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有人落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1358800000003

第3章

他刚在靠厨房门口的那张桌子边坐下,三哥就将一碗红辣椒炒老鼠肉端了上来。因为断了三天的馋意,他比以往吃得更欢,吧唧吧唧的声音,像是一堆老鼠在咀嚼。

王胖子喜欢吃老鼠肉。久吃不厌。也许在他看来,世界上最鲜嫩最香甜的美食,莫过于老鼠肉。他老婆一直信佛吃素,吃饭闻不得肉味,更别说是老鼠肉的味道,所以王胖子每次吃老鼠肉,都不在家吃,都是三哥帮他炒好,他到啤酒馆来吃。吃完回家,头一件事就是刷牙,牙刷上挤满牙膏,将满嘴的老鼠味,刷成满嘴的牙膏味,即便是这样,他老婆也始终拒绝跟他亲嘴,晚上上床睡觉,也要跟他背对背,躲开他的嘴。长期食用老鼠肉后,他的****特别旺,有时一天晚上跟老婆要好几回,他老婆却老是把头别过去,不愿跟他面对面,他只好从背后来,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从背后来的习惯。来得多了,他老婆烦,他不忍心让老婆烦,瘾上来后,就去按摩店做。那些女孩收别人五十,收他一百。他出双倍的价,她们还觉得亏,一次做下来,腰酸背痛好几天,后来一见他来就躲。

在生的时候,每回看他独自吃得津津有味,我便会一旁笑他:“吃那么多老鼠,今晚又要上哪打洞?”

三哥及屋里的其他酒客,跟着一阵哄笑。

“你们这些个家伙,没良心!”他嘴巴不歇气地咀嚼,“要不是我把望月湖的老鼠吃掉,谁家的小孩保不定又被老鼠害了!”

他说这话挺唬人的,但这类事,望月湖不是没发生过。曾经有一对长期在小区内摆摊卖鞋的夫妇,白天在街上做生意的时候,把半岁大的孩子放在家里,中途女人回家喂奶,发现孩子被老鼠啃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望月湖是个破旧的小区,老鼠自然多。

在这座城市住久了的人,应当知道,望月湖曾经是全市最大最好的居民区,获评过全国文明小区,还被拍过电视连续剧,片名就叫《望月湖的故事》。但它就像一个人终归要老去,如今表面上虽然还同过去一样喧哗,热闹,到了晚上,还一样地灯火灿烂,人头涌动,实质上已经进入衰老期。房子破旧,设施老化,狭小的街道两边挤满了小车,尤其打从一所实验学校见缝插针地建在小区内之后,每逢礼拜五和礼拜天的下午,接送学生的各式名贵小车,更是将小区堵塞得水泄不通。衰老的真正体现,还在消费能力上。这儿的东西,普遍比外面便宜。菜市场的菜,比外面便宜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药店的药,也比外面便宜。房租,也比外面便宜。下馆子,点上一桌菜,不会超过两百块。晚上去歌厅唱歌,一人一首,轮流着来唱,听完别人鬼哭狼嚎,再让别人听自己鬼哭狼嚎,折腾到深夜一二点,每人只须交纳一杯茶水钱,五到八块。去按摩店放一炮,新顾客顶多一百,老顾客五十足够。如此实惠的价格,不单让小区住户乐在其中,也吸引了周边一些低收入的家庭和人群,即便是那些发达后纷纷从小区搬出的老住户,也都有望月湖情结,隔三差五地回来消费一回,其中许多人,由房主变成了房东,趁每月或每季来收房租的机会,去菜市场溜上一圈,捎带些菜回家,有的干脆歇下脚,呼朋唤友,进馆子海上一顿,再去歌厅吼上一顿,从歌厅出来后,余兴未尽地又上按摩店爽上一顿,全身上下日弄个够,重温一把往日旧时光的痛快与惬意。所以望月湖是,愈老愈亲切。

我前后在望月湖住了二十多年。我住的这套房子,是父母的。我在这儿出生,成长,直到上大学才搬离这儿。后来从监狱出来,无处可去,又重新住回了这套房子。像我这样的老住户,在望月湖已经少之又少。其他老住户,早已如候鸟般向市内各高档小区迁徙。这儿日益成为租住者的天下。他们中,少数是在小区内做生意的,一年到头,既发不了财,也亏不了本;更多的,则是出卖劳动力的打工者;还有一些,则是做鸡,做鸭,和做贼的。这儿实际上成了底层者的乐园。

我住回望月湖后,就像一颗石子,沉在湖底。除了这儿的人,没有谁再注意到我的存在。当然,网上有许多人在注意我,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我,只是我虚拟的一个角色。我喜欢这样被外面世界遗忘的状态。在被外面世界遗忘的同时,我也遗忘了外面的世界。我就像一个隐形人,在望月湖昼伏夜行,完完全全从过去的生活中消失,也几乎从这个世界消失。这回出事,不过是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更彻底。

