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笑,让鬼白没来由地感到厌恶。
“……你笑什么?”
“他在笑你的自不量力!”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鬼白猛然转过头来,就见自己的顶头上级、校尉官秦玖一脸阴沉地走进来。
“老、老秦……”
鬼白一时阵脚大乱,“老秦,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听我解释!”
秦玖看着他。
“小白,这次你委实是僭越了。”
并没有过多的言辞,连半句责骂也无,鬼白的脸却蓦然臊得通红。他攥着拳头,低下头,脊柱却绷得笔直。
“你走吧。我就当你没来过。”秦玖道。
鬼白咬着牙,有些恨地看了看刑架的方向,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秦玖望着鬼白的背影,忍不住叹息。
这般急功近利,恐难成大气候。
“让你见笑了。”
秦玖朝着刑架上的男子说道。他拿出火镰,把钩角上的几盏灯都点燃了。
昏黄的光焰照亮了偌大的囚室,也照亮了男子苍白而清瘦的脸。秦玖从一侧大缸里舀了碗水,喂给他喝。
囚室里的蜡烛一贯是有数的,尤其在审问的时候,会全部熄灭,只在犯人脚底下留一盏。犯人听得到声音,看得见刑具,却看不到问话的人。宛若是地狱中一点光明,不知今夕是何夕,也看不到希望,从而造成压迫和恐惧,数日下来,让犯人崩溃就范。
这种手段对付普通人尚可,鬼白却拿来对付死士部的正卫,实在是贻笑大方。
一碗清水入喉,王冒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总归是替你分忧。”
“替我分忧?你未免太瞧得起我。”
秦玖苦笑。
“——没听人家张口闭口大镇抚,连姚公也敢拿出来说。他也真是胆子大了,为了争功什么都可以不顾,不仅冒用了大镇抚的名义,还不知从哪偷听到了第七卫的行动部署。不过,这点小伎俩怎么能骗得了你?他却满腔期冀,妄想着借此一步登天……”
王冒没说话,闷闷地咳嗽起来。喝了水,喉咙里反倒火辣辣的,又像是堵着什么,上不上下不下,灼烧得难受。
秦玖叹了口气。
囚室里一时静了下来。
秦玖坐在地上,背对的姿势,脚边的地上放着一小坛酒。
他自斟自饮,有些寥落。
“老秦,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男子低哑的声音,宛若秋日的枯叶轻然飘落,听得秦玖心头一片萧索。他握着小酒坛的瓶颈,叹声道:“多年老友,我怎会不明白你的心思。之前我就派人去截她了,想把她拦在半路不让她回来,可惜,第七卫的人早到一步……”
“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谢你今时今日,还当我是朋友。”
秦玖哼笑道:“想当初一起通过招募选拔的有廿多人,各自分到几大部,拼死拼活十几年,除你一个一等阶,其他人留守的留守、外派的外派,到现在最高的不过才坐到了校尉级别。而我……我也只是小小一个校尉官,往日里哪敢跟你称兄道弟。”
王冒敛下眼:“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秦玖喝了口酒,“我知道。”他将小酒坛在地上转了转,又自嘲地道,“我知道。但是为什么不呢?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只不过是……路不同。”
路不同。
“老王,五年前出任务,你为了救我,也为了救其他人,不惜身受重创,还废了一条胳膊。如果,你希望我报恩……”
秦玖没有说下去。
说鬼白胆大,秦玖何尝不是。重犯的死囚牢,没有薛博仁的手谕,除指定的审讯官外一律不准入内。秦玖也犯了纪律。
王冒道:“你也救过我。”
“你救过我两次。”
他轻叹:“我都忘了啊……”
那么多年,一起厮杀、拼命,分甘同苦,生死相依,那些救过他、也被他救过的人,那些一起喝醉了酒躺在星光下大声放歌的人。
秦玖抓着酒坛:“我不明白,我们是兄弟,为什么拼个你死我活?”
为了家国?
为了忠诚?
还是为了军人的荣誉?
