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到达湖州,按惯例要写谢表。他想起朝廷上发生的这些事,不禁气愤,他在表中不由地写道:“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李定接到这份谢表一看,不由大喜,觉得陷害苏轼的时机到来了,立即串连了舒直等人,准备“劾奏”苏轼,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是,苏轼文名布于天下,朝廷上也有一些元老重臣保护,更兼皇后对他很有好感,要想参倒苏轼,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李定、舒亶等人唯恐苏轼东山再起,将来难以处治,必欲置苏轼于死地而后快。
第二天早上,李定把谢表交给了神宗,首先弹劾道:“苏轼说‘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既是反对新法,也是对皇上不满;说‘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是发泄自己对职位的不满情绪,实是未将皇上放在眼里。”李定还说苏轼有四条“可废之罪”:一是“怙终不悔,其恶已著”;二是“傲悖之语,日闻中外”;三是“言伪而辩”,“行伪而坚”;四是皇上“修明政事,怨已不用”。
神宗看了苏轼的谢表,果然脸色不愉,再加李定煽风点火,果然有些怒气了,舒亶见火候已到,便趁机举出“确凿证据”,说苏轼存心险恶。
舒直说:“苏轼反对新法,证据确凿,对每一种法令,他几乎都作诗诽谤。他包藏祸心,怨恨皇上,无人臣之节,确属事实。陛下发钱已业民,苏轼就说‘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行考核官吏的新法,他就说‘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陛下严禁私盐,他就说‘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望陛下明察。”
舒宣的这一招的确恶毒,苏轼的这些涉及新法的诗并无攻击诽谤之意,无非是描述了行新法后产生的一些现象,但在舒直的嘴里,都成了恶毒的攻击,在此情此景之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果然,在犹豫了一阵之后,神宗还是下令把苏轼拿问。
苏轼被在湖州任上逮捕,押出湖州中,百姓争相送,失声痛哭,足见苏轼之得民心。押到开封以后,投于乌台狱,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字狱之一——“乌台诗案”。
苏轼在狱中呆了很长时间。苏轼的儿子求告无门,便去南京找苏轼的弟弟苏辙想办法,临行之时,他嘱咐别人,送饭时送鱼,不要送肉,但送饭的人搞混了,竟把肉送了进去,苏轼一见,误以为大限将到,不由得悲愤中生。原来苏轼与儿子约好,如果没有什么情况,送饭时带鱼;如果情况紧急,送饭时带肉,这样可以内外通气,早作准备。苏轼自觉李定、舒宣等人必欲将他处死,在悲愤之中,索笔写下了两首诗,其一云:
圣上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家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苏轼的这首诗是写给弟弟苏辙的,本想托一狱卒交给弟弟,没想到被李定安排的耳目看到,一把抢去,交给李定。李定以为苏轼又在写诗怨谤,正愁拿不到证据,便把诗稿往袖中一塞,匆匆上朝去了。
这时,朝廷内部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曹太后在弥留之际,给神宗谈过一次话,指出苏轼是个忠臣、才子、廉吏、好人,要神宗千万别冤屈了苏轼;神宗虽然年轻气盛,但也并未想杀苏轼,只是李定一伙人极力陷害,企图置之于死地。第二天上朝,李定竟把苏轼的诗交给神宗,并说苏轼又在狱中大发怨怒,神宗看完诗,觉得莫名其妙,就问李定诗上写的什么,李定一惊,才想起自己害人心切,竟未看诗稿。这么一来,形势急转直下,以前帮助李定的人见神宗态度已变,都见风使舵,替苏轼说情。就这样,在审无证据的情况下,苏轼被释放出狱。
