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的人,格外胆大,于是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平。阿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第九章 )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丁冒了险,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招罢!”长衫人物也大声说。“我本来要……来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老头子和气的问。“假洋鬼子不准我!”“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什么?……”“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来便愤愤。“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老头子更和气了。“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大堂的情形都照旧。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惩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而把总却道,“请便罢!”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而第二天倒也没有辞。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
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篷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但他突然觉到了: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喤的一声,似乎发昏了。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阿Q于是再看那出喝采的人们。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救命,……”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了。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了。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
注释
?“立言”:指著书立说。
?列传:纪传体史书中一般人物的传记。
?内传:一种传记小说,这里指的是以记载人物的遗闻逸事为主。
?迭更司:通译狄更斯,英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
?“引车卖浆者流”:这是当时林琴南攻击白话文的用语。可参见1919年3月18日《公言报》。1931年3月3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引车卖浆’,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系指蔡元培氏之父。那时,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长,亦系主张白话者之一,故亦受到攻击之矢。”此谣言出自1919年8月7日、8日在《公言报》刊登的一篇署名思孟的《蔡元培传》,并指出了思孟其实是北京大学被辞退的教员徐某的化名,他为泄愤,写了这篇造谣以进行人身攻击的文章,其中说:“蔡元培者,字鹤卿,浙江绍兴人也。父某,以卖浆为业。数见侮,谓其子曰:‘吾以贱业见轻,汝不勤学雪耻者非吾子也。’”当时鲁迅曾写《寸铁》予以抨击,说这是“做事鬼祟的事”的“小邪”。正是由于“思孟”谣诼嘲骂的文章使鲁迅有了顺手一击的依据,在校阅山上正义译稿的时候就以“引车卖浆者流”指代倡导白话文的同乡蔡元培,声援白话文运动,反讽攻击白话文的林纾,由此可以看出上世纪初以语言文字的革新为起始和标志的中国文学变革过程中两大阵营在理论与实践上的分野。
?三教九流:这里指学术中各种流派。三教,指儒教、道教、佛教;九流,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
?地保:清朝和民国初年在地方上为官府办差的人。
?“行状”:死者家属叙述死者世系、籍贯、事迹的文章。这里指阿Q的品行业绩。
?“文童”:即“童生”的别称,就是指明清两代没有考秀才或没有考取秀才的读书人。
?押牌宝:也叫“押宝”,赌博的一种,猜测宝上所指的方向下注。下文的“青龙”、“天门”、“穿堂”等都是押牌宝的用语。
?哭丧棒:旧时在为父母送殡时,儿子必须手持一根“孝柱”,以表示悲痛难支。
?“若敖之鬼馁而”:语出《左传》宣公四年。楚国令尹子良的儿子越椒长相凶恶,子良的哥哥子文认为越椒长大后会招致灭族之祸,要子良杀死他。但是子良没有依从。子文临死时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意思是说若敖氏以后没有子孙供饭,鬼魂都要挨饿了。
?“诛心”:指不问实际情况而主观地推究别人的居心。
?小Don:即小同。
?“庭训”:古代父亲对儿子的教诲就叫庭训。
?把总:明清两代镇守某地的最低一级的武官。
?“黄伞格”:旧时的一种写信格式。在八行竖写的信纸上,每行的开头几句都写颂扬或表示敬意的语句,但每行都不写到底;只有中间一行写收信人的名号,比其他行更加抬高一格,下面的字也多一些,并且要一直写到底,这样矗立于两旁的短行中间,像一把黄伞的伞柄,黄伞是封建时代高贵的仪仗之一,所以此写法称为“黄伞格”。
?柿油党的顶子:柿油党是自由党的谐音;顶子,即顶珠,是清代区别官职的重要标志。这里是把自由党的徽章比作顶子。
?洪哥:这里应该指的是黎元洪。
?羲皇:即伏羲氏,是中国古籍中记载的最早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