秦玖忽然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哀。那日王冒没有出现在那巷子里,又会发生什么?如果他是叛徒,恐怕他一样会得今日下场,不过是来早与来迟。但最起码,不会由他亲手抓他。
“你不是那个人吧。”
秦玖忽然道。
王冒压抑地咳嗽:“……你指的……是谁?”
“别跟我装傻!就是那个我一连跟了个把月、却始终没能看到长相;那个我布下天罗地网、准备要抓的人!”
“——你不是那个人。但是防御部私牢里的那个联络人,却是你杀的。你想保护那个人。”
王冒没有说话。
秦玖扭头看他,“你为了保护那个人,不惜以身犯险,更不惜牺牲自己?你当时卖了一个那么大的破绽给我,却又吃准了我不会往外说。你还是这样,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豁得出去!”
其实秦玖早该想到,依照那人一贯的狡猾机敏,怎么会在大白天公然出来活动!而且身形、衣着、步速、一贯走的路线……什么什么都对不上。秦玖后来猜测:王冒或许早就知道自己暴露了,索性早一步牺牲自己,去成全别人的继续潜伏。
当时王冒敲错了门——是真的敲错了么?
整件事是秦玖开的头,他一心想要立功,结果却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支。秦玖控制不住事态,大错就已铸成,可他即使知道自己抓错了,也不得不认下来——认了,成全每个人的功劳;不认,是秦玖失职,也是其他人的失职,功过相抵,所有人都会失望,秦玖以后在防御部就会威信扫地。更甚者,为了部内的团结,上面很可能因此把秦玖外派出去。
这简直是毁灭性的!
秦玖觉得自己不得不认下来,不得不在大镇抚的面前说谎。然而说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去掩盖,秦玖不知道王冒是否也一早洞悉了上面的计划,但他知道,王冒故意敲错了门,是给他秦玖看的,王冒是真正抓住了他的软肋。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的那条路,就那么值得?哪怕付出这么多代价,哪怕机关算尽、跟昔日的同僚反目成仇……?”秦玖复杂地看他。
“老秦,我很惋惜,我们是敌对的……但我们终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
秦玖攥紧了手:“那好,我将永远对此事保持缄默——你,就是‘那个人’,我不会再继续往下追查,我放过‘那个人’。”
“不够。”
秦玖猛然抬头。
囚室里的烛火昏黄跳跃,照亮了刑架上的男子憔悴苍白的面容。
“老秦,你该知道,我一直等你的原因。”
秦玖跳了起来,“你真的不顾念旧情?你真的要用那件事来威胁我?不,不行,放过‘那个人’,已经是我的底线,如果你不答应——就算你把真相说出去,大不了我卸了这校尉官的职、去大镇抚跟前受处分!可我绝不会做反叛的事!”
他的态度如此坚决,神情更是不屈。
王冒疲惫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满是叹息,就像是大人看穿了小孩子的把戏:“老秦,你我之间不用这些了……我的意思,你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明白。”
“你——”秦玖忽然觉得羞耻。
他更恨自己。
王冒的确是明白他的。
今时今日他好不容易拼到校尉官的职衔,放弃,重来?不,他没有这个勇气。否则他何至于在大镇抚面前说谎。
“老王,你真的变了,变了……”王冒惋惜道。
换成是以前的王冒,绝不会罔顾兄弟之情。秦玖以为凭借一番示好与追忆,又怎会换不来他的不忍?到底是错估了……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
这世上人有千百张面孔,一如鬼白,心黑面黑,所欲所求,一切显于表面,太容易被拆穿;一如秦玖,心黑面红,为达目的,以情动人,几乎毫无破绽。
秦玖比鬼白的段数高得多。
可惜的是,他们遇上的是段数更高的王冒。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活着出去。有朝一日你落在我手里,我不会手下留情!”秦玖含恨道。
“真有那一日,我还你的债……”
秦玖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老秦。”
秦玖站住脚步,却没回头。
“小心你那个手下……”
秦玖知道王冒指的是鬼白,摇头大笑道:“老王,你真的小看我了。我自问比不过你,但怎么可能让那个小毛崽子给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