关于“乌台诗案”,还有另一种解释。宋代谏议大夫刘安世(另号元城先生)在《元城先生语录》中有一段记载:苏东坡被御史谢景温诬告乃至下狱。当时张安道在南京做官,就向皇帝上疏营救他。本想附在南京府的公文中递交皇上,府官不敢接受。于是张安道就命令他的儿子张恕到登闻鼓院将信投进去,张恕左思右想,觉得有些不妥,徘徊再三,终于未敢投书。不久,东坡出了狱,后来看见那封上疏的副本,不由得伸出舌头,脸色都变了。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东坡未回答。后来苏东坡的弟弟苏子由看了那副本,说:“我哥哥当然要吐舌头了!这件事全靠张恕之力。”别人问:“为什么呢?”子由说:“难道不知道汉代郑昌救盍宽饶的事吗?郑昌上书说:‘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这话正激起汉宣帝的愤怒。宽饶有什么罪过呢?正是因为触犯了许、史之辈而遭祸。再来发人隐私,就更添加了几分怒气。如今东坡也没有罪,不过是名气太高,与朝廷争胜负。张安道的上疏说东坡实在是天下之奇才,难道不只有激起人主的愤怒吗?”仆人听了这一番话,觉得很有道理,说:“那么当时要救东坡,应该怎么说呢?”子由说:“应说本朝还未曾杀过士大夫,如今就从陛下开始,后世子孙必然要援引陛下为例子。神宗好名而畏此,也许可以制止那件事。”古人说才大压主,会引起君主的嫉妒,其实苏轼忠心耿耿,并无得罪之处,真所谓匹夫无罪,怀玉其罪了。
公元1080年(元丰三年)2月,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在这里,他写下了千古不朽的名篇《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躬耕东坡,留下了许多佳话。
公元1085年(元丰八年),三十八岁的宋神宗病逝,年仅十岁的哲宗即位,由高太后摄权听政。高太后一贯反对王安石的新法,在高太后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清除那些靠结党营私而爬上高位的官员,她免去了王圭的宰相职位,重新任命司马光为宰相,对那帮因反对新法而遭贬斥的人物,也陆续复用。这样,苏轼先被任命为登州太守,后又召还朝廷。李定、舒直等人见苏轼果然东山再起,又恨又怕,便时时寻找机会陷害苏轼。
恰在其时,辽国派使臣来朝,带来一幅对子的上联,要大宋朝在三日之内对上下联。若能对上,即为上邦,若对不上,便为下邦。这对子的上联是:
三光日月星。
高太后传旨,让百官联对,可此联实在太难,百官无一能对。李定和舒亶心意相通,推荐苏轼入对,说苏轼文名满天下,定能对上,若不能对出,便是欺世盗名之辈。高太后听了,明知他俩陷害苏轼,但她还是相信苏轼可以对出,便召苏轼前来。
苏轼见了辽使,尚不明白他何以耀武扬威,等说明来意,苏轼便请辽使亮对,辽使大声朗诵道:“三光日月星”。苏轼一听,哑然失笑说:“敝国三岁蒙童也能对出,满朝文武,无非不屑联对,逗你玩罢了!”辽使发怒,以为他对不出,故意大言欺人,便催他快对。苏轼说:“敝国蒙童即读《诗经》,我对‘四诗风雅颂’可以吗?”此对一出,辽使愕然,满堂大哗,叹为绝对。这“风”、“雅”、“颂”中的“雅”分为“大雅”和“小雅”两种,故可称四诗,一下子解决了数字“四”和后面三个字代表三种事物的矛盾,可谓巧妙之极,况且还寓有把“四诗”比作“三光”之意。
苏轼趁势戏弄辽使说:“贵国这幅对子,我信手拈来即可,‘一宫清慎廉’,‘一阵风雷雨’,‘半桶泥涂浆’……”弄得辽使晕头转向,羞渐万分,只得自认下邦,狼狈而去。
李定、舒亶弄巧成拙,反帮了苏轼的一个大忙。在高太后的支持下,苏轼在一年之内连升了三次官,升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其职权在副宰相以上。
司马光任宰相以后,当然要废除新法。元佑元年(1086年)三月,司马光主持政事堂会议,要求五官以上的朝官全参加,中心议题是合盘废除王安石所行的新法。苏轼在被贬的过程中,亲眼看到了新法推行后的一些好处,觉得不应该全盘废掉新法。因此,他反对司马光的主张。
对于王安石的新法,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能全盘否定。北宋以后,“冗官、冗军、冗费”十分严重。王安石主要针对“三冗”,精简机构,收拢权力,提高效率,发展经济,应该说是正确的;但由于王安石用人不当,再加上守旧派反对,推行不力,新法实行了十几年确实未有大的成效,原来的问题反显得更严重。因此,司马光当然要废除新法。
而就在这次会上,苏轼竟放了“头炮”,他说:“天下所以不能大治的原因,失误在于用人不当,而不是法本身的错误。如今司马光要全盘废除新法,实属大错!”此言一出,不仅司马光大惊,整个政事堂的气氛都为之凝固了。司马光不解地问:“你我过去一同反对新法,况又遭新党之害,为什么还要为新党新法说话呢?”苏轼说:“一切据实情而定,乃是为官为政之道,不应存党派门户之见,也不应有私人政见之争。过去王安石急行新法,确有不当,但如今尽废新法,亦如抱石而救溺,也不妥当!”司马光听了苏轼的话,怒气更盛,厉声说道:“尽废新法,皆如旧制,本相已决,不必再议!”说完即走出政事堂。
