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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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首尔:世界负责流动,不负责与你成长

在珀斯,我住在最繁华的乔治街,一到中午,指指窗外,你看,这不就是香港的中环?惠灵顿的维多利亚山像家乡杭州的保俶山,不高,可以俯瞰城市;布里斯班的几条街道像延安路,总想着会不会窜出一个人问你要不要耐克鞋;济州岛西归浦足球场距海边1.5公里,打造寄生火山和传统的帆船形象,与海相谐,绿地耀眼,没有比赛的时候极为安宁。旁边有人说:好小啊,还不如学校里的足球场大呢。

从澳洲转道东南亚回国,在家待了好一阵子,整理这些大容量的照片,还是对自己不满:“比较”,真是拙劣的旅行姿态,却也避免不了。而所有的这些行走中,唯一让我觉得与众不同的,有谈资的,还是那些各式各样的市集,和市集里遇到的人。这些各地的市集充当了小城客厅的作用,忙碌一周的人们,常常在这里碰面,站在摊子前就聊起来,卖货的也不着急,听凭他们尽情地聊完。买卖之间那种和谐以及因为熟悉而显得亲密的关系,似乎混淆了乃至消失了纯粹物与钱的交换的本意。而这些交谈,多多少少构成了滋养我的养分,足以与以后难免出现的困境形成对比,给予慰藉。

因此,当几个做私人定制旅行的朋友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创业智囊团时,我狠狠地推荐了“市集”,并积极地将好看的照片洗出来,各地截然不同的风情足以构成时下流行的“主题游”,这让我的小伙伴很兴奋;同时,对我而言,一个个时间节点开始凝固,落在心路历程动态曲线里。

小伙伴说,那就找个地方实地体验一下吧;我略带私心地提议:韩国吧,距离近,飞行时间短,签证容易办。而这个季节的韩国,有雪,有啤酒,有炸鸡,总让人不由自主浮现出韩剧《请回答1994》里的画面——娜静奔到垃圾哥的房间,告诉他,下雪了。在初雪天里,表达爱意却不期望得到回应,因为她瞬间懂得“爱你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网红“霍爷”给女孩子的忠告里有一条:韩剧都是骗人的,少看。可是被骗,有时候是情不自禁心甘情愿的。

新裤子唱:“谁都不能随便被相信,每个人都可能会骗你,谁都可能随便被抛弃,包括我和你。”

我们在airbnb上找了个两人间民宿,不与房东同住。到达首尔当晚,房东在家等我们。地暖和暖气只能开或者关,不要随便调温;洗完澡把掉在地上的头发清理干净;旅游指南看完后归到原位;开门密码在小黑板上,建议拍下来存在手机里……一个小眼睛的中年女子操着一口韩式英语向我们介绍“注意事项”。这是一个典型的韩国小屋,正如电视里看到的那样,餐桌是没有的,生活起居都席地而坐。趁着交押金、合约签字的当,这屋子星星点点的老物事让我心生好奇,心想等房东走后可以好好观摩一番。

“房子里的老物事不要去碰,都是老古董了。”房东站起来,面无表情,直直将我看穿。

开门和她道别的时候,屋外一阵冷风,她速速将门关上离去。而我因为回转过来时发现时间没变,才意识到客厅转角处的立式大钟其实停止了走动。五斗柜、梳妆台,拼色床单代替了酒店白,无处不在的瓷娃娃每一个都擦拭干净不落灰尘,老式录音机里是空的,没放磁带。

这个房子,似乎装了很多小秘密。

来不及一一探究,头一晚,倒头睡去。根据行程,第二天要去第一站:首尔风物市场。

逛过时尚的街道,被高颜值密集笼罩;在首尔的第二天,去了风物市场(Seoul folk market),颜值由真人转为了琳琅满目的“过时货”。因为周六,室外也摆满了摊儿。

