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次,上级领导来指导工作,局长指定我作汇报。我花了几天时间撰写汇报稿——凡向上级汇报的材料,我都是自己写,不让办公室代劳,这样可以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汇报的前一天晚上,我熬到半夜,逐字逐句地将稿子又打磨了一遍。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口才不好的人。给下级讲话和作报告,我从来不要稿子,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但只要是给上级汇报,我从不离开稿子的。除了面对上级,心里有种隐隐的紧张,更主要的是,我怕说错了话。我宁愿给上级留下一个过于严谨甚至迂腐的印象,也不想因某句话说错了,惹上级心里不快,因而得罪了谁谁谁。你看出来了,我的确是个行事谨慎的人。在仕途上行走,不这样不行,一方面你得胆大妄为,另一方面,你又得万分小心。但再谨慎的人,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次日上午,汇报会开始,局长在作开场白,我打开提包,没找着稿子,这才记起,昨晚改完后,用书压着,想把它压平整些,今早出门时却忘了拿。我急得不行,手心都冒汗了。这时,我的手机进来一条信息,晓倩发的,请我出去一下。我起身出门,看见她站在门外,嘴里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汗珠,额上的刘海,湿漉漉地趴着。她把稿子伸给我。
但晓倩在我们家做了半年,就离开了。她要回学校写毕业论文。她在我的生活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我们就像两片擦身而过的云朵。有风,无雨。要不是一年后的偶遇,彼此之间可能再不会有联系。
那是深冬的某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我所在的这座城市。那天因为加班,我从办公楼出来时,已经晚上十点。街上几乎看不到车辆经过,没有的士,也没有黑车可乘,我步行回家。踩在厚厚的积雪上,一脚深一脚浅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单位离家里不算太远,走路四十分钟左右,途中拐过四条马路,穿过一个商业中心。途经一家大型超市时,发现停车坪的地上,黑乎乎地一团,近前一看,是个女孩。我抱起她,赶紧往旁边一家医院跑。
在灯光下才看仔细,居然是晓倩。她怎么会晕倒在超市前?怎么是一个人出门,身边没其他朋友?医生诊断的结果,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贫血,加上天气寒冷受了凉,就晕过去了,说吊两瓶水就行。我松出一口气,守在病床前,招呼她。她醒过来后,睁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我朝她笑笑,说:“没想到再见到你,是这么个场合。”她也笑,笑中含苦,说:“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躲不过你!”又说:“我没事。叔叔,回去吧,曹姐姐在家等着你呢。”我说:“不要紧。今晚我陪你。”
我在走廊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还在单位加班,今晚不回去了。我经常加班到很晚,住在办公室。我办公室里有间卧室。以往我是真加班,这是我头一回以加班的名义骗曹庆庆。只要想一下,在办公室为什么不用座机,而要用手机打电话,我的谎言便可能被揭穿。但我了解曹庆庆,她不会这样去想我的。
吊完水,晓倩执意要回学校。我才知道,她大学毕业后,继续留在本校读研。我私下给钱给一辆120的司机,让他开车送我们。学校已经锁了门。我不知道。她应该知道,也许是忘了。
离校门一百米远,霓虹灯很卖力地闪烁,是一家四星级宾馆。我同她进去开了间房。
那天晚上,她主动要了我。她就像一堆慢慢燃起的柴火。而我,是浇在柴火上的一壶油。
这以后,我们的关系彻底改变。这家宾馆,成了我们每周约会的固定地点。一般都是她在我下班前,去开好房,买上熟食,饮料,啤酒,光着身子躲在被子里,边看书边等我。而我下班后,以在单位加班为名,晚上不回家,整夜跟她厮守。