苏轼也很生气,回家后直骂“司马牛!司马牛!”吃完午饭后,他捧着肚子,问左右的人说:“你们可知此中装了何物?”一女仆答道:“都是文章。”苏轼摇头。又一女仆说:“满腹都是机关。”苏轼更摇头。唯有爱妾王朝云笑笑说:“学士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轼听后,长叹一声说:“知我者,朝云也!”
这样,苏轼又遭到了司马光等旧党的排斥,同时尚在朝中的新党也极力排挤他,另外,持有不同学术观点的程颐、程颢等洛党的攻击,苏轼处境很艰难。他曾叹息说:“如随众人,内愧本心,上负明主;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仇怨交攻,不死即废。”他接连上书,要求外任,高太后体谅他的心情,便让他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出任杭州知府。
在苏轼出任杭州以后的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曾两次被召还朝,又两次改换任所,实在是疲于奔命。后来,苏轼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兼侍读,又改任礼部尚书,兼端明殿学士,其弟苏辙也被任命为宰相。
自哲宗十岁起,苏轼就是他的老师。哲宗此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不喜忠诚老练之人,在一些政敌的攻击之下,哲宗逐渐疏远了苏轼。哲宗亲政以后,就尽废高太后在元佑年间所做的事,任命章惇为宰相,吕惠卿等奸佞之徒也陆续引进。这样,苏轼的厄运就到来了。
章惇等一批新党全部还朝,他们对元佑年间的执政大臣采取了杀戮、鞭尸、惩罚、流放的“报复”措施,苏轼当然在劫难逃。苏轼被以“讥斥先朝”的老罪名剥夺了职务,贬广东荧州,在途中又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年近六旬的苏轼带着全家,颠沛于暑热坎坷之中,在同年的春天到达了惠州。
惠州生活的艰辛困苦是可想而知的。但苏轼以其豁达超脱的生命态度来感受这种生活,自己动手,全家人开荒种地,日子居然也过得有滋有味。在当地,他仍和在杭州、徐州等地一样,尽其所能地为百姓做事,在文化上也留下了许多美谈。
一天,苏轼全家团聚,偶逢其兴,便提笔写了一首《纵笔》诗:
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不久,这首诗传到了京城,章惇嫉妒异常,他恨恨地说:“好吧!你不是‘春睡美’吗?我偏偏要让你睡不着觉!”于是,公元1097年(绍圣四年)4月17日,朝廷下令贬苏轼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琼州即现在的海南岛,在当时是一片蛮荒之地。对于六十二岁的苏轼来说,这一次贬谪是一次迫害性的流放,苏轼闻风,准备抛骨琼州,不拟生还。他的这种心态,在他的许多诗文里可以看到。
但苏轼到琼州后,却以坚韧超脱的态度活了下来,并为海南岛的文化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不仅使当地人有了大批的举子,就是在语言、生活习惯等方面也对海南岛的居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可以说,苏轼遭贬不幸,却是海南岛的大幸。
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二十四岁的哲宗去世,宋徽宗赵佶即位,他想调和新旧两党的关系。在苏轼被贬琼州三年多以后,被召还朝。在还朝的途中,苏轼每到一处,都有大批的文人学士和无数的百姓夹道欢迎,想结识或是一睹这位文化巨人和数朝名臣的风采。公元1101年,建中靖国元年苏轼病死于北归的途中,死时,京口驿馆四周一片哭泣之声。
苏轼一生纯白,绝无心机,更不玩权术。由此而使他在仕途上经历坎坷,几遭杀身之祸,但正是因为他不通权术,他才成为任何权术家都无可比拟的千古名人。历史的公正,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显现。
苏轼的诗、词、文、赋以及书法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巨大的意义;他以超越的情感来观照艰难生活的生命态度,也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至于不屈己阿人、不媚俗附贵的正大人格,在中国文化史上更是一直发挥着重大的影响!
