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是要收小女为徒吗?”小姑娘讶然。
真是个特立独行的出家人!
明我和尚笑着道了声佛号:“就算贫僧能收下小施主这个女徒,也怕小施主受不住苦修的那份艰辛……贫僧可以带小施主去莲溪寺庵堂,做一名俗家弟子,与寺内得道的比丘尼们修习佛法……小施主可听说过莲溪寺?”
莲溪寺始建于元末明初,武昌府盘龙山上,以莲花道场著称,庙宇玲珑清秀,香火鼎盛。据传,元末时,曾有公主为躲避战祸在寺中受戒出家。
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能在当世名刹找到栖居之地,被照顾、受教习,无忧无虑地长大——这是明我和尚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
而沈家的掌上明珠,也终将成为一个恬淡美好的女子。她会在山寺里诵经、习字,在佛祖慈悲的面容下,日日聆听经文梵唱……闲时她也会到后山采花,或坐在开满野杜鹃的山坡上看落日,与小师姐妹们在清澈的溪水中嬉戏……
长房夫妇若在天有灵,该是宁愿女儿常伴青灯古佛,过简单平静、与世无争的日子。好过被沈家后人的身份拖累一生,成为权力斗争下的棋子。
然而——
“小女很感激大师的苦心……但小女不会离开风姿楼。”
沈明珠轻声道,不带一丝犹豫。
“小施主……”明我和尚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你真的知道风姿楼是什么地方吗?你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该待在那种地方……”
“大师,小女不会在风姿楼太久。”沈明珠摇头道。
再有三个多月,她就要参加招募选拔了。虽然她一点都不了解,但她会竭尽全力。
明我和尚叹了声,道:“小施主,你莫不是怕山寺中生活清苦,或者,你怕被贫僧的身份拖累,遭到朝廷的追杀……”
“朝廷……”沈明珠微微抿唇,“大师忘了,说起来,沈家亦算是戴罪之身。”
沈家在周庄的第一代家主,曾在大名开国之初,捐巨资为朝廷修筑城墙,后因请旨犒军,被发配云南充军。之后,二房的两个男丁又因天赋坐牢,嫡长子惨死狱中。
沈家在朝廷的阴影下,多年来活得战战兢兢。长房躲在小小的周庄镇,无时无刻不忧惧再被当权者惦记上,难逃鸟尽弓藏的结局。
爹爹或许就是因此积劳成疾,最终呕血而亡。
直到沈明珠流落到嘉定、进了风姿楼,那一****挨不住折磨,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中,春三彤坐到她床边,用冷漠得让人发颤的嗓音,问了她几个问题——
沈明珠永远忘不掉那一刻她身上的冷与恨,尽管裹在温暖的被褥中,而她不能全听懂春三彤的话,那样的冷与恨,却从春三彤泛着寒气儿的嗓音,直直钻进了她的骨头缝里。
他说:
——洪武二十七年的正月,沈家的长房家主、沈元山,及其妻邓氏,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双双亡故。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家主死后,沈家旁支一干人迅速入主沈家大宅,并当即接管了长房在周庄镇上的一切产业。怎么做到的?就凭一个行将就木、喘口气都费劲的族老?
——荣枯本是无常数,长房偌大家业,到头来,死的死,散的散,家破人亡……一双嫡出儿女亦是劳燕分飞,反目成仇。谁是最大的收益者?
在不知道什么是仇恨的年纪,尝到了仇恨的滋味。不仅仅是悲痛欲绝,更多的是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无助。
也是那一刻,春三彤告诉她,在这个世上,能让她变得绝对强大,帮助她查清真相、给长房讨回公道的,只有燕藩下设的北平亲军都尉府——稍后,她将在沈先生的故事中听到。
沈明珠的小脸儿略显冷清,眼神戚戚的,某种不可遏制的寒意充斥在周身。
“小施主……”明我和尚还想劝。
“大师,”沈明珠轻声打断他,“小女知道,小女辜负了您千辛万苦寻找小女的初衷……可小女之意已决,恳求大师成全。”
小小的人儿,毅然决然的样子。
明我和尚对这个答复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之前春三彤就曾跟他说过。
他那时却不相信,或者说,他不甘心将故人的女儿就此交给北平这帮居心叵测的阴谋之辈。
不约而同的,明我和尚在此刻也想起春三彤的话。
他说:
——“既知您认得姚公,必定知道北平的亲军都尉府?在下奉劝大师一句,不要跟我们作对。”
警告的话音儿含着不加掩饰的威胁。
然而苦行僧软硬不吃——“阿弥陀佛,除非居士将沈家女儿交出来。”
“大师,您知道您这么满城地找她,会对她造成多大危险吗?”春三彤四两拨千斤地道。
“比跟着你们更危险?”
苦行僧又拨回去。
春三彤一笑:“要不这样,让小丫头自己选择?”
