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有人落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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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母女俩出了的士,来到我的墓前,给我献上一大把黄灿灿的菊花。我站在她们背后,不远不近地望着。母女俩寂然无声。曹庆庆的左手,牵着豆子的右手。两人的身子,都显得有些单薄。豆子的个头,已经齐着她妈的肩,将来肯定长得比她妈还要高。这个时候,我真希望曹庆庆能说句什么,比如“你活该”之类的三个字,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双肩不停地抖动,脑袋跟着一倾一倾。之后,她从包里拿出几盒“邦诺”,青岛厂家生产的,蹲下身子,用火机点着,说:“希望你在那边再没有鼻炎……怕你万一患了,给你先备点药……”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真想上前抱住她,对她说声谢谢。

豆子忽然双膝落地,跪在坟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喊:

“爸爸——”

好久好久,仿佛是一个世纪,没有听到豆子叫过我“爸爸”了。留在记忆里的,还是她一岁多时,稚嫩并含着奶气的叫声。这声穿越十余年的呼叫,像一颗幸福的子弹,击中了我的心脏。

房子经过沈殿来的清理和打扫,变得干净,整洁。也显得比过去宽敞。门上那个专供何西进出的洞口,也用木板钉上了。整条门用红漆重新刷过。

沈殿来把我的遗像,收进她的包里。把何西,带回了店子。然后,在小区内的各处布告栏,张贴了房子出租的信息。望月湖的空房很抢手,信息刚发出去,就陆续有人打电话来,要求看房。沈殿来在电话里,必定先问清对方的情况,或者直接约对方来店里,见上一面。至少有两种人,她是不打算租给他们的。一种是比较迷信,胆子小,又爱打听房子底细的人,她怕他们住进去后,得知这房子刚刚夭折过一个男人,要求退租,即便是不退租,也担心他们因此产生心理压力和阴影;还一种,是吸毒和赌博的,虽然她本人所从事的行业,并不怎么“正当”,但在她看来,毕竟员工都是靠自己的身体和劳动吃饭,而赌博与吸毒,纯属害人又害己。

很快谈定一个租主。协议签订后,对方把押金和第一个季度的租金,交给了她,她则把房门钥匙,交给了对方。我呆在一旁,望着双方完成这场交易。我想,对方住进来后,成了这房子的实际主人,我怎么办?总不能不识趣地继续留在这屋里吧?

也许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我跟着沈殿来回到店里。她把何西从后院放出来,打开车门,让它坐在副驾驶的位上,我也跟着上了车,坐在后排。何西见了我,高兴地叫着。沈殿来将车子开出望月湖。

拐进一条寂静的林荫道后,我才明白她要去哪儿。

车子停在老年人康复中心。

我妈还是老样子。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满头的白发。脸上和手上,虽然皱纹密布,但肤色嫩白,干干净净。如果你不看她的眼睛,不会知道她是一名老年痴呆症患者。沈殿来在我妈面前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跟她说着话。你儿子何东这个月开始,被派去国外工作,长期的,以后每个月我代他来看望你,帮你缴纳当月的自费开支项目。望月湖那套房子,在何东走后,已经出租,我在代收租金,收到的钱,除了帮你缴纳开支,余下的,我会替你保管好……话说完后,沈殿来剥了一只香蕉,喂给我妈吃。临走,从包里拿出我的遗像,说你要是想儿子,就看看他,他正朝你笑呢。然后把它放进床头柜的抽屉。我妈一直一眨不眨地望着沈殿来,等她从房里出来,再回头,发现我妈还在窗户里盯着她望。

隔着那么远,只有我看清了窗户里我妈的脸。我妈脸上,挂着两颗泪珠。

妈,孩儿不孝,不能给你送终。你多保重。

何西从后院溜出来,陪我去河边散步。

这已经是我出事后的第十天。天空挤满了一阵接一阵的云块,它们像是下班后急于赶回家,行色匆匆。地面上的河风,一天天地变得强劲,一股接一股的,像是从水中绞出来的,把四围的暑气全吸走了,刮在脸上,身上,有一种湿湿的感觉,也许它们原本就是长着翅膀的河水,不愿意老老实实地趴着和随波逐流,才恣意地在空中荡漾。

何西照例地四处嗅着,寻找老鼠洞。而我,才走了一会,感觉像生前一样,两腿发软,全身乏力,便在草地上坐下来。说明我的灵魂,已经越来越虚弱。

岸边散步的人群中,涌起一阵骚动。

原来又有人溺水了。

何西领着我,往河边跑。只见河水中,有个脑袋一浮一沉,沉下去时,整个人看不见,挣扎着浮上来后,手臂胡乱地扑打着水面。他应该是会水的,否则不可能一个人游到深水中去,估计是腿抽筋了。