用“风物”二字来翻译“folk”很到位,尽管我不知道怎么确切传达给当地人,陶潜《游斜川》诗序里说过“天气澄和,风物闲美”。风物,除了单纯的字面意义“风景和物品”,更有一种大气候情义在里面,是传统的,代表在地基因的,好比北京的琉璃厂、荣宝斋。

作为一名模拟“在地游”的导游,我要把目的地向在座的“模拟游客”做简单的介绍。2008年4月26日,由东大门运动场迁至如今东部的新设洞以来,风物市场目前有九百多家店铺,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虹色进行分区。赤色区是美食街,有着韩国传统土特产和各种小吃;橙色区主营郁陵岛(韩国东边的岛)鱿鱼等韩国地方特产、餐具茶杯等传统工艺品、烟袋(抽烟丝用)等随身小物件等;黄色区主营打字机、电话机等仿古产品;绿色区是古董区,主营传统古董家具和古代美术作品;青色区主营时尚饰品;蓝色区主营时装、书画、韩纸等;紫色区出售小商品、电子、工具等。

原计划抵达市集后分头行动,在约定的时间集合,保证最大的自由,尊重不同的喜好,着实没想到大伙儿逛着逛着都回到了古董区。我们把在数十甚至数百年前使用的物品,以及能够引起人们乡愁的老物件统称为“古董”,只有在电视中才见过的50~70年代的教科书、古董手表,甚至是外观看起来完全无法使用的老式照相机等等。这些物品都保留了岁月的痕迹,现在被原封不动地展示给顾客。

古董商郑守英陷在琳琅满目的物品里面,悠闲地看报。情状像似江户川乱步在东京文京区的那个旧书铺,叫“三人书房”,多数时候他就在铺子里思考推理小说。我们握起一个熨斗,他忽然激动地站起身,说是19世纪朝鲜时期使用的古董,是火炭的。

金振宇的铺子里有很多生活用品,桌椅、缝纫机、樟木箱、铁皮装饰画、浮夸绚丽的吊灯……本来以为已经过时,不曾想被很多咖啡馆看中买去做装饰。这一点也提醒了我们,这里还是购买电视剧和电影道具的必到之处。

都说厚古薄今者,总也快乐不起来;而他们,看上去似乎理应活在“旧时代”,不在意当下的指标和数字。

人类这几年的发展显得直接而跳跃,一下子跳到了新世纪,一下子变得高速现代化。而当光阴在脚下,像风火轮一样被踩着过完一生时,也就真的不在意停留在自己的时序里了。

同行的小伙伴在后面的摊位上看中了一个银盘,回过来跟我说老阿妈咬着20000韩币不放,英语和韩语都不灵光的她希望我们过去帮忙讲价。这是一个小小的古董铺,同行小伙伴看中的银盘呈椭圆形,花边周身,盘面深深浅浅地还原了韩国五大宫殿之一的景福宫。虽然成色略旧,且盘底凹凸不平,但在年代感这个指标上显然胜出一筹。我端详着盘子,对话变成了老阿妈和翻译两人。老阿妈说价格高是因为材质纯银;作为中国翻译,很委屈地指着盘子上面露出来的铜色说肯定不是纯银。老太太松了下来,转过头说最少15000。而这一转头,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这不是我们的房东吗?

房东显然也认出了我,一脸讶异:“你们竟然不买化妆品?你们怎么知道这里的?来来来,这个饭盒,帮我送到楼上好不好?就那个旧校服租赁店,摊主的脸烧伤的,很好认。”我应了声,鬼使神差地也不问这是哪门子事,就捧着饭盒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有很多卖CD和磁带的铺子,一台14寸小电视机,周而复始地播放着迪斯科、中国八九十年代的MV、综艺节目,泳装女双手将纱巾举过头顶让其在脑后迎风飞扬的画面看来流传甚广,要不就是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步,瘦高个大叔身着冲锋衣、头戴赛车帽,已经在电视机前站了很久,他并不跟着旋律模仿,想必已将动作记在脑子。

