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适而雅致的寝阁里,锦幔遮掩,画案上暖香缭绕。
一个小个子的姑娘正在桌案前倒茶。
她身后的床榻上,浅碧描花的双层帐子,只打了半边,里面躺着一个面颊苍白双目紧闭的女子,额头包扎着白布,隐隐血迹。
“好了好了,总算是炖好了。赶紧让她趁热喝吧!”人未到声先至——忽的跑进来一个小僮,双手捧着炖盅,身后着了火似的。
他跌跌撞撞奔到花厅里,刚把炖盅放下,就伸手捏住双耳,跺着脚,呼呼喊烫。
寝阁内的小个子姑娘转过头,嘴角绷紧,朝着他竖起一根手指。
小僮赶紧噤声。
用袖子垫着夹起炖盅,小僮蹑手蹑脚走进寝阁,放在桌案上。
“小绿姐姐,上官校尉还没醒啊?”
小绿摇了摇头,又轻轻地叹气。
“那这盅东西怎么办,炖了整整两个时辰呢……”小僮委屈道。
小绿压低声音道:“搁着吧,等她醒的。”
等她醒了,怕也是喝不下。
小绿想到此,又是叹气。
轻柔的夜风吹拂进来,挂帘摇摇曳曳,发出一阵零零碎碎的轻响。
打发了小僮,小绿搬了个凳子,坐到床榻边。拄着胳膊,她望着这脸颊苍白的女子。
那么憔悴的容颜,连双颊都瘦得凹陷下去,唇角却是微微勾起来的,眉梢眼角柔和得不可思议。是在梦中,看到那个人了吗?
拼了命把任务完成,迢迢路远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又跟第七卫的人交手;受了伤,在冷潮的地窖里和衣躺了一夜。她这么撑着,撑到现在,痛了,苦了,累了,什么都不说。
小绿忽然希望她就这么一直睡下去。起码在那一日来临之前,不要醒过来。
小绿名叫绿青,算是第七卫唯一最年轻的资历,那时她听说,有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连招募选拔都没参加,直接被选召入伍,成了死士部最有前途的新人之一。绿青很好奇这个女孩子什么样,也有些不以为然,是不是真像传闻中那么厉害啊?
见到她实在太容易了。为了掩人耳目,绿青挂靠在防御部后面的东厨,身份是一个小小厨娘。死士部那个女孩子,那段时间,总是隔几日便要来东厨一趟。庖人因此十分烦躁,每次看见她的身影,每次都要气得跳脚。
庖人也很厉害,少数几个不在亲军都尉府里挂职,却深受信任重用的平民百姓。
绿青记得,最初是因为想学煲汤吧,庖人勉为其难,教了一道拿手的肝尖玉兰汤。她很高兴,猪肝补血,玉兰清甜,听上去就十分鲜嫩可口。可惜那一次,她把汤锅给烧漏了,绿青还是头一次看到老成持重的庖人,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而她攥着衣角一脸抱歉地站在那里,任凭庖人数落。
那可是堂堂死士部的年轻魁首,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有些茫然,又有些委屈,可怜巴巴的。
最后以牺牲了一个传家宝锅为代价,那道汤品还是煲了出来——揭开锅盖,喷香的味道飘散出来,锅里是色泽鲜嫩的猪肝片,还配了玉兰、青笋和香葱。
她竟是有些拘谨,忘记了尝味道,高兴又无措地围着汤锅打转。扑出来的热气白腾腾,而她的眼睛是那么亮,又带着说不出的神情。那样的神情,看得绿青一颗心都软化成了雾滴子,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了。
再往后,不出任务时,上官翘就成了东厨的常客。从煲汤、清蒸,再到花样翻新的各种甜食,绿青这才知道,原来她每次都是做给一个人吃。这样简单又不失精致的江南风味,对方十有八九是姑苏人士——姑苏,死士部……绿青不禁笑了,她知道是谁了。
因为上官翘的常常光顾,东厨的日子有趣了起来。光是大火小火就不知烧过多少次,还有一回,她把庖人的野山鸡放跑了,结果为了捉鸡,一不小心打翻了正要下锅的细菜——她从炉灶旁边猛地钻过去,又把庖人给撞倒了,两人一起摔在装香菇的大筐里。
可喜的是,她的手里抓着野山鸡,也弄得满身是香菇和鸡毛……绿青拄着胳膊,忍不住笑了。
本是好奇想看看对方的样子,却一下子看了这些年。她对那个人的好,这些年,她成了最忠实的旁观者——那么无微不至,那般殷殷讨好,明明是骄傲张扬的性子,偏偏有时一双眼睛也会漫染上轻愁,缱缱绻绻的,就像是春潮涨落的湖泊。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她会一直是幸福的。
在最美好的年华,拼着她所能拥有的最干净的勇气和最真挚的情意……绿青那时甚至觉得,似乎只有戏文才能跟这样的感情相媲美,而她也终将像戏文里写的那样,日复一日地温柔幸福下去。
但世情原来不是戏文,真心真意,也不一定能跟喜欢的人终成眷属……床榻上的女子呻吟一声。绿青探手过去,她脸颊的热度退了些。
上官翘已渐渐地转醒。
“上官姐姐,你感觉怎么样?”
