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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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朝天子(1)

在当事者以外的人知道的时候,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一切回到多日前,刁玉奴被赐死的当天——

午后的太阳老高,晒得人眼睛发花。

赵世荇独自在偏殿的佛堂前罚跪。

三交六菱的花槅扇门窗,只开了西侧的两扇。阳光斜斜地投射进去,照亮了殿内供奉着的三尊青铜泥金佛像,以及蒙麻泼金十八罗汉像。佛像的两侧是丈八高的金丝楠木佛龛,还有数幅旃檀佛的画像,晶雕玻璃壁画为饰。

殿中的藻井高悬,殿顶及天窗各建有鎏金宝塔,数根盘龙红漆柱子立于两旁,转圈摆着无数红烛。燃烧的烛光在香火中浮动,光线由浅到深、由暗到亮,交替变幻,衬托得整座偏殿佛堂恰似仙境,宝相庄严,神秘瑰丽。

隔着缭绕烟气、万点烛火,蒲团上唯有一道身影。

“赵卿家,你想明白了吗?”

幽幽的嗓音,含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威严。

赵世荇的头颅垂地,战战兢兢地道:“臣以为……合作一事进行得隐秘,经手之人非是心腹不可。从内部泄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齐卿家、卓卿家等人,是如何知道的?”

赵世荇将身子伏得更低:“殿下,恕臣说句不该说的。臣记得……齐侍郎好像曾供职于锦衣卫。”

这话真是意味深长。

风拂得殿内的烛焰跳跃明灭,蒲团上的年轻人斜睨着视线,似笑非笑地道:“赵卿家,你这是将问题抛回给了本宫?”

“臣、臣不敢……”赵世荇额头有些冒汗,“臣只是觉得,既然齐侍郎曾是情报方面的一把好手,自比一般人敏感。而他想要探得什么内情,也是相对容易的……”

“所以赵卿家的意思是,不是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好,是齐卿家太厉害。那么,如果北平的人跟齐卿家一样厉害,与帖木儿接洽的事,是不是照样瞒不住本宫的四叔?”

不知何时,蒲团上的人已起身,徐徐走出大殿。

铺天盖地的烛光跳跃,唯有一抹纤瘦身影茕茕孑立。

方及弱冠的年岁,年轻而秀丽的容颜,因被氤氲的烟火笼罩着,显得神秘而半明半昧。他的身后是诸班佛像,而他站在光影下,那双眸子漆黑不见底,一霎时,竟分不清他是神是魔。

赵世荇颤抖着肩膀,声音也发颤:“殿下……臣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本宫记得赵卿家是丙辰年、甲戌科的进士,是第二甲第十一名。”皇太孙缓声道,“齐卿家则是同年新增武科的同进士。佰们俩算是同年,三载后又一起被朝廷选官——赵卿家进了科道,齐卿家则录为兵部散官,又选任了锦衣卫下设镇府司的百户长。”

年轻人的眼尾略长,眯起来就带了几分不合他年龄的阴狠。

他说起齐泰和赵世荇的履历,不过是在向赵世荇表示:作为东宫之主,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东宫的人,包括那些不为人知的经历。

而赵世荇枉做小人,故意揭齐泰的底,是因为刚才在正殿,齐泰领着卓敬、练子宁等人跪成一排,先是痛心疾首地自责,口口声声没能匡扶幼主,使得主上听信小人谗言、误入歧途。然后,他们对赵世荇群起而攻之,唾沫横飞地骂他天生反骨、卖主求荣。

那时赵世荇已震惊得跟什么似的,都忘了还嘴骂回去。紧接着,皇太孙的一声疑问,更是牢牢扼住了他的喉咙——“与帖木儿的合作一直避人耳目,齐卿家等人是如何获知的?”

是啊,如何获知的?

“绝不会是从外部走漏……臣、臣敢担保!否则先知情的就不是齐侍郎,而是北平的人……”赵世荇颤巍巍地道,“也不应从内部泄密……恕臣说句不该说的,与合作有关的部署,很早就开始了,准备半年,接洽半年,真正落实又半年,慎之又慎。要是存在泄密的隐患,断不会等到现在……”

那么是合作方,帖木儿汗国的人?

更不可能!

像齐泰、卓敬那帮犟驴一样的腐儒,让他们去跟外族人互通有无,杀了他们更容易些。

赵世荇想来想去不得要领。而他的心里也有疑惑:皇太孙太奇怪了!他居然被说动了,当即派出了孙帧,赶赴祁连驿去通知冯欢终止合作!

怎么会这样?!

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勾结外族,现在,听了几句谏言,就轻率地更改初衷,致使一年半来的筹谋付诸东流!

