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守卫坚持用单手撑着担架,空出的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长筒。用牙咬着,拉开了信子,擎着往上——“嗖”的一声,火花冲天,突然炸开了一束光焰。
也是在这时,两支箭一前一后倏地破空而来。
悾悾!
上官翘和官桂二人闻声慌忙来救,他俩本能地身体前倾,挡住担架。这一伏身间,利箭从上方擦过,分取后面那名守卫的喉、心口。
既快且准。
担架一边失去支撑,剧烈地晃动。才刚释放了信号的那个守卫被两支箭射中,即时毙命。
官桂与另一个守卫抬住了担架。
“呦,这不是死士部的上官妹子……?”
一众甲胄兵士的队伍里,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也是一袭兜鍪、锁子甲,前后护心镜,还多了一副腋甲,腰配长刀和铁棍,全副武装。
是城西平则门的防御部守备校尉官,马蔺。
上官翘站在最前面,挡住了后面的担架。
“是马校尉啊。”
马家三兄弟。带队的既是马蔺,那么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兵士里面,必然有他的胞弟,马勃。剩下一个留守在城门上的,应该是小幺,马宝。
马蔺笑道:“是啊,是我。这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上官你不在家待着,跑到城西平则门外大街上做什么来了?”
“原来马校尉认出是我。我这个死士部的校尉,倒是要多谢您这位防御部的校尉,不杀之恩。”
马蔺呵呵笑道:“都说了是黑灯瞎火嘛。再说,刚刚那个信号一上天,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在招呼同伙呢,一不小心,弓箭就滑手了。失误失误。”
失误。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天又这么黑,对方却是接连两箭,毫不犹豫,一一命中。如此出挑的技艺,必是那个号称“百步穿杨”的弓弩高手,马勃。
上官翘冷笑道:“那马校尉深夜不在城楼上戒备,领着这么多人跑出来,这是……”
“救火啊,”马蔺紧张兮兮地道,“你没听见从城东传来的警示鼓?从东面那头一直敲到城西大街上,几处的鼓楼连响,也不知道是什么重要地方着火了,听得人心里慌慌。我担心那边的兄弟们忙不过来,专程领着手下人去帮忙!”
“哦,这个时辰,”上官翘望了望夜色,“那边的大火恐怕也要救下来了。”
起火时,不去救火,专等着快要收尾,跑过去抢夺功劳。
上官翘面上露出几分不屑,心下却是十分懊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哪怕他们早一刻出动,两边就错过去了。
马蔺不以为忤,哈哈大笑道:“火该救还是要救的,迟一点有什么?本来就是一大堆人分功劳,落到头上剩不了多少,但有胜于无嘛!现在不一样了,火我不救了,抓住你们这群叛匪,这功劳,可比救火大多了!”
“你说谁是叛匪?”
“上官姑娘,上官校尉……上官妹子,你身后担架上抬的,是咱们的王正卫吧?”
大风将上官翘身上的袍衫吹得翻飞如云,她拢着袍裾,目光波澜不惊:
“什么王正卫?哪里来的王正卫?你不是指那个已经背叛了亲军都尉府,原任死士部的正卫,王冒吧……马校尉,马大哥,如今你还称那个叛徒为‘正卫’,不觉得不合时宜吗?”
太过义正言辞的口气,马蔺不禁喉头一哽,“这、这个……”
上官翘不给他迟疑的时间,接着道:“更何况,那个叛徒现正在执法堂里等着行刑,迎战部刚刚回北平来的正卫高良姜、高大哥,会同隐者部的聂正卫、细作部的郁正卫,三大部的一等阶并行负责刑讯。马大哥,难道你不知道?”
说话间,她不经意地上前一步,挡住马蔺踮着脚望过来的探究目光。
马蔺皱了皱,心里忽然有了丝不确定。
是了,三个正卫轮番镇守,死囚会走脱吗?就凭死士部一小小的校尉官?
“那你后面抬着那个是……?”
“是一个重伤患,由官军医送出城去医治。事出紧急,没来得及事先打招呼。”上官翘面不改色地道。
“是啊,是啊!”
这时,官桂探出个脑袋来,笑呵呵地招呼道。
“还真是官军医!”马蔺摸着下巴道。
官桂道:“可不就是老夫。这不,北营突然有一个伤员要送,大镇抚担心老夫年老体弱,一个人恐怕不周全,这才让他最信任的上官校尉,亲自走这一趟。”
官桂故意点出“最信任”三个字。几大部的人谁不知道,薛博仁表面上苛刻严厉,实际上,对上官翘是视若己出一般的关照。
上官翘也看着马蔺。好整以暇。
马蔺眉头皱得更紧,瞅了瞅上官翘,又瞅了瞅她身后的官桂。这一老一少,两张脸上挂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表情,疏离而防备。
不,不对。
“既然是护送重伤患……刚刚那信号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深夜出城,总该有通行手谕吧?”马蔺问。
上官翘取出一块牌子,“大镇抚的出城腰牌。”
天太黑,离着那么远,马蔺自然看不清楚。
马蔺一抬手,道:“不着急,让我先看看伤员?”
