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道:“人若真能刚正无邪,入圣化神何难?神若媚谀骄逸,又与俗人何异?正因世间肖小太多,方会觉得如舜皇者超凡入圣,世人顶礼膜拜。众丘之小,方显峰之高峻。”
范离憎放下铜镜,神情怪异地道:“无论如何,在下终难相信‘千载难逢’这样的字眼会与我联系在一起,在下无德无能,与舜皇相比,犹如草萤与日月之别,相去何止万千?”说完苦笑一声,继续道:“也许,在下并非真正的‘重华之眼’,只是与之相似而已……”
悟空道:“且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你能看清血厄剑上的纹路已是确然无疑,单凭这一点,你就足以造福苍生!”
范离憎愕然相望,大有“受宠若惊”之感,还待再说什么,悟空已抢先道:“老夫有一事需小兄弟帮忙,不知能否应允?”
范离憎面容一肃,道:“前辈尽管吩咐!”
悟空道:“老夫欲铸一柄剑鞘,要劳动小兄弟相助。”
范离憎为难地道:“铸剑之术,在下一无所知,恐怕……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
悟空摇头道:“老夫并不需你动手,只要借助你的‘重华之眼’。”
“原来……如此。”范离憎道:“不知前辈要铸什么样的剑鞘,与‘重华之眼’又有什么关系?”其实,范离憎已隐隐猜知到一些什么。
果然,悟空道:“老夫要铸的剑鞘,就是困锁血厄剑的剑鞘,以天陨玄冰石铸炼,再嵌以‘海母’之珠。”
对此事范离憎已听天师和尚提及,倒不甚吃惊。
悟空接着道:“天陨玄冰石取自绝寒之地,冰石内蕴含的万年苦寒之气,寻常炉火一旦放入天陨玄冰石,片刻间就会熄灭,根本无法铸炼它。此物难铸难熔,老夫历经近十年光阴,终于寻到一名不为世人所知的铸铁奇匠,此人已至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境,所谓异人必有异举,此人十年方开炉一次,一次只煅铸两件物什,且所铸之物,极为不凡。一个月后,就是他开炉之时,老夫欲请范小兄弟与劣徒天师一道前去求此人煅铸血厄剑鞘。此人虽然匠艺出神入化,若无范小兄弟相助,他亦无法铸成能抑制血厄的剑鞘!至于个中细节,见过此人之后,他自会向你细说。血厄剑凶戾之气一日不被抑制,世间便多一日凶险,事关重大,还望范小兄弟不要推辞才好。”
“血厄剑在燕少公子手中时,似乎颇为祥和,使燕少公子突然恢复神智,这岂非与血厄是凶险之物颇不相符?”范离憎疑惑地道。
“燕南北这孩子心智突然迷途知返,实是可喜,老天对思过寨总算没有赶尽杀绝,至于他为何有这般变化,实是与血厄息息相关。”说到这儿,悟空忽然话锋一转,道:“你觉得思过寨今后有无必要继续留存于江湖?”
范离憎先是一怔,心想一个门派是否留存又岂是一个人所能左右的?随即很快醒悟过来,意识到思过寨本就是因悟空之意愿而创,为血厄剑而存于世间,如今血厄剑已经问世,悟空提起此事,亦不为过。只是念及偌大一个门派,位列十大名门之一,其存亡却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心中不免生起感慨之情。当下范离憎道:“在下怎敢妄提此事?若是问在下留存思过寨后,由何人主持大局,在下倒可斗胆说几句。”
悟空“哦”了一声,淡然道:“听你的意思,虽未挑明,却暗示希望思过寨保留着,是也不是?”
范离憎抿了抿嘴唇——这几乎成了他一个极为频繁的动作——答道:“在下的确如此想。”
“那么,你觉得主持思过寨大局者,以谁最为适宜?”
“其实前辈心中已有定夺,对不对?”范离憎不答反问道。
悟空不置可否。
范离憎道:“在下进入思过寨不过数日,只能以一斑窥全貌。以在下之见,佚魄佚大侠主持寨中大局,当可重振思过寨!”
悟空微微颔首。
一座古亭,四周林木成荫,古亭建于山腰处,名为“遗金亭”,想必与天下所有名中有“金”字的亭子相同,这儿一定曾经发生了一件拾金不昧的故事,而此亭正因那个故事而出现于这条山道上,相传至今。
亭中一老一少。
正是天儒与牧野栖。
天儒道:“你行事一向极少会出偏差,为何这一次却不依计划而行?想必途中定遭遇了不同寻常之事。”
牧野栖不安地道:“弟子无意中见到了祖母,与她相遇时,她竟被鄂赏花所杀,因此……弟子没能继续追踪段眉母女二人。”顿了顿,又道:“弟子觉得段眉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后,就绝不可能再对我有所信任,纵是继续追踪,多半也是一无所获……”
“你已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分?”天儒眼中精光倏闪,神情震愕至极。
牧野栖从未见师父有如此震动之时,不由心生不安,立时跪于地上,道:“当时弟子眼见祖母被杀,心中悲恨,以致有了冲动之举,乞请师父降罪!”