走过一溜音响制品铺,就找到了旧校服租赁店。韩国校服自由化措施之前,也就是1983年以前的初、高中学校的校服,都在这里能够找到。回忆,总是要和自己有关才会有温度,我不是韩国人,对这些衣物很难有感情,就算在韩剧里看到过也难以产生同理心。但是七十年代韩国生人就不同了,做电影的人经常来这里租借服装,还有一些搞同学聚会的也会来借服装,SBS的娱乐节目《Running man》的“少女时代”特辑也是在这里拍摄的。

老板边说边转过头来,他戴着墨镜,离得远,脸部烧伤部分并不是特别明显。我试着走近,递去饭盒。

“今天吃什么呢?我来看看。”老头边说边打开饭盒,“酱油腌蟹,嗯哈哈,是可以俘虏全世界胃口的美食。”

我不确定是否要把饭盒收回还给房东,又隐约觉得如果贸然发问似乎是一种不默契的拆穿——事实上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一种感觉吧。于是,我四处转悠着,在翻烂了一堆包包后,突然看中一个姜黄色真皮手挽包,一口价,1万韩元,我没听错吧,才人民币60元?走过路过一直没有被人淘去,真是找到宝了。

这一来一去,老头也吃完了饭。我把包包挎在臂弯里,接过老头递来的空饭盒,回到楼下房东处。她看着一米不剩的饭盒,得意地笑笑,约好晚上家里见。

那天,我们从风物市集出门后,又去了学林茶坊和仁寺洞的耕仁美术馆传统茶院。

对比,是人类的特异功能,人类天生具备将事物合并同类项的本能。就像我喜欢的城市,东京、北京、上海、香港、首尔,它们的共同点,便是同时保有怀旧和颂新两种态度。它们可以一边是光怪陆离的摩登新世界,一边是古旧诗意的传统老片区,各有生机,互不打扰。

回到家,竟有酱油腌蟹。咸咸的味道,加入水果的酱汁,甜甜的味道,黄黄的籽,香香的味道,再加上透明的蟹肉,黏黏的口感,这酱油腌蟹是可以让大家体会到地球村可以因为美食融为一体的联合国一样的美食。因为味道浓厚,很适合搭配白饭。

“我昨天做了很多,今天中午带去给老头子一盒,剩下的,带给你们尝尝。”房东依旧冷冷的,也不见我帮她捎饭盒而堆起的笑容,看在酱油腌蟹的分上,我心领了。

“这个家啊,每一个摆设都有来头。”她开始说了。我擦了擦嘴,做好认真听故事的准备。

年轻的时候,房东太太和男朋友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处去淘货,然后摆在屋子里擦拭、观赏,可以捯饬一整天,怡然自得,赏心悦目,听起来似乎和遛鸟、玩古董的皇城根下老头老太没什么两样。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把持着一点小喜好,大部分时间节制,偶尔贪婪。却没想到变数就在快结婚的那年来了,男朋友被火烧伤了——这是房东几十年后才知道的事情,而在当时,房东小姐收到的却是一封分手信,信的意思是:我有了新的爱人,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不要再等我了。

房东并没有现场演绎收到信件后的哭天抢地,她啜了一小口真露烧酒,夹了一块螃蟹,配着米饭,吃得很专心、认真,能从容咀嚼食物的人才是笃定的。然后,她将当初的决定告诉了我——事实上,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呢,无非就是放弃这个变心的男人,嫁给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日子照旧,只不过“东淘西逛”这种习性,并不会因为伴侣的缺失而改变。房东坚持每周去一次风物市集,一张老旧的明信片、一把斑驳的椅子、旧书扉页上的一段题字,又或者是一只黑陶的碗、一把残破的壶、别人家摊位上的一盏台灯,都会让人在刹那之间被击中,那些老旧物件上含蓄而神秘的气场与人当时当刻产生了某种联结,就像你在美术馆里凝视一幅古老的肖像,而画中的眼睛也在另外一个时空里凝视着你。就在这样的凝望中,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人,音容身形,分明就是那个不要她了的前男友。只是,当他转过身来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被烧伤的皮肤。