“可以。”
上官翘毫不犹豫地道。
她说罢,就朝着马蔺的方向走过来。后面抬着担架的两个人也跟着她的脚步。
马蔺面上一喜,就要迎上前。这时,身后传来一句低声叮嘱,“校尉,小心。”
刚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马蔺讪讪摸了摸鼻子。却见上官翘在距离大概二十几步的地方,停住了。
然后,她身后的两个人将担架稳稳地放在地上。上官翘取下身上宽大厚重的袍衫,蹲下来,覆盖在担架上的男子腿上,动作轻柔而悉心。那其中一个抬担架的,是花白头发的老军医官桂。另一个……马蔺看着面熟,一时又叫不准是哪个部的。
再将目光投向担架上的男子,柴毁骨立,形容枯槁,一身邋里邋遢,隐隐血痕,伤势严重。不是王冒又是哪个!
马蔺的表情由惊愕变成了狂喜。
刚才出来的时候,他就瞧着那担架上的人像王冒。可离着太远,又没有光线,他生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谁知问过了弟弟,弟弟也肯定地指出,担架上的人是王冒!马蔺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他相信弟弟的眼睛,风水轮流转,平日里功劳都是另一个校尉官秦玖的,如今也该他显威风了!
“上官妹子,之前装神弄鬼百般狡赖,这回你总没话说了吧。”
马蔺双手掐腰,得意洋洋地道。
“瞧他那样子,好像人已经抓到手了似的……”官桂在后面鄙夷地嘀咕。
“没话说了。”
上官翘摇头。
“但是,想要抓他,先过我这一关。”
上官翘站在担架前面。
马蔺一愣,仰着脖子笑道:“过你这关?上官妹子,你以为你自己是万人敌!还是就凭你们仨人,能以一挡十,从我们这么多人手上脱身?”
上官翘耸肩道:“那就谈个条件吧。我跟你打?赢了我,我们束手就擒。如果我赢了,你放我们过去。怎么样?”
马蔺故作惊愣地瞪大眼睛:“你凭什么跟我讲条件?”
“怎么,你不敢?”
马蔺笑得更欢:“我从来不跟女人打。”
“不跟女人打,老人怎么样?”
话音落,官桂斜瞥了上官翘一眼。
“跟他?”
马蔺一手指着官桂,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上官翘嘲弄地道:“跟一个老人打,马大哥都要畏首畏尾的?”
马蔺刚要说什么,这时,身后一个黑瘦的弓弩手走上前道:“大哥,不宜拖延。”
马蔺挑了挑眉,“区区仨人,外加一个废人,怕他们作甚?”
“对方起先是死不承认,而后索性承认,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奇怪,明显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切勿上当啊。”
“这就是马大哥的那个弟弟吧!”
上官翘忽然挑高声音道,“早就听说,马大哥手底下这位胞弟,弓马娴熟,尤其有一双好眼睛。仅他个人所立之功劳,便足以拼过其他小队——这两年,让马大哥稳坐校尉官的位置,高枕无忧。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马蔺的面色变了。
上官翘又道:“闻听这位高手一招百步穿杨的技艺,名镇整个亲军都尉府。今日有缘得见,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与之切磋切磋?”
马勃没有回应,倒是马蔺道:“我们马家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尤其是我这个二弟,最是全家的骄傲。怎么,上官妹子也擅长射箭?我二弟可是行家里手呢!”
马勃有些情急,正要出声阻止,就听上官翘道:“行家有没有,就看这一出手。马大哥既然不敢比,让马小弟出来较量看看?”
马蔺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敢情好,既然上官妹子有这个兴致,咱们不妨就用手上功夫说话。若是我这二弟侥幸胜出了,你们乖乖把那叛徒交出来,然后一个个缴械,跪地投降。如何?”
“一言为定!”
“好,够干脆!”
马蔺伸出两掌拍了拍,身后的一个兵士立刻递上来一把榆木大弓,一满斛的箭矢。
马蔺将这些搁在地上,一抬手道:“听我命令,退后一里!”
身后甲胄威武的兵士训练有素地往后退,铿锵脚步声,整齐划一。马蔺也往后退,原地只剩下那个长相黑瘦的弓弩手,有些孤零零,也有些哭笑不得。
马勃猜得没错。
狭路相逢的一刻,上官翘其实是想先发制人,与面前的这三十来号兵士硬碰硬,以求速战速决。但她没有。对方人数众多,全副武装;而她和官桂只得两人,手无寸铁。再有,她正是看到了王冒的手势:拖延时间。
很可惜,他只是一个被哥哥嫉妒才能的弟弟。
上官翘取了大弓和箭斛,又退回到担架前。将箭搭上弦,纤臂挽弓,拉满弦,对准了马勃,毫不犹豫地射箭。
箭出——
“嗖”的一声尖啸,宛若鹰击长空,直直地朝着那黑瘦的小将而来。
箭矢裹挟着凌厉之势,势头凶猛,马勃却是直挺挺地立于原地,一动也不动。众人见状不禁都捏了把汗。
眨眼之间,箭矢倏地命中。
铮!
