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部的公署设在城东的葫芦巷拐角,三个时辰前正好赶上轮班,留守人员最少。当时赵如意在署内抄写余下文书,忽听外面一片锣鼓喧哗声,两三好事儿的同僚出去凑热闹。不多久,几个身着藩邸公服的人就冲将进来,二话不说将桌案前的赵如意一顿暴打。
赵如意看上去瘦小枯干,实则手上功夫不弱。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一会儿工夫他就被打得头破血流,鼻梁骨塌了,鲜血哗哗地淌。那几个人穿的又是铁头鞋,一脚狠狠踢在脸上,右脸整个肉绽骨露,惨不忍睹。等他人事不省,那伙人把他扛起来,塞进一个牛皮蒙着的大鼓里,由一辆车拉着堂而皇之地离开了隐者部。
现在回想起来,对方可不是早有预谋,专挑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辰下手——等拉人的车子终于停下,突然整个往下一掀,赵如意连人带鼓重重地翻下来,人摔醒了,眼冒金星。紧接着他被拎着脖领子拽出来,倒是没有蒙黑布,却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又被一把扔进了这间屋子。
如此奇耻大辱,赵如意恨得一阵无名孽火,正无处发泄。也难怪他打从一进门,对防御部的卢银宝和司徒嘉恶语相向。
但他终究是迁怒,还因此伤了一个女人。
赵如意捡起地上那个粗瓷茶碗,放在司徒嘉面前:“你也给我来一下!”
司徒嘉捂着额角,正眩晕得厉害,半天才反应过来赵如意是让她用这茶碗砸他的头。
她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摆手。
“事后装什么好人,她都那样儿了,还有力气打你吗?你这么有诚意,怎么不自己打?”卢银宝不阴不阳地道。
赵如意二话不说,操起粗瓷茶碗就往自己头上砸。
“砰”的一声闷响。
赵如意踉跄地往后晃了晃,血淌下来。
这下倒好,没受伤的左面颊也全是血,赵如意的一张脸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都这个时候了,卢督监还跟着起哄,生怕大家伤得不够严重,没给外面的人可趁之机?”
这赵如意也是个死心眼儿,让他砸他就砸,他不问问司徒领不领他的情!
顾烟雨瞪了卢银宝一眼,她身上唯一一块绢帕已经给司徒嘉按压伤口了,到哪儿再找干净的布帛。
她正犯愁时,沈明珠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这时,上官翘冷淡地道:“抓人、封门,都是防御部在出面——卢督监,于情于理你该给其他人一个说法。”
卢银宝正找地方坐,闻言扭过头来:“什么说法?你没看见我也是受害者?”
“因为什么受害?”
“因为……”
卢银宝这才想起出身死士部的上官翘是刑讯方面的行家,不禁哼笑道:“套我话?”
“是给你机会。”
上官翘的目光很冷。
“是啊,给你机会。”赵如意晕乎乎地道。
给他机会。
不成为众矢之的被其他人群起而攻之的机会。
屋内沉黯的光线,将每个人的面容映衬得明明灭灭。
伤的伤,残的残,一个不如一个。
卢银宝咽了咽唾沫,有些怨愤也很是憋屈,恨声道:“说就说!司徒,你来说!”
几个人都朝着卢银宝投来谴责的目光,司徒嘉都这样了,还折腾她。
这时,端庄佳人已缓缓地开了口:
“此次的行动原是本部的机密,若不是眼下这么大的事端,实在不方便跟外人说——白正卫最近接到了大镇抚肃清的指令,说是要在内部过过筛子,今日想必是动了真格……但谁也不知道范围会这么广,不仅限于本部,还牵扯到了其他几大部的各位……”
司徒嘉的头还晕着,说得很慢。
上官翘道:“什么意思?什么过筛子、动真格?”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一双双眼睛朝着司徒嘉看过来。
不知是谁幽幽叹了一声。
司徒嘉道:“大镇抚怀疑,几大部出了内奸。”
亲军都尉府在往年里曾经数次进行内部清洗,此时屋里六人中资历最浅的是“清理者”的一大一小,但仅是顾烟雨就赶上过好几回,更遑论其余的老人儿。在顾烟雨的记忆中,有一两次格外严重的,情节恶劣,牵连者甚多,事后想想都觉到后怕。但以前只是旁观,这回居然也轮到她头上……“司徒,烦劳把话说明白。”
司徒嘉看向卢银宝。
卢银宝却看向了顾烟雨:“这回大镇抚对于部里出了‘内奸’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从上个月到现在,短短十几天工夫,城内频频出现形迹可疑的人,口音、衣着显然外来,但似乎对北平的门禁、布防了若指掌,不仅进得来城内,还能流窜到城西南二大街,一旦巡城的兵士上去盘查,那些人便跑得无影无踪。自打亲军都尉府建立以来,这种事可从未发生过。”
卢银宝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顾烟雨。后者被看得气不打一处来,道:“卢督监你看我干嘛,难不成你怀疑是我从中接应?”
