘密写给颖国公的,让其自珍自重,莫耽思虑,给阖家留条后路。第二封、第三封,也是同样的意思。接下来第四封,在太子病故后不久,还是燕王写给颖国公的,大意是对册立皇太孙一事的不满。第五封,二十六年,蓝玉案发之前,燕王对颖国公的某种警告。另附一封颖国公写给燕王的回信,言辞激愤,隐隐带有不臣之意。再往后,两人书信来往渐密,谋反意图便十分明显了。
所有的信里面,几乎都提到了同一个内容,皇上的病。而最后两封,二十七年,落款日期分别是九月十二、十一月初三,冬宴之前,都是燕王写给傅友德的,警告意味更加强烈。
如果赵如意不是一早知道,这些信函乃是由王冒伪造,他很难不认为,这一桩桩的事真真切切发生过、这便是一切的原来面貌。因为,所有书信放在一起,诠释了颖国公之死的真相。
阳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却驱散不了弥漫在心里的寒意。赵如意双眉紧锁,神情凝滞,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有一个无比巨大的疑团。他想起了之前在隐者部的架阁库里看到的,那份一直困扰着他的关于东宫、关于詹事府的密报……“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砸地,就在窗外的院子里。
赵如意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下意识就是拿起一件外衫将满桌子的信函覆盖上。
他关上书房的门,从花厅掀开门帘出去一看,院子里有一个半大的孩子,灰头土脸,表情愣愣的,张着嘴看着他。
北方这气候,开春之后被褥容易返潮。趁着阳光好,家家户户都会支起竿子,在自家院子里晒晒棉被、棉袄,再存放起来,不易霉变。赵如意一个人住,日常打理一贯井井有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