历史毕竟还是公正的,人们并不因为苏轼一生多遭贬斥就对他怀有偏见,也不因为他一生多不得势就对他置若惘闻,而是能实事求是评价他一生的功绩,给予了无限的尊重和赞扬。至于迫害他的那些人,都像小爬虫一样地灰飞烟灭了,如果历史还能记起这些人的话,那是因为苏轼,仅只是因为他们迫害过苏轼而已。借此传名,也可谓怪诞了。
什么是忠臣?
古人发明的忠、奸之辨实在是大有道理,不仅在古代适用,在现代仍然适用。现在,评价人的词汇有很多,如先进、落后、好人、坏人等等,但有时觉得这些词都不能曲尽其意,尤其是在评价领导或领导身边的人的时候,这些词就更是捉襟见肘。但是,如果我们用忠、奸二字来形容,往往会觉得豁然开朗。那么,什么是忠臣呢?也许宋代韩琦的某些做法会给我们一定的启示。
宋朝的时候,宋太宗、宋仁宗曾经在大名府郊外狩猎,题诗数十首。庆历年间,大名府的留守将这些诗刻在石碑上。韩琦留守大名府,将这些诗藏在班瑞殿的夹壁中。他的宾客中有人劝韩翁将这些诗制成拓本,进献于朝廷。韩琦说:“将它修茸好就可以了,怎能用来作进献之礼?”那位门客很不理解韩琦的意思。哲宗时,韩降留守此地,就拓下摹本进献朝廷。韩琦听到此事后,感叹道:“过去我不知进奉吗?只是看到皇上正在守边,考虑国家大事,不应当将心思引到一边去啊!”
石守道编写《三朝圣政录》,将进献皇上前,他向韩琦求教。韩琦指出其中有几件事褒贬失当。其一,宋太祖迷恋一个宫女,连临朝见臣都迟到了,群臣有些议论。宋太祖醒悟到此事有失尊严,就趁那个宫女酣睡时将她杀死。史书上对这件事是十分赞扬的,韩琦说:“这岂足为万世法?自己沉溺于其中,就恨那个使他沉溺的人而杀害她,她有什么罪呢?假使他再有宠妾,就将杀不胜杀。”于是就将这类的事从《三朝圣政录》中去掉了。石守道十分佩服他的精辟见解。
韩琦显然是一位忠臣,但韩琦的忠又与其他所谓忠臣的忠有着显著的不同。对于帝王来讲,韩琦的忠是无声无息的,帝王在不知不觉中就受到了影响。韩琦的忠还创造了一种氛围,这种氛围不是靠强硬的行政方式来维持的,而是由一点一滴的小事积累而成的,因此,这种氛围是温和、亲切而持久的。对于韩琦自己来说,这种忠是默默无闻的,不求名利的,所以也是最纯正的。因此,韩琦的忠不仅仅是对帝王或一家一姓的忠,更像春风化雨一样,自然而然地滋润出一股正气,影响着朝野的政风与民风。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韩琦式的忠是一种忠正之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