何西又像上次一样,身子直立起来,仰着头,最初是朝我狂吠,眼里流露出上次那样的渴望和期盼。那一瞬,我再次感受到何西的目光,像是亲生孩子的目光,满怀乞求。可这回,我爱莫能助。

当何西明白我不可能再下水救人后,它把这样的目光,转向了周边那些围观的人——从年龄上看,他们中大多是为人父母者,要是能与何西对视,一准能从何西的目光中,读到像我所读到的那种乞求,兴许也会跟我上次一样,无法拒绝,赶紧投身河中,搭救溺水者。遗憾的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身边何西的存在,更别说与它对视,感受到它眼中强烈的期待与渴望。他们的目光,全都抛向河面,随着溺水者的沉浮而晃动。何西焦急无比地在人群中奔来跑去。它希望从中找到一个注意到它的人,一个能读懂它目光的人。然而,没有。一个也没有。

它停在水边。河水淹没了它的四蹄。面对河中已经越来越无力挣扎的溺水者,它昂起头,发出绝望的哀嚎。

岸上散步的人,全都聚集在水边。但谁也没有下河相救。有个信息,在他们中间迅速传播:“是个贼,望月湖的!”

何西转身冲向旁边的一个高处,急速地往上攀爬。那是一个随意用石头垒起的观景台,离河面有好几米高。我不知道何西爬上去干什么,便尾随着它。何西在离岸头约四五米远的地方,稍作停留,然后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岸头,最后身子成弧线地落进河里,落在溺水者的附近,比溺水者离岸边还远。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岸上的人惊呆了,全都屏声静气地望着,不清楚这只小狗究竟要干什么。未必它去救人?如果它是一只狼狗,或者土狗,尚且另当别论。然而,它不过是一只宠物狗,一只小得可怜的宠物狗,别说救人,就是随随便便一个波浪,便可以将它卷走!岸上的人,跟我一样,越发地莫名其妙。

“汪!汪!汪!”

河里传来异常尖利的叫声。

原本奄奄一息的溺水者,像是突然遭了电击,一双手和一双脚,从水里窜出来,急急地往岸边划动。

我这才明白,溺水者是瘦脖子。

瘦脖子精疲力竭地趴在河边湿湿的草地上。平日他最怕狗,今日却是被狗搭救。看来,是害怕救了他。想不到你所害怕的东西,关键时候能成为你的救星,成为一种解药。只是我没搞懂,他要游泳,怎么不去望月湖北面的露天游泳池?三哥在那里做队长,完全可以直接将他带进去,连门票都不用买,他干嘛非要跑到这河里来游?未必是想在这儿独自寻找刺激?

而何西,在用声音将瘦脖子“驱赶”上岸后,旋即被河水淹没。

我却分明看见,它从水中穿越而出,兴冲冲地朝我跑来。

我一把抱起它。它水淋淋的全身,散发出阵阵芳香。

这时,从我俩的头顶上,落下一柱炫目的光芒,就像舞台上的追灯,将我俩罩住。

我知道了,该是我和何西跟大伙说再见的时候。

我们将乘着这柱光芒,去往天国。

“何西——”

我听到熟悉的叫喊声。声音里满是悲伤。是沈殿来。她冲着河面,呼唤着。今天她穿着一件好看的菊花裙。当她沿着河边奔跑的时候,仿佛一路的菊花在次第盛开。河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的呼喊打湿了我的心。我很想对她说,我早就原谅你了,当初你听从黄爱民的指使,化名晓倩,闯进我的生活,毁掉了我的事业,我的家庭,和我的人生,我的确很恨你,当我从监狱出来,住回望月湖后,意外地又遇见了你,你在被黄爱民利用完之后,遭到他的抛弃,你其实也是一个受害者,这以后,你一直在为对我犯下的错,赎罪,一直悉心地照顾我,关心我,给我温暖和快乐,我要谢谢你,希望你忘掉过去发生的所有不快,勇敢大胆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何西忽然从我怀抱中挣脱出来,跳了下去。原来草地上钻出了一只大老鼠。终于可以捕捉河边的老鼠了,何西自然不肯错过这个机会。我赶紧跟着落下去,一把抓起它,说:“何西,别贪!再贪,进不了天堂!走。”

我抱着何西重新进入光柱。

光柱载着我俩,冉冉升高,地面上的人群,河流,城市,越来越小。眼前,一片耀目的光辉。

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