上官翘睁开眼皮,喉咙干哑:“我、这是怎么了……”
“上官姐姐发了低烧,之前在驻所里昏了过去……”
绿青说罢,又小声埋怨道,“你怎么这样傻,头都磕破了呢……”
绿青想起之前在驻所里看到的一幕。
当时她没有跟着疱人回城,而是固执地在驻所外面等,结果没等来上官翘的身影,反倒赶上一场雷阵雨。
绿青跑进驻所避雨,就看到大镇抚让人搀扶着上官翘出来。
她那时还有神智,一张脸却苍白地吓人,眼神也是空洞的,额头磕破了,一大滩黑红,血肉模糊。
绿青只是稍微看了看就知道她有多疼,甚至连自己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上官翘看着绿青复杂的眼睛,虚弱地道:“辛苦你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绿青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道:“你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现在刚到晚上。”
“三个时辰……已经到戌时了啊……”
上官翘抚了抚还有些痛的额头,才发现已经被包扎上了。她扶着床榻,缓慢地起身,绿青帮她把鞋子拿过来。
“上官姐姐饿了吧?有炖盅呢,小僮刚送来的。”
上官翘的脚下有些虚浮,整个人也晕晕的,消瘦苍白的脸被烛火一照,剔透得毫无血色。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桌案前坐下。
掀开盅盖,腾腾热气冒出来,里面粉粉白白,煞是好看。
上官翘不禁愣住了,是用玉兰片炖的猪肝。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轻轻“啊”了声:“是这道啊……真难为你还记得……”她喃喃地道。
“不是我记得,是庖人呢。”小绿道。
整个东厨,都在为她心疼。
冒出的热气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上官翘拿起汤匙,就着热气,舀了一口吞下——热烫的汤水,带着猪肝的鲜,玉兰的甜,青笋的清香……入喉一阵熨帖烫暖。她吃了一口,又吃一口。
炖了整整两个时辰的猪肝,小火慢煨,发挥出了食材最大的功效。上官翘慢慢地吃,一口一口,汤也全部喝光……她的身上暖了起来,渐渐有了力气。她招呼绿青过来。
上官翘出手的一刹,绿青甚至来不及反应。
她倒在上官翘怀里。
上官翘将她抱到床榻上,为她脱了鞋,掖好被褥。她看着她昏过去的睡颜,又俯身低低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去。
水晶挂帘在风里轻轻曳动,撞击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上官翘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口不久,床榻上的姑娘便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房门处空空的位置,像是无奈的叹息,又像是某种回答:“没关系……”
大风,黑夜。
狂劲的夜风吹透了单薄的衣衫,也吹冷了她身上没来得及散尽的潮汗,上官翘抱紧了双臂,禁不住打哆嗦,这也让她分外清醒。她背靠着墙垣,躲在一个黑暗的巷子里。
外面长长的街道上,到处是巡城的兵士。
戌时七刻。
入耳的,是铿锵的脚步声,应该是防御部的人。但上官翘知道,其中多数来自第七卫。
宵禁时分,街上不再允许百姓出没。平日里的城西南二大街,这个时辰往往才刚散场,唯独这几晚异常严格,有巡城的兵士提前来驱赶。
行人渐渐散去,食肆、商铺纷纷打烊,冷清的大街上,手执兵刃的巡城兵士排成一种奇特的八角十字花阵势,在街巷中来回逡巡。
——这般如临大敌,像是在防备什么人的入侵。
上官翘深吸一口气,弓着腰,作出预备的姿势。
今晚的月色原本很好,但后来刮起了大风,将云层吹散又聚拢,不时地遮蔽了月亮。
云朵飘过来的一刻,上官翘猛地窜出巷子,朝着斜对角跑。她有足够的速度,积攒了足够的力气,她的动作也够敏捷、够轻盈。最重要的是,她知道该如何躲开这样的布防。
黑暗藏起了她的身形——她是最强的“死士”之一,是如鬼魅一般无影无踪的人,她悄无声息地逼近,又稍纵即逝的远离,耳畔只有呼呼风声。
从城南往东,再到东城以北几大部公署最为密集地方,巡逻的兵士反倒是渐少了。上官翘绕过细作部、隐者部,再从死士部的后巷插过去——临街最里面的一处的街道,是城东的东八巷。
她隐没在一间果饼铺的摊位后面,静静地看向对面街。
执法堂的公署坐北朝南,大门前是五层高台阶,往下有一道照壁。正中有门两扇,连接着长长的甬道,甬道外是二门。二门里有大小房子无数,却是给巡逻的守卫休息用的;再往深处,穿过天井,才是关押重犯的死牢。
上官翘看到大门口并排站了五个守卫,一个个肃穆端正,站得笔直。她忽然有些泄气。
她竟是忘了,执法堂门口,无一日不守卫森严。就算她能通过那道大门,甬道里面、二门外,都还隐匿着不知多少的守卫。而再往里的死牢……上官翘低下头,死牢的情况她一无所知。她从没进去过那里。
她索性不躲了,走出巷子。
执法堂外的几为守卫,看到不远处缓步走来一个纤细身影。孤零零的,裙衫飘曳,宛若在夜里出没的女鬼。几人不由面面相觑。
等那身影走近了,借着檐下灯笼的亮光,依稀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几个守卫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叹气。
“让开。”
上官翘平静地道。
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请拿出通行手谕。”
“我再说一遍,让开。”
“对不住,没有通行手谕……”
话还没说完,上官翘的拳头已经砸下来。
执法堂的人不是吃素的,一个人挨了打,另外几个人就冲上来。就这样在执法堂的大门口大打出手。
“上官翘,你好大的胆子,跑到执法堂来闹事!”