我从不带她出去吃饭,购物,游玩。从不和她一起在公共场合露面。她没有主动提出过。我也没有主动邀请过。有时觉得这样挺亏待她的,便暗示她,只要她想一块出去,我就带她出去。但她予以回绝,反倒宽慰我说:“我不是那种女孩。一定要求你为我做点什么,为我付出什么。不用的。一块出去,万一被你的熟人看见,影响到你的发展,我会一辈子愧疚的。我爱你,又换来了你的爱,我就感到很知足,很幸福。不图别的。有一天你对我厌倦了,也许我会很伤心,但我不会阻挠你,你尽管走开,我对你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的,叔叔,放心。”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么通情达理,对我的爱又这么纯粹,我自然是很感动。两人不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很想念对方,但相互很少通电话。她不给我发信息,也不用自己手机给我打电话。她用公用电话给我打。也很少打我手机,一般都是打我办公室的座机。电话接通后,说个只言片语,就挂断。今天天气好啊。意思是希望我的心情也好。忙不忙?要是我说忙,她就说,拜。要是说不忙,她就说,六。意思是下午六点,她在房间等我。开好房间后,她会给我再来个电话,告诉我房号,用音符代替,嗖哆咪,就是513。她做事就是这么用心和细心,一丝一环都替我考虑好,即便有人窃听我的电话,也绝不会落下任何把柄。
她没什么朋友。她的手机,就像一头贪睡的猪,除了进来一些垃圾信息,长期处于一副安静状态。她告诉我,她从没谈过爱,我是她的头一个男朋友。我不太相信。后来她终于跟我说了一件往事。在她念高三的第二个学期,有天下晚自习后,班主任老师以找她谈话为由,把她叫进办公室,强奸了她。因为怕影响自己的高考,又怕给父母带来痛苦,她忍气吞声地没把这事讲出来,更没向派出所报案。从此,她对男人心怀仇恨,也总是躲着男人,哪怕有的男生追她追得很疯狂,她也毫不动心。她说:“要不是我俩的手机号这么巧合,要不是我俩的生日同一天,让我觉得我们注定有缘,我也不会对你这么上心。也许是上帝有意安排我俩在一起,你信不信?”我点头说信。
“你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我最后一个男朋友。”她用天池一样纯净的目光,凝望着我。
那一刻,我的心被完全融化。
我跟她之间的交往,外人都不知晓。曹庆庆也一直蒙在鼓里。在我以加班为名不回家的那些晚上,她丝毫没有怀疑我已经背叛她。她相信我,就像相信一块石头不会化成水。那些个不回家的晚上,她甚至都没有打个电话到我办公室一探虚实。她怕她的来电,惊扰了我的工作与休息。
这年秋天,我在仕途上,终于迎来了一次期盼已久的升迁机会。局长到了年龄,即将退位。市委组织部定的方案,新局长从内部产生。这意味着,现任的四个副局长,其中一人将升为局长。而我在四个副局长中,因为提拔最晚,年纪也最轻,排位在最后,如果按排名顺序来提拔,显然没我的份。但我不想错过这班车。一旦错过,下一班车还不知何时能到达。
我把平日从局里中层干部中培植的几个心腹,召集在宾馆,一块谋划。我们分析,第一副局长还有两年就要退休,扶正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副局长,由于这两年我和第三副局长黄爱民暗地里已经对他“未雨绸缪”,他的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陆续浮出水面,虽然市纪委还没有对他实施双规,但已经反反复复查了他好几轮,闹得尽人皆知,估计提拔他的可能性,也不大。看来,黄爱民才是我真正的对手,只有扳倒了他,我才有希望扶正。我同黄爱民,平时表面上关系融洽,尤其在对待第二副局长的问题上,更是真诚团结,目标一致,但其实谁也没有停止过对对方的攻击。我们相信,这回,他的团队也会不惜一切地要把我扳倒。最后,我们制定了一个夺取局长位置的行动方案。我负责去攻市委的几个常委,获取他们的支持,其他几个,一人去攻市委组织部的分管副部长,一人去攻即将退位的老局长,让他积极向组织引荐我,一人去继续挖黄爱民的黑材料……
那些天,我的心思全在这事上。跟晓倩做爱时,我甚至出现从未有过的阳痿现象。晓倩望着我一副憔悴的样子,既焦急又心疼。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我把事情说给了她听。
“交给我来办吧!你养兵千日,该用兵一时了。”她花木兰似的说,一改往日温顺乖巧的形象。
我说,“我都办不下,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
她信心满满地说:“给我一个礼拜,叔叔,我帮你把姓黄的拿下!”