天儒神色凝重至极,他沉吟了良久,方缓声道:“此事也怨不得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你的身分太过特殊,既然此时身分已被世人所知,那为师的计划,也需得改变了。对了,你所说的鄂赏花,可是以‘葬花剑法’名扬江湖的鄂赏花?”
牧野栖道:“正是此人,只是弟子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对我母亲怀有那般深的恨意?按理我母亲踏足江湖时,鄂赏花早已退出了江湖,她们之间,怎会结下仇恨?”
天儒道:“鄂赏花恨的不是你母亲,而是你的外祖母,也就是当年名列武林七圣中的月刀司狐,你的外祖父则是日剑蒙悦。”
牧野栖隐约感觉到师父对外祖母与鄂赏花之间的怨仇似乎有所知,于是问道:“我外祖母与鄂赏花的怨仇又是如何结下的?”
天儒转过身来,望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无论是月刀司狐,还是鄂赏花,皆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但世间却有一物足以让任何一个聪明的人变得糊涂不堪,那就是一个‘情’字。当年鄂赏花与你外祖母同时倾慕于你外祖父日剑蒙悦,而且鄂赏花与他相识尚在月刀司狐之前,二人曾情投意合,但最终结为伉俪的却是日剑与月刀,其原因只怕世间无几人知晓,蒙悦之所以选择了你外祖母,是因为他乃日剑的传人,而司狐则是月刀传人,江湖有云:‘日月齐扬,佛陀涅槃’,你外祖父为了达到‘佛陀涅槃’之境,最终舍弃了鄂赏花,而娶你了你外祖母。”
听到此处,牧野栖目光低垂,心中颇有些不自在。
天儒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你外祖父与鄂赏花情义更深,却选择了你外祖母,其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追求‘佛陀涅槃’之境,亦不是出于私心。”
牧野栖的头重新抬起,惊异地道:“那却为何?”
天儒眼神显得悠远深邃,犹如广阔无垠的夜空:“武林中有一件兵器,名为血厄剑,此剑凶戾无比,是蚩尤族后人所铸,百余年前一场正邪之战中,邪恶之人冷嚣曾凭借血厄剑之灭世魔力,横行天下,武林诸般一等一的兵器皆无法挡血厄锋芒,其时蒙悦的师祖思天涯为正道最强者,亦是日剑的拥有者,思天涯以日剑与冷嚣决战于东海无名岛,激战一日一夜,堪谓旷世绝战,当时有幸睹此战者,据说只有三人,结果战至数百招时,思天涯和冷嚣双双受伤,浑身浴血,就在此际,血厄剑突然有了惊人变化,冷嚣右臂鲜血流淌至血厄剑身,其凶残狂魔之血与血厄剑的魔性相融,竟将血厄剑的灭世威力催发至无以复加之境,眼见千古神兵日剑也无法压制血厄的灭世魔力,于是思天涯竟以其绝世之智,惊世之勇,弃日剑不用,化身为剑,与血厄剑悍然相接!一边是悟透剑道真谛的思天涯,一边是具有灭世威力的血厄剑,人剑一接之下,气势之骇人,可想而知!”
“最终战况如何?”牧野栖有些紧张地问道,毕竟思天涯是他外祖父蒙悦的师祖。
天儒无限萧索地叹了口气,道:“最终,血厄剑虽被暂时抑制凶性,但思天涯却因此而身化飞烟,亡命于那惊世一击!”
牧野栖暗自扼腕,思忖之余,道:“那冷嚣岂非更横行无忌?”
“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思天涯虽然败亡于血厄剑下,但血厄剑却也被思天涯暂时抑制其灭世威力,而当时在东海无名岛的三人无不是绝世高手,冷嚣最终亡于他们三人手下!”
“那……血厄剑呢?”牧野栖问道。
“血厄剑如此凶戾乖张,武林正道自是欲将它彻底毁去,无奈此剑无坚不摧,自身则有不灭之质,无论以何种方式,竟无一人能毁去此剑!思天涯的弟子想到其师最后一击,暂时抑制血厄的手法,最终悟出了扼制血厄的方法,但要依此计而行也并非易事,因为扼制血厄之物,与血厄几乎一样难求。即使寻觅到了,仍有诸多事宜需费周折,于是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就想到了以另一件兵器与血厄剑相抗衡,一旦血厄剑再次落入邪魔手中,武林正道不至于束手无策!”