“有人闯门,都出来!”
呼啦一下子从里面跑出来十几个守卫。
上官翘拼着一股狠劲儿,几个人攻上来都不是对手,台阶上已倒下一大片。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她身手上有伤,用守阵,拖死她!”
守卫们纷纷散开去,又从兵器架里取了长柄钩叉,他们不住舞转着双手,开始四面围攻,倒钩利刃闪着寒光。
上官翘攥了攥拳,刚想往上冲,就被一个人按住了肩膀。
她本能地反击,却遭到巨大力道钳制,反被扣住了双手。
“我带你进去。”
男子略显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上官翘仰起脸,是迎战部的正卫、高良姜。
执法堂的甬道里很黑——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眨,无声无息地窥视着这莽撞的入侵者。上官翘目不能视物,她跟着高良姜走进这仅容一个人的窄长甬道,又从黑暗渐渐走向隐隐光亮。
二门外的院子里,站了很多身着暗红镶黑滚公服的守卫。他们看到走出来的是她,目光不善,指指点点。
再从逼仄的天井穿过去,往下一直走,才是死牢。跟石窖一样,也是凿空了地底,却更加深入地下,用轴承和重重石门封闭。若没有蜡烛,内里昏昏,不知天日。
深幽幽、黑洞洞的地下牢室,一片死寂。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还飘荡着回音。
一丝冷风席卷而来,上官翘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臂。
越来越往里,也越来越黑。
也更冷。
上官翘有些糊涂了。
这么黑暗寒冷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呢?又怎么活得下来……“高大哥……?”
上官翘出声询问,她已看不到高良姜的身影。下一刻,却蓦地噤了声。
因为她听到——“上官。”
熟悉的声音,轻飘飘传来。
上官翘猛地抬头——高良姜将钩角上的蜡烛点燃了,幽亮亮的光晕中,上官翘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冒憔悴而瘦削的脸。
破烂的衣衫,上面晕染了大片大片污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他的发丝蓬乱,发际里也有血,顺着额角蔓延干涸。
他整个人像是被血污湮没了,又脏又乱又狼狈……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他一向是那么从容自持的。
“师兄……”
她颤声地唤他。
然后她一步步走了过去。
“师兄,我回来了……”上官翘半跪着蹲在他跟前,仰起头看他。
她的嗓音那么轻,她的姿态卑顺,而她的眼神——那样的眼神,猝不及防落进了站在一侧的高良姜眼底。这般温柔而哀伤,虔诚而义无反顾,仿佛她此刻仰望着的不是大限将至的受刑男子,而是她的信仰、她的执着。
高良姜愣了愣,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很是惊诧而复杂,好像他从未认识过她。
高良姜将火镰留在墙边,静静退了出去。
王冒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朝着她伸出手。可他整个身体被捆绑着,胳膊束缚在架上,动弹不得。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稳干净,他看着她,眼底隽永着说不出的情绪。
“你的额头……怎么受伤了……?”他说。
他还说,“你回来的好快……我还以为,要见不到你了……”
是啊,差一点,她就真的见不到他。
上官翘的心狠狠一痛,眼圈就红了。
恐惧,委屈,后怕……这些柔软脆弱的情绪直到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袭上心头。
“因为我有感应啊……”她轻声道。
王冒望着她,“什么感应?”
她微微笑着道:“我感应到,你在等我。”
她才不会告诉他,她梦见了他。
她梦见,他满身是血、含着笑在她的怀中静静地睡去了——她痛不欲生地醒来,那种绝望到撕裂的感受,几乎透支了她的心。然后,她不顾一切地完成任务,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她也不会告诉他,她差一点就回不来。
此时此刻,上官翘是何其庆幸,她在这时归来。
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