之后,她告诉我她的计划:先引诱黄爱民到宾馆开房,然后用手机拍下两人做爱的视频,挂在网上去。她这套把戏,明显是从网上学来的,看新闻看多了。我哈哈大笑,说:“你好天真!这个节骨眼上,你以为黄爱民会随便跟一个陌生女子上床?再说,你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送吗?玷辱了自己的身子不说,网上一公开,你成什么人了?纪委再一调查,你姓甚名谁,谁不知道?你想,我会让你去干这种傻事?让你去受这份委屈,遭这份罪?用牺牲你来成全我?你把我当什么人?我有这么残忍自私吗?我宁愿不做这个鸟局长!”
她却一副从容淡定的神态,说:“叔叔,你没有退路的。男人就该像你这样,朝自己的目标,勇敢大胆地往前闯。我已经是你的女人,都这个时候了,我不帮你谁帮你?只要能扳倒姓黄的,我受点苦受点罪,算得了什么?至于能不能把他引上钩,叔叔,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这点聪明和计谋,还是有的。”
一旦她打定主意,任别人怎么阻拦,也起不了作用。我只有叮嘱她千万注意安全,一旦发现自己陷入危险,赶紧撤离。事情不成不要紧,关键是别让自己受到伤害。她说她会小心的,让我等着听好消息。
我心里除了担心她,也挺感激她的。虽然这是个下策,但的确也是一条扳倒黄爱民的捷径。心想,等她帮我夺下局长位置,我一定好好报答她,让她一生过得幸福,让她的家人也过得幸福。她叮嘱我,在她去办这件事之后,两人不要再有任何联系,等我顺利当上局长,一切都过去后,再恢复往来。这晚,我俩躺在床上,折腾很久才睡。次日早上,趁她还在睡梦中,我悄悄地起床穿衣,出门。再回来时,她已经起床,我把一个袋子交给她,里面有二十万元现金。我要她无论如何也得收下,要她在办事之前,先把这钱送回老家,交给父母。我曾从她嘴里打听到,她家在农村,父母身体不好,还有一个残疾弟弟,她大学四年,靠勤工俭学缴纳学费,养活自己。她打算研究生毕业后,找份好一点的工作,存钱给父母和弟弟治病。这二十万,既算是对她的一种回报,也算是消除她的后顾之忧。她最后听了我的,收下了这钱。
一个礼拜后,网上的视频出现了。
你可能猜到了,视频里的男主角,不是黄爱民,是我。
网上的视频被疯狂转发后,市纪委来人把我带走了。没人能玩得过纪委。我把该交代的,全交代了。除了这次的作风问题,还有以往的经济问题。纪委将我移交给公安,公安向检察院提请逮捕,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法院对我进行审判,我就像一件进入司法流水线的产品,最后一道工序是被送进监狱。在狱中,我唯有通过电视,了解外面世界的变化。某天,从本市新闻播报中得知,黄爱民已经做上了局长。
回忆,是把过去的痛苦,重新经历一遍。而我现在只剩下回忆。这也许就是人与灵魂的区别。人有将来。灵魂,只有过去,没有将来。
回去吧,很晚了,何西。走。没看见什么老鼠,看见了你也捉不到。瞎忙什么。
这回瘦脖子识趣,没坐最里面的那张桌子。坐在他的老位子上——靠门口的这张桌子。店里除了三哥,就只他一个人。他背向着门口坐着。何西把老鼠送到厨房后,跑向里面那张属于我们的桌子,在桌子底下趴着。
三哥端给它一杯啤酒。转身来到瘦脖子跟前,在他的右侧挨着他坐下,把脑袋伸出去,都快要碰着瘦脖子的脑袋了。两人细细密密地说着些什么。瘦脖子满脸的兴奋。三哥跟着他满脸的兴奋。两人都把两只手,架在桌面上。瘦脖子的右手握着一瓶啤酒,左手配合着说话,不住地晃动。三哥的右手上没有啤酒瓶,也许是不想让它空着,便用它握住自己的左手,握的是除大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从他右手背上暴露的青筋来看,他握得挺用力的,仿佛他不这么用力握着,这四根手指就会像小鸟一样飞走。两人交谈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那里放射出光芒。
我这才注意到,两个家伙的左手手腕上,都戴着一块崭新的手表。
我听见瘦脖子一声叹息,说:“可惜我师父早走了几天,不然也送他一块!”
他要送我一块表?他发财了?难怪他昨晚说“要去弄个大单”,看来是弄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