赵世荇越琢磨,越觉得此事不对劲。这样看来,齐泰等人来拼死诤谏,倒像是正中皇太孙下怀的台阶!难道说皇太孙害怕了?临阵退缩,又抹不开颜面,这才故意泄密给齐泰等人?

赵世荇不能不考虑,这位小主子狠是狠,毕竟只有廿岁。且是懿文太子的骨血,天性中自带的优柔寡断,总会在关键时刻作祟。

只不过暗中接洽帖木儿这种风险大于利益的事,与其说是孤注一掷,不如说是提着脑袋与虎谋皮。稍有差池,便是谋反、谋叛、恶逆——“十恶”有三,罪在不赦!别说皇太孙这辈子再不用想践位了,东宫的一干辅臣,必然是诛灭九族的下场!

最冤的还是他赵世荇,诚惶诚恐地奔波操持,半点讨不到好,更空担了一个卖主求荣的罪名。实则他只是个经办人,真正牵头的是那个调任云南的高巍!

赵世荇满腹皔埋怨不敢说,于是往齐泰的身上泼脏水。一则他属实怀疑齐泰有问题;二来,他要让小主子知道,即便这位“齐卿家”看上去再忠心,一日为锦衣卫,一生是皇上的人,决不能跟他这种心无旁骛效忠东宫的辅臣相比。

假设小主子利用了齐泰找台阶,就得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觉悟。

赵世荇以小人之心恶意地揣度主上和同僚,借以发泄心中的不满。他绝对想不到,他的这些胡猜乱想,居然与实际八九不离十。

但整件事的经过,并非赵世荇想的那样。

那是在赵世荇回京城后不久,刁玉奴被赐死的前一日……

京城的夜市在宵禁之前。

夕阳西下时,秦淮河畔的灯笼便亮起来了。

担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小贩,三三两两,都找空地停下来。摊子上是玉佩香囊、胭脂水粉、木雕摆件,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旁边的小吃摊也架起来,鹅油酥,梅花蒸糕,猪油饺饵,桂花糖山芋,蜜汁藕,麻油烫干丝……香味一飘老远,迎接着纷至沓来的晚客。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一个新来的杂耍班子。

由十几个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组成。男的各个身材魁梧、披发左衽。女的也各个高挑,肌肤铜色,面容姣好,带着一股异域的野性美。而他们的身手不凡,花招新鲜,甫一开场,就博了个满堂彩!

凑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一个皂袍倜傥的男子,独自占据一块地方,与周遭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是他长得俊,别人不好意思往他身边挤,是他的仆从硬把别人拦在距离之外。簇拥的人群无不扔来白眼,看个杂耍而已,用不用这么摆谱!

这时,火炬抡起来了!

三个、五个、七个……

哗!

两个魁梧男子交替着徒手扔火炬,又上来一个。一名脚踝挂着铃铛的女子也走上前,开始在火炬飞舞的空地中间翻跟头!火焰缭绕,黑发纷飞,越来越近,越开越快……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疯狂的鼓掌声、喝彩声。

铜钱落在盘儿里叮叮当当的脆响,亦是不绝于耳。

来到那皂袍男子跟前时,对方没动。

异族大汉搔搔头,朝着他鞠了个躬。

旁边众人见状发出轻嗤的笑声。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连个赏钱都给不起!

却见男子抬了抬手。

铜盘儿里,赫然是一块银饼子。

人群中又是“哗”的一声。

这么大手笔?

“不会是假的吧!可得看清楚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没错,看清楚些。”

温和的声线,古怪的字音。

魁梧大汉愣了愣,显然是没听懂。看着铜盘儿里的银锭子,大汉露出感激的笑容,腼腆地又给男子鞠了个躬,走向人群的另一边。

齐泰紧盯着对方的背影,眼底浮出一抹迷惑。

不是女真人……

京城忽有外族的做艺人出没,委实是惹人关注。齐泰听同僚说起时,以为大抵是西番或是高昌的流民,由官妓馆的人聘来取乐的。这一日恰逢休沐,他慕名前来,却发现个个精壮高大,看模样、打扮,倒像是北面的胡虏。

齐泰想想,也对,或是东北一带归顺大明朝廷的女真人。他试着用女真族语跟对方交流,对方却听不懂。

不是女真人,难道是瓦剌、鞑靼,或者是突厥人?

齐泰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了。

大明和北元是明面上的敌对关系,十数年来交战不断,打了又打。按理说,两边的互市几乎断绝的情况下,元人不应该出现在明朝的土地上,尤其还是京师天子脚下。

至于突厥人,就是西面的帖木儿,自从去年的岁贡断绝,双方的关系也变得紧张。又听说对方正在备战,这种时刻,帖木儿的人在边境之地都很少见,更不可能明晃晃跑到京城来。

齐泰越想越不对劲,也不逛了,顺着城南夜市,往皇宫的方向去。

这么晚了面见皇太孙,有些于理不合,可齐泰是好意。此事属于国政范畴,皇太孙提前心里有数,免得明日早朝时,皇上问起来被动。

但是皇太孙听罢,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能好呢?