望月湖算是我人生的最后一站。也是我从人间到天堂的中转站——如果能有幸进天堂的话。

从啤酒馆出来,将近两点,何西和我并无睡意,在小区内漫无目的地溜达。

何西在我前面东穿西撞,有时竟会与某只小老鼠,劈面相遇,彼此一愣,立马,双方反应过来,小老鼠掉头就跑,何西拔腿直追,咬住小老鼠的尾巴,小老鼠吱吱叫唤,何西将它放了,小老鼠刚跑出几步,何西又追赶过去,又咬住它的尾巴,小老鼠发出绝望的叫声,何西再次将它放了,立在原地,挺得意地看着它消失。这些小老鼠显然不了解何西,才会这么恐惧和紧张。何西不过是逗它们玩,并不会动真格的。

何西从不捕杀小老鼠。它要等着这些小老鼠长大,大到不能再大,才依次将它们干掉。这个时候的老鼠,一副肉滚滚肥得流油的模样,走起路来像是在地上打滚,何西只需在它后面急跑几步,就十拿九稳地将它们咬到嘴。何西是只宠物狗,身子比这些硕鼠大不了多少,弄得不好,反倒会被它们咬伤。所以何西在干掉它们的时候,从不咬它们的尾巴,也不咬腿,单咬脖子。从后颈处下嘴,一口将对方的脖子咬定,对方就只剩徒劳地挣扎。

何西对小老鼠很友好,见着它们,不仅主动跟它们玩耍,还会从菜市场捡拾一些苹果橘子之类的,送给它们吃。彼此混熟后,小老鼠们对何西有了好感,跟着有了信任感,就对何西失了防范和警惕。以往,我和何西从啤酒馆吃完夜宵出来,在寂静阴暗的楼房间溜达,沿途总会有一些小老鼠,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突然出现在何西身边,围着何西叽叽喳喳,就像一群粉丝围着自己敬仰的明星。甚至有的小老鼠,为了讨好何西,主动带路,将何西引领到某只大老鼠的洞穴口。何西便不声不响地记住这个地方,次日晚上的工作时间,就会来此守候,捕捉。

而我,在这样的闲逛中,也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不时发现一两个在小区内行窃的小偷。他们多是刚上路的新手。只有新手,才会光顾望月湖这样破旧的小区。瘦脖子头一回行窃,就是在望月湖被我发现的。

那次,我和何西一路溜达到十八栋。十八栋前面的路灯刚好坏了。我俩淹没在黑暗中,即便附近有人,也注意不到我们的存在。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何西悄无声息地四下里找寻,它习惯性地以为这是老鼠在活动。我却明显感觉,声音不是来自地面,而是来自空中。抬头搜索,借着月光,发现十八栋墙角的下水管道上,依附着一个人影,位于三层与四层之间,正沿着管道往上爬。估计他是打算爬进五楼的那户人家去行窃。下水管紧靠着厕所的小窗,只有五楼的厕所窗户是敞开的。我领着何西,朝下水管道靠近。

“五楼你去了,也是白去。”我仰着头,开始对小偷喊话。我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他听见。我怕声音大了,吵醒了附近的住户。我的声音也不严厉。我怕严厉了,小偷听到,过于紧张,摔落下来。

小偷停止往上攀爬,四肢圈住管道,头往下倾,看见是我在说话。没做声。

我接着说:“老钱昨天搬的家。新租户过两天才住进来。屋里没什么好拿的。你还是下来吧。小心,别摔着。”

小偷没动。我继续说:“要是想进去帮着搞搞卫生,你就去。今晚想找个屋子睡觉,也可以进去。”

“真的吗?”小偷终于开口。

“不真的,我跟你费这个神?”我说,“直接打110,让警察把你铐走不得了?”

他原本往下滑了一下,许是听我提到警察,又停止下滑,反倒往上爬。何西一直仰头望着,可能发觉情形不对,想帮我的腔,告诉小偷我说的是实话,于是冲着小偷汪汪地连叫几声。

“啪——”小偷旋即顺着管道,摔落在地。

他本想逃跑,但右腿断了。我费力地搀扶着他,前行数十米,进了社区医院。急诊室的值班医生帮他接好骨,打好石膏后,我去啤酒馆,喊醒三哥,过来把他背到我家里。他给我看了他的身份证,但我记不住他的名字,他脑袋粗脖子瘦,我就叫他瘦脖子。瘦脖子在我这儿住到腿好才走。他的腿好得挺快,得感谢何西。何西每天下午出门一趟,回来后满嘴鼓鼓的,一股很浓烈的苦涩味。它是去附近找伤药,吃在嘴里,不停地咀嚼,回家把嚼碎的伤药吐在瘦脖子的右腿上。

瘦脖子离开的时候,我叮嘱他:“别再打望月湖的主意。打它的主意,打错了地方。”