“不是怀疑你。而是白沉此次抓人的动作,正是因为你才如此兴师动众。”
“——肃清的命令早就下达到了防御部,起初一直在暗中进行,唯恐打草惊蛇,谁知两日前又发生了你被马车冲撞的事。据悉,有极其重要的情报险些因此丢失。有这回事吧?大镇抚面上不说,私底下震怒。白沉应该是顶不住压力了,这才决定从内部抓几个首要怀疑对象来调查。”
卢银宝一番话说完,其他人都若有所思看向地顾烟雨。
上官翘道:“卢督监说的首要怀疑对象,是指我们?”
“起初我也不确定,但刚刚封了门,不就意味着除了屋里的六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人被带进来?而我们六个……”
卢银宝环视了一圈。
“呵,正好是出事那天、所有关键环节的衔接者!”
每个月的初五起,走货商会陆续带回各地的“死士”、“细作”传来的情报。走货商从疆域的各处而来,又秘密汇集在毗邻北平城的某一座村镇,具体的进城时辰、走哪个城门,用什么行话切口,会在进城的前日晚上交代给防御部的一名书记。
届时书记报备一份给本部的督监,一份给隐者部的参事——作为将来燕王殿下过问时的凭据。随后这名书记进入封闭室,隔绝与外界一切联系。直到翌日走货商进城前,书记从封闭室中出来,一则知会“清理者”接取情报的地点,二则去城门口关照守城的士兵。
北平城是燕王殿下的藩镇重地,在自己的地盘上也如此谨慎,只为将泄密的风险降至最低。
“司徒是防御部的书记,我是她的督监。赵参事来自隐者部,是此次唯一与司徒对接的人。小顾是情报的接收者,小丫头一直跟在她身边……当然,还有一个上官——走货商们总由一些身经百战的‘死士’护送,任何情况都有可能禀告给本部的正卫。上官虽是新晋,却恰逢这次出事,难逃干系。”
在场诸位被卢银宝一一点了个遍。
作为出事的源头,顾烟雨没有作声,而是抬眼看了一下窗前的上官翘。在她的心里,什么内奸,什么调查,白沉这分明是公报私仇!那日上官翘当着姚公和大镇抚的面,灭了他的威风不说,还狠狠打了他一巴掌,自己对他也曾出言不逊,于是借由这次肃清之名故意整治她俩,以彻底打掉她们的气焰,让她们有苦说不出!
上官翘也没说话——她低着头,素来冷漠的眼睛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复杂。她记得面见姚公那日,白沉找回了顾烟雨丢失的首饰,有越俎代庖之嫌,但北平城有奸细这件事,旁人不知,在场的几人最起码心里有数。今日却将“知情者”抓了起来……上官翘的思绪飘了起来,但她又想到了别处。有些东西忽的在心里破土而出,她低下头,将一张脸藏在阴翳里,落寞而寂寥。
此时此刻,众人各怀心思。
唯有一个沈明珠,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在每个人的意料之外。”
——“还会牵连很多人。”
男子舒缓而慵懒的话音儿犹言在耳。
原来是这样!
偷首饰,告状揭发,再将有关联的所有人关起来……就是为了内部调查?
沈明珠的心里有一丝恍然,但随即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对,城西大街上的混乱是防御部的人故意制造的,首饰也是防御部的人偷的,跟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一点关系没有。当时跟着的影子护卫们又分明事先知情,否则不会让防御部那几个“偷儿”轻易得手,又瞒着“清理者”不报。
既然一切是事先安排好的,就不存在“有极其重要的情报险些因此丢失”。
至于“出事那天、所有关键环节的衔接者”——上面一早怀疑“内奸”在六人当中,却不能肯定是谁,特意设局,加以排除?
也不对,真有内奸,白正卫会事先提点她吗?他难道不怕她本身就有问题,或是一时害怕临阵倒戈?再说,什么都不确定就将这么多人困在完全封闭的地方,发生什么根本无法预测,若有万一其他人不是相当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