却只是射中了马勃两脚之间的地面。
官桂见此,连连跺脚。
马蔺哈哈大笑。他手底下的兵士们则是发出一阵唏嘘。
上官翘收势,撤弓。
马勃低下头。
两脚之间,一寸一,不偏不倚。正扎在两双鞋的鞋头中间。
好箭法!
“马某佩服。”马勃有些激动,也有些惊艳。
上官翘微笑道:“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者,可做上将军。马小弟,前途无量!”
“傻弟弟,你真傻了,她都没射中你!”
马蔺在后面怪叫道。
马勃没有理会马蔺的话,而是朝着上官翘拱了拱手,取箭,挽弓:“在下唐突了。”
上官翘做了一个“请”的收势。
这时候,官桂从担架一侧,悄然站到上官翘的身后。这位防御部的弓弩高手,他也有过耳闻,据说乃是千里挑一的顶尖高手,他须防备不测。
箭矢凌空射来。
尾羽在风中飕飕打摆,雷霆万钧,仅仅是这一箭便是气贯长虹,锐不可当。上官翘早有准备,脚步后撤,做弓步状。她目光灼灼,竟是要用手接下这支箭矢!
马蔺看到这一幕笑了。他在嘲笑上官翘的不自量力。
上官翘真的抓住了那支箭。然而,这支箭的后劲十足,触手的那一刻,上官翘的心就凉了。她的眼睛瞪大,来不及收力,就被箭矢拽着猛然往后。千钧一发,一只强而有劲儿的手从后面握住了箭头。
是官桂。
两人合力,居然当真徒手抓住了。
一片哗然。
跟着马蔺的兵士们都知道他这个弟弟的手段,看到此,不免面面相觑。大多数人却没看清楚状况,以为是上官翘一力支撑住了马勃射出去的那支箭,老迈的官桂只是事后扶了她一把。众人不由对上官翘目露惊叹,有些兵士更为她喝起彩来。
唯有上官翘和官桂两人,相顾无言,均是一把冷汗。
——马勃已是手下留情。他用的是普通大弓,若他挽的是装着机簧、丝弦的如意弩,恐怕命中之际,上官翘和官桂会来个对穿倒地。
“弟弟,你失水准了啊!”
马蔺气得在后面跳脚,“你别是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就看愣眼了吧!这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
他身后的甲胄兵士闻言,一阵哄堂大笑。
马勃眉头深锁,没有做声。
他看到了。接下那一箭的,是那个看上去孱弱无力的老军医。
而此刻他心里更奇怪的是,按理说,拖延时间的应该是己方,对方该是急迫突围才是,否则时间越久,越可能吸引来城西的其他守城将士。区区三个人,带着一个走不了路的重伤患,非但不着急,反而一味拖延,难道是……还有后援!
马勃想到此,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就要跟哥哥马蔺说。就在这时,忽的,一支箭矢射来。
——与上官翘之前射出的,马勃之前射出的,都不同。这支箭是半边扣箭,竹制,箭头为扁平锐三角形,顶端尖细如针,后部有两个倒钩,非常锋利。又尤其,这支箭是白羽!
伴随这支箭的,是无比刺耳的尖啸声,压过了一切风声和人声嘈杂,撕破了夜空,鸣掣而来。
是鸣镝!
一众甲胄兵士大惊失色,纷纷往四处分散开,唯有马蔺一个兀自愣神,待在原地。马勃猛然扑了过去,两人狠狠摔在地上的一刹,那支鸣镝射在了离马蔺眼睛四寸的地上。
马蔺瞪圆眼珠,胆颤心惊。
然而与此同时,那支鸣镝已是最有利的信号,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一排一排的黑衣人,出现在了大后方,黑暗之中,朝着鸣镝射来的方向,万箭齐发。
箭矢声,哀号声,箭头穿透血肉的闷响……防御部的兵士毫无防备,一霎时措手不及,竟成了活靶子。
上官翘愣愣站在原地,她被这一幕惊呆了。她眼睁睁看着防御部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四散奔逃,却躲避不及,一个个被万箭穿心,倒在箭雨里。
这不是突围。
是屠杀。
官桂怕她被误伤,上前来拉她。上官翘却红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让他们这样……让那些人住手!”
官桂不理上官翘的喊叫,硬是把她拽到了担架前。
官桂下手没轻重,使劲一推,上官翘一下子扑倒在王冒跟前。
她也被这一下摔醒了。她抬起头,视线中是男子憔悴而苍白的脸——“不要这样,”她哀求看着他,“他们都是我们的同僚,是我们的家人!破城出去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把他们都杀了?”
“因为他们是敌人。”
说话的是官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