后来他在望月湖租了房子,住下了。要是在外头摸了好烟好酒,他会兴冲冲地提到我家里来。知道我每晚去三哥啤酒馆吃夜宵,他也常去,离开前主动把我的单买了。我死后,为我伤心的人不多,他算一个。今晚在啤酒馆,我看见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准在得知我发生意外后,偷偷地痛哭过。

今晚,何西遇着好几群它的“粉丝”,我倒是没遇到一个小偷。

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走到我面前,从身上掏出一张纸,将它凑近我的眼睛。借着隐约的月光和远处探来的路灯光,我看清纸上印着一个小女孩的头像。女子说:“请问先生,见到我女儿吗?七年前,叫她出门帮我买盐,再没回来过。”我摇摇头说没见过。这个女子我看着面生,应该不是望月湖的住户,也许打从女儿走失后,她就一直这样没日没夜地满世界寻找。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我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古樟树下,从树叶间漏下来的月光,将他的脸涂抹得斑斑点点。他看见我后,朝我招手。我来到他面前,并不认识他,也许是望月湖的新住户。他像熟人一样很友善地冲我笑着,说:“早点回家。今晚有暴风雨。”又弯下身子,对何西说:“别老跟老鼠玩。会传染鼠疫的。”何西叫了一声,不知是回答听明白了,还是让他少管闲事。他接着跟我说了一个本市的地名,问我知不知道在哪儿,我告诉他大致的方位,他立马朝那个方向跑掉了。

下一个路口,又遇着一个人。这人我认识,是望月湖的老居民。他是个疯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几年前,我从监狱出来,住回望月湖,他还在,还像多年前一样,不管刮风下雨,都守在这个路口,见到每个人,都要上前拉住对方的手臂,说上一句:“小蔡,去我们家。我给你做酱油炒饭。”对方就会轻轻掰开他的手指,说着类似的话:“爷爷,我要去上班,下回再去你们家吃你的酱油炒饭。”他现在见了我,一样地抓住我的手臂,一样地对我说:“小蔡,去我们家。我给你做酱油炒饭。”我跟他说:“爷爷。我不饿。这么晚了,你快回家休息吧。”

我一面走着,一面心里嘀咕。这老人平时只在白天出现,现在这么晚了,怎么还呆在这儿?以往这个时候,除了我和何西,小区内几乎看不到一个闲逛的,今晚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些人来?忽然记起,这老人上月死了。当时听到他过世的消息,相邻的人都跑去他家,帮忙料理他的后事。我也去了。我看见餐桌上,还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酱油炒饭。

我明白过来,刚才遇着的这些人,并不是人,而是亡灵,同我一样,所以我能够看见他们。他们也许还有心愿未了,至今仍留在世上。我死后,灵魂也还留在世上,是不是也有心愿未了?

路过三哥啤酒馆,听见三哥老婆把卷闸门拍得山响,狂喊:“死鸭子,开门!”生怕全望月湖的人不知道三哥是鸭子似的。

回家后不久,大雨倾盆。

灵魂也会犯困。迷迷糊糊一直到中午,我才被开门声惊醒。而何西,是被沈殿来手里食物的香味,激醒的。

在我生前,何西每晚都要爬到我怀里,才会安静地睡去。昨晚它一样地想爬到我怀里,但它不断地扑过来扑过去,都是空的。我已经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怀抱,供它取暖。它有时撞在墙上,有时撞到地上,把头皮都撞破了。最后它精疲力尽,才在我“怀中”睡去。

沈殿来将狗食放在沙发茶几的底板上,何西窜过去,张嘴就吃,食物到了嘴里,却又细嚼慢吞,很享受这个过程。沈殿来在我遗像前,点上三炷香,倒上一杯啤酒,对着我的遗像说:“何哥,在那边别再喝太多酒,伤身子。”说完鼻子耸了耸,赶紧扭过头,用手背擦眼睛。

我的后事,是沈殿来一手打理的。她应该算是为我过世,感到最伤心的人。但她“化悲痛为力量”,后事的所有环节,从沐浴,穿衣,化妆,到请和尚做法事,从火化,到选墓地,安葬,都是她忙上忙下,负责搞定。所有的费用,也都是她支付的。长这么大,也许她从没做过这种事。而她一旦做起来,就像她做其它事一样,有条不紊,耐心细致,圆满完成。

她既不是我的家属,也不是我什么亲戚。甚至也不算我的女友——虽然她心里兴许把我当成她的男友。

我没什么亲人。我爸在获悉我被判刑后,当场脑溢血过世,我妈在安葬我爸不久,患上老年痴呆症,送进了老年人康复中心,在那里消磨风烛残年。曹庆庆在我被捕前,与我离了婚。女儿豆子跟了她。她选择离婚,不是因为我事业上的完蛋,而是我对她感情上的背叛。办完离婚手续,她对我说了三个字:“你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