这分明是一个二十多年还未被拆穿的骗局,而有一种谎言,叫作善意。

那么,已经四十岁的房东太太要做的,就是“给我再去相信拥有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她开始倒腾这间离家不远的、母亲留下来的空房子,就像帕慕克缔造的纯真博物馆。在功能上,它是寄宿旅馆;在情意上,它是回忆博物馆。她把那些年和男友从各大市集淘来的大物件小玩意儿一一摆放陈列出来,而它们,对于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来说,是保密的——现任丈夫,和从来没有再发现过她的前男友。

一直觉得“念旧”是种恶习,时常诱拐着人去无病呻吟;而房东太太的这种应对方法并没有让人觉得患了“回忆作死症”。每个人都能找到暗月里的黄金年代。对我而言,是老罗唱的:我们不要一个被科学游戏污染的天空,不要被一个发明变成电脑儿童。对大多数人而言,就是那句经典: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向后推,直到回到往昔岁月。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坚守一些东西。就像远古的人总要保存火种一样,因为总要,因为值得。

“所以,这台老钟是不走的,你特意让它停留在那一刻?”我像是明白了什么。

“几年前,这台老钟到年纪了,罢工了,我突然意识到,索性就不去找人修理了吧,让时间凝固在某一个节点也挺好。于是就人为将其拨到了九点半,那个点,非要说起来,就是我收到分手信的时间。”房东依旧面无表情。

失去了功能的钟只是一个装饰吗?我们无法让时间停止,可是钟却可以停顿在一个时刻,一个我们在充满了无常的生命里期望凝固、期望能够永远的时刻。时间也是信物的一种,这就是两人关于生命中希望就此永恒的故事。

好莱坞电影《朱丽叶的信》里,故事就是从女主角在维罗纳石墙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封来自几十年前的情书而展开的。我所看到的这些信物,和房东太太有关,和她的青春有关,和那个陪伴她青春的男人有关,它们是另外一个时空与你的联结。就像后来她也开始在风物市集上租了个摊位,卖起了二手货,也许是想为这些旧货找到从前的主人,也许想知道它们背后的故事,也许,只是对它们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触动。有时候她也在市集里逛,看到中意的继续收为己有。

也是在一年前,她无意中得知男人的妻子过世。明明知道那个人就在楼上,却从没再踏上过楼,而是每天变着法子做两份午餐,绿豆煎饼、紫菜包饭、红豆粥、拌饭、血肠、豆腐、米肠、韩式猪蹄、韩式辣炒年糕、汤面。而老头安心吃免费餐的理由则是“独居者特有的福利”——轮到房东太太骗人了,她也要给他一个巨大的谎言,两两扯平。

房东太太并没有因为“重逢”而扰乱其他人的生活,这个“其他人”包括前男友和他现有的家庭,以及房东太太的丈夫和孩子——这决然不是一起恶俗的“婚外恋”,相反,她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所有人,尽最大努力把控着情怀和现实的距离。

日子总是明辨是非的,让世界负责流动,不负责与你成长,所有的对待和处理都要历经年月才能淡定自如。多喝了几口真露烧酒,我也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少数几桩“我们不合适”的背后真的存在隐情?我所有的快乐和不快乐,说不定到后来只是一场骗局,真是,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在没有再见到他之前,我总是安慰自己‘你走了真好,不然总是担心你会走’;然后,他就出现了,只是,我的快乐仅仅是知道他乐悠悠地吃完饭,卖着他喜欢的古董衣服。”默默地爱,默默放弃,不打扰,是房东作为一个女人的温柔。

因为你,我始终心存美好。

因为你,我永远相信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