“若是由正道中最强高手保管此剑,绝难再次落入邪魔手中,岂不更好?”牧野栖问道。
“兵器神奇如血厄、日剑、月刀,可以达到人、心、剑相通,凶邪之剑,惟有在凶邪者手中方能发挥出它的无上威力,若由正道中人持有,并不能依仗它的灭世威力。连日剑都难以摧毁的魔兵,世间本不可能再有什么兵器可以超越血厄剑,但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却想到了有关‘日剑月刀’的传说,想到了‘日月齐扬,佛陀涅磬’之说。”
牧野栖有些明白过来了:“莫非,我外祖父是迫于师门之命,方选择了外祖母,以便能达到‘日月齐扬,佛陀涅槃’之境?”
天儒没有正面回答,他道:“其实谁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日剑月刀’达到如此境界。蒙悦、司狐结为夫妇时,鄂赏花恨日剑负情,更恨自己看走了眼,她不愿见到你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幸福,于是,竟自废双目……”
牧野栖这才明白鄂赏花为何自废双目!
天儒叹息一声,接着道:“大凡心智不凡的人,心中总有些孤傲,鄂赏花亦是如此,更兼且她的武功、容貌皆是名动江湖,自是颇为自负,在遭受挫折时,有些偏激之举也就在所难免了。只是她却没有想到,蒙悦、司狐结为夫妇后,并不幸福,因为蒙悦对鄂赏花用情更深,知道鄂赏花自毁双目后,更是满心疚愧,而司狐则牵挂着另一个男人,他就是你的祖父牧野笛,同时更无法容忍蒙悦对她的虚情假义——夫妇不和,日剑月刀无法共存,又何论‘佛陀涅槃’之境?世人皆知日剑月刀不和,却又有几人知道日剑的苦衷?若非肩负师门重任,他又怎会做出这种选择?”
牧野栖听到这儿,良久无语,他这才明白鄂赏花为何说“司狐的女儿该杀,追随司狐女儿的所有人也该杀”!她却不知,自始至终,司狐并无责任,相反,她亦是因为此事而生活于痛苦之中。
“为了一柄血厄剑,竟使外祖父、外祖母及鄂赏花三位绝世不凡之人陷于怨恨之中,那么既然日剑月刀无法达到‘佛陀涅槃’之境,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又是如何处置血厄剑的?”牧野栖心中如此思忖。
天儒沉吟道:“为师奇怪的是鄂赏花对日剑月刀虽然怀有怨忿之心,但这些年来她一直退隐于武林之外,并未对他人有报复之举,为何这次却一反常态?”略略一顿,又道:“你说你救起的年轻女子身怀武功,不知你有没有探清她的身分?”
牧野栖道:“没有,似乎她对弟子已怀有警惕之心。”
天儒道:“你是在思过寨附近救起她的,而在你救她的前一天,风宫与另一股神秘势力同时攻袭思过寨,这位姑娘受伤,会不会与此有关?据黑道‘缺字堂’的人禀报,风宫攻袭思过寨,其目的就是为了思过寨内的血厄剑,但最终风宫没能如愿以偿,在退出思过寨后,风宫还遭遇两名武功甚高、水性极好的女子,以风宫逾百弟子,最终竟让她们双双走脱,其中一名女子潜河遁走——你救下的人,会不会是她?”
牧野栖听天儒相问,方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道:“师父,你说血厄剑在思过寨内?”
天儒点了点头。
牧野栖迟疑了片刻,终还是道:“弟子有一事不明白,为何师父对这些多不为江湖所知的极端隐密之事,竟了若指掌,莫非……莫非师父是当年在东海无名岛上亲眼目睹冷嚣与思天涯一役三人中的一个?”
天儒哈哈一笑,道:“东海无名岛一役时,为师尚未出世,又如何能亲眼目睹?不过其中一人,却与为师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此人就是为师的母亲!”
牧野栖惊诧道:“原来……如此。”心想师父的母亲能亲眼目睹那一场惊世之战,必定也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口中却道:“弟子一定设法查清那年轻女子的真实身分!”
天儒道:“救死扶伤,本是正道中人理所当然之举,但血厄剑的去向事关武林大局,若此年轻女子与此事有关,实不可掉以轻心!”
“是,师父。”牧野栖恭声道。
天儒望着牧野栖,忽然道:“你可知你父亲牧野静风已开始派人四下寻找你的下落?”
牧野栖有些不安地道:“是否因为弟子这一次自露身分之故?”
天儒摇了摇头,道:“在此之前,他已有所行动,不过也许他亦知一旦过早让武林中人知道此事,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毕竟这些年来,风宫树敌太多,甚至连风宫玄流对你都会怀有叵测之心,所以查找你下落的人,一直都是在暗中行动。”
牧野栖听到这儿,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激动之情,他忽然明白自己与父亲牧野静风所处的立场虽然不同,但父子之间,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割舍的。
天儒郑重地道:“一旦你父亲找到你后,你就须进入风宫了,惟有进入风宫,方能实施为师的计划,而在风宫那种邪魔之地,你也许将举步维艰,危机四伏,但愿你莫让为师失望,能否扫尽群魔,就全在于你了。”
牧野栖只觉心中沉甸甸的,但他仍是神色平静地道:“弟子一定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