齐泰来之前,皇太孙才刚接到高巍传来的密报——为了配合东宫的计划,两个月前,北元在大宁、全宁,故布疑阵制造多起胡兵作乱,引得燕王领兵前往觇视。岂料对方误打误撞的,竟在彻彻儿山与真正的元军狭路相逢。

元军不敌,一路掩击一路溃散,其首将孛林帖木儿等数十人,被生擒活捉。燕军又追击残兵至兀良哈秃城,再遇哈剌兀,复与战,哈剌兀败逃。

皇太孙握着宝座上的手搭,恨不能将其捏碎了。

怎的就这么巧?

明明是调虎离山之计,谁成想真的打起来。元军更是不中用,几战几败,导致宁王宗藩乱成了一锅粥!反观燕军,一路高唱凯歌,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皇太孙气得简直要发笑。由东宫主导的这场小规模伪战,以诱害北平为最终目的,结果却给燕王的军功上再添一笔!

高巍的密信上还说,北元哑巴吃黄连,损兵折将,吵嚷着要东宫和北平双双付出代价。

皇太孙既恼火又焦虑,他不得不允从信上的建议,赔偿大笔金银财宝,封北元的口。以退为进,可谋将来。

这就是眼下一半日的事,给高巍的回复也刚刚发出。谁知这时齐泰前来禀报,京城忽有异族出没,疑似蒙古人或突厥人!

皇太孙哗然色变,汗毛都竖起来。

蒙古人!

突厥人!

那不就是北元,或是帖木儿的人!

齐泰看到皇太孙陡然惨白的一张脸,吓了一跳。但他以为,小主子这是惧怕打仗之故。生于成平岁月,锦绣堆里长大,连军营大帐都没见过吧……

打死他也想不到,皇太孙的胆子这么大,竟敢在背地里勾结外族!

于是,当皇太孙将与帖木儿合作的事,和盘托出,齐泰整个人都懵了。而后,他扑通跪倒在地,厉声谏言皇太孙收回成命。

东宫侧殿里空旷而幽静,殿内唯有君臣二人。

空气像是凝固成了实质,压得齐泰满头满脸都是潮汗。

皇太孙一直没说话,也不动,仿佛是一尊冰冷的蜡像。齐泰梗着脖子,攥紧了双拳,思忖着是否要效法先贤,一头撞死在柱上以明志。这时,皇太孙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

皇太孙表示,他会考虑。

齐泰的面颊涨得通红,反驳的话几乎冲口而出,但他忍住了。他心念一转,拱手道:

“殿下,臣并非是食古不化之人,也深知殿下两害相较的权衡。但臣心中十分忧惧,与外虏合作,经营不易,这非但不是救命良药,反而是把杀人的刀。不用则已,用,刀出鞘要见血,不杀别人恐伤自己……臣再说句不中听的,对方能跟东宫合作,何尝不会与其他人达成共识?譬如,东宫的对手。”

最后的这句宛若惊雷,震得皇太孙浑身一颤。

是了!

东宫能联外抑内,北平也能啊。

“打从臣入朝以来,多年在兵部,很了解蒙元的那帮人。他们对燕藩恨之入骨,私下交涉的可能性倒不大。帖木儿却说不准。那些养不熟的突厥人,重利轻情意,谁给的好处多,杀人越货,背信弃义,什么都做得出来,昔日的察合台就是教训。如今,帖木儿应承了我们,会否脚踏两船去跟北平苟且,暂时不论。只说这桩计划——”

齐泰以手撑地,挪了个姿势跪着。

“与北平无数次的交手经验证明,那伙人最擅长的是将以其人之道,将计就计。此番与帖木儿的接洽看似顺利,但对方远在千里大漠,很多事情鞭长莫及。这不免让人猜测,有没有可能,帖木儿是事先受到了北平唆使,合作是假,请君入瓮是真?否则,这个节骨眼儿,京城怎会突然冒出一帮作艺的杂胡……”

就似那个典故,东家疑心西家的儿子盗斧,越看越想,便越觉得像。皇太孙正做坏事,心里发虚,发现一点可疑的苗头,再被齐泰的话一吓,心里的猜忌就像滚雪球一样急速扩大。

皇太孙默然思索良久,然后,摆了摆手。

齐泰知道这是让他离开。

他看出皇太孙是听进去了。他不敢逼得太紧,站起来,弓着身退出去。

皇太孙独自在殿内枯坐一夜。

快到寅时的时候,他派内侍再次将齐泰找来。君臣又密谈了良久。

直到更鼓敲过五下,启明星升起来了。

天刚破晓,百官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