“……阿弥陀佛。年轻人,你很狡猾。”
“大师谬赞了。”春三彤朝着他欠身,“在下随后会安排个时间,让大师和小丫头见一面。届时,小丫头要是愿意跟大师走,在下绝不阻拦。”
“当然,我们事先不会让小丫头知情,以免大师您觉得我们对她误导。”春三彤又补充道。
明我和尚想了想,道:“那好,就让明珠小施主自己选择。”
“大师您也要提前有个准备,”春三彤笑得漫不经心,“无论您说破大天去,小丫头都不会跟您走……不管您信与不信,在下只是想说,大师千万信守承诺,别到时候小丫头不愿意,您强行将她劫持走……大家面子上可都不好看。”
沈明珠跟着贺七和花姆妈回到风姿楼,已是华灯初上。
小姑娘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屋,关上门。
不多时,沈琼端着几大盘糕点,推门扉进来,却发现屋里没人。
他走到东窗前,扒着窗棂朝着上面看了看,就瞧见沈明珠孤零零坐在房檐上,抱着膝盖,小脑袋埋在胳膊里。
“真是个小孩子……遇到事情就把自己藏起来。”
沈琼轻轻叹着,将糕点盘夹在肘下,单手攀附着窗扇,一翻身上了屋顶。
作为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这过于利落的动作实在违和。
他站定后,掸了掸袍裾,在沈明珠身边坐下。
“晚饭没吃,饿不饿?”
“这是阿七特地出去买的……你尝尝,还热乎呢!”
“不说话?闹脾气啊!”
“你再不说话,先生可要把糕点吃光了!”
沈琼赔小心劝了半天,也没见小姑娘搭理他。他拿起一块海棠酥,自顾自地吃起来:“丫头,还记得三少教你的第一天,跟你说过的话吗?在风姿楼的时日,会有各种各样的考验,身体上的,心智上的,层出不穷……你只能一样样去克服,并尽力做到让师父们满意……”
“这次安排你跟大和尚见面,不仅是考验,也算是个小小的铺垫。”沈琼又道,“京城那边突发了些状况,需要你即刻动身去一趟扬州府……届时,你除了会见到沈家四房的人,先生‘故事’里的某些人物,或许也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躲在臂弯里的小姑娘一怔,她缓缓抬起头来。
就见沈琼嚼得腮帮子鼓鼓的,侧头朝着她一笑。
那意思像是在说:你看,你不也骗了先生!但先生不会生你的气哦!
沈琼曾经反复强调,他讲的都是故事、是杜撰,于是沈明珠就一直当故事来听——沈家的人,果然都不简单,越小的越沉得住气,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可沈琼骗人在先,反被骗,得知真相的一刻,委实是哭笑不得。
不过真格论起来,春三彤、花姆妈、贺七也好,还是沈琼这个所谓的本家也好,对沈明珠来说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们突然间冒出来,禁锢她,折磨她……以一个孩子的理解,没将他们当成仇人就不错了,哪还有信任可言?
况且是春三彤防备着沈琼在先。谁也没有立场责怪谁。
“我只记得大师父讲过: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小姑娘淡淡地道,“而一个被扼杀的徒弟,总好过一个欺师灭祖的徒弟。”
春三彤跟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含着戏谑微笑,不了解他的人会误以为这是玩笑话。一旦触碰了底线,春三彤就会让对方认识到会错意的代价。
沈明珠因此十分确定,如果这次的考验她不能让他满意,春三彤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你大师父这个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沈琼道。
刀子嘴,她早见识了。
豆腐心……
“我要去扬州府做什么?”沈明珠避重就轻地问。
“见沈家四房,证明赵世荇带走的‘沈家嫡女’,是真正的‘沈家嫡女’。”沈琼抓重点的说。
沈明珠没听明白:“……我该怎么做?”
“等到了扬州府,一切听命行事。”
“……我不参加招募选拔了吗?”
“此行算是招募选拔前的一关吧……”沈琼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不会耽搁太久,走个过场而已。先生我跟你三师父会与你同行。”
沈明珠抱着双膝,没有说话。
“那么,在启程之前,先生来给你讲讲沈家四房。”
沈琼说着,将糕点盘子挪到两人中间,一副漫漫长夜促膝而谈的架势。
沈明珠看了看,伸手捡出一块蝴蝶卷。呈四瓣花状,内卷着染绿糖饴,小小一块,色泽盈白。
“……我知道沈家四房。”
蝴蝶卷放入口中,香喷喷,热乎乎,又甜又糯。
沈琼也捡了一块,抿着嘴咀嚼道:“你知道的沈家四房,是那些在祭祖时才出现在沈家大宅、对你们不假辞色的亲属们。先生我要给你讲的沈家四房,却是当年被沈家大爷……唔,也就是你爹爹,驱逐出周庄,与长房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