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儒老人目光轻轻一跳,却未再说什么,反而将身子缓缓后仰,重新躺下,双目微阖,似在闭目养神。
少顷,衣四方领来八人,天儒老人这才微睁双目,扫了众人一眼,发现原先的白道“高、山、流、水”四堂的统领慎如是、文不秀等人皆不在场,除黑道“阴晴圆缺”四大统领之外,另外四人竟亦是黑道中人。
但这次天儒老人无惊愕之色,似乎早已料到会出现这一幕,他缓缓地道:“你复有何言?”说此话时,他并未看向牧野栖,但牧野栖已应道:“白道四堂的统领怀疑是黑道的人向三藏宗告了密,黑白道因此而起争端,弟子拦阻不及,白道四统领不幸于混战中战亡!”
“哈哈哈,哈哈哈……”
天儒老人突然长笑,笑到最后,倏然鲜血狂喷。
牧野栖依旧恭然而立。
天儒老人一字一字地道:“牧野栖,老夫并不佩服你的心计,老夫只佩服你怎能将这些谎话从容道出?”
八大统领面无表情地站着。
牧野栖轻叹一声,道:“师父所猜不错,弟子方才所言的确有不少不实之处,但无论如何,黑白苑黑白一统,重新成为****已是不变的事实!木已成舟,师父又何必再为此事操劳?师父与弟子一样,需面对抉择,是黑是白,需择其一,黑白共存本就是一种错误!弟子这么做,只是为自己、为师父做出最后的抉择而已。”
顿了顿,又接道:“其实在黑白之间,弟子早已毫无选择余地,正盟屡次欲置弟子于死地,并废了弟子的武功,虽然四大隐世武门可以接受我,但有朝一日,我再无利用之处,他们只须说一句‘我是风宫少主’,便可以立即让我陷于万劫不复之境!庞纪以种种手段对付我,与战族所为,又有何异?弟子周旋于风宫与正盟之间,历尽艰辛,最终却落得武功被废、身败名裂的地步,若弟子还执迷不悟,岂不可笑?数千年前,黄帝与蚩尤争夺天下,若是得天下者乃蚩尤战族,那么今日之邪者,便是四大隐世武门了。若是弟子为四大隐世武门做了无谓的牺牲,换来的只是痛苦,又何必再执于一念?”
天儒老人的脸上再无丝毫表情,他道:“想必,卜贡子也是你有意遣开的,是不是?”
牧野栖沉默未答。
天儒老人沉默了良久,方道:“为师当年之所以未选择****,实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既然事已至此,为师便将此事告之于你,望你三思而后行——你让他们退出去吧。”
牧野栖向八人挥了挥手,那八名统领依次倒退而出,屋内只剩牧野栖与天儒老人二人。
天儒老人望着牧野栖,道:“为师与你共处六年,知道你的性情看似恭谦,其实极有心计和主见,所以为师猜测,即使此事有挽回的余地,你也绝不愿改变主意,是也不是?”
牧野栖缓缓点头。
天儒老人苦笑一声,轻声道:“种下善花,结下恶果,惟有如此了……”
话音未落,四周倏然响起“轧轧”之声,随即便听得重物轰然落地声,以及机括启动的撞击声。
自窗外射入的光线倏然消失,整座若愚轩在剧烈地震颤,外面响起了惊呼声,却已不甚清晰。
显然,若愚轩暗隐机括,已被天儒老人启动。
机括启动之后,里面已是漆黑一片,犹如黑夜降临。
黑暗之中,传出天儒老人的声音:“你应该想得到,在黑白苑中,黑白两道势力共存,常有明争暗斗,****的残余力量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恢复****,为师不可能不有所防备!”
这时,一股异常的浓香在黑暗中弥漫开来。
只听得天儒老人继续道:“你是为师一手培养起来的,既然如今你已决心背叛四大隐世武门,为师只好亲手毁了你!想必你已猜到这股浓香有异。不错,它可以让你我在半刻钟之后气绝身亡!”
这时,四周响起了密集的金铁交鸣声,显然是八大统领欲闯入若愚轩。
天儒老人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其实你作出今日的选择,即使世间无一人理解,为师仍是能理解,但为师却不欲让你成为绝世之魔!也许,为师与你来到世间,都是一个错误,今日,便让你我的性命一同在此结束,从此再也不必生存于痛苦之中!”
他的平静让人无法不相信这是他的心声!
天儒老人的体内有着战族的血,同时却是四大隐世武门的传人,无论作如何取舍,都是一种痛苦。
牧野栖竟也是异常的平静,只听得他道:“其实师父以这种方式根本困不住弟子,毒烟也无法对我构成威胁。虽然弟子已完全控制了黑白道,但师父对弟子有恩无仇,即使是弟子背叛了师父的意愿,师父仍并未从此不认我这个弟子,所以弟子不但要自己脱身而去,还要将师父一并救出!”
“你真能脱身而去?”天儒老人语气终于有些不平静了。
“不错,因为弟子的修为其实远在师父的想象之上!”
一阵沉默。
天儒老人终于开口:“走出若愚轩一步,你我就绝对无法再做师徒!也许今日之局势,已使你我惟有在九泉之下,方能永为师徒!”
他的声音已有些嘶哑、虚弱——莫非是因为毒烟的作用?
牧野栖斩钉截铁地道:“弟子心意已决,绝不更改!从今往后,再无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拦我!”
“我”字甫出,牧野栖已踏步而出,径直向外走去。
天儒老人心中思绪联翩,一幕幕往事在他的脑海中闪过,而他的心情却是平静如水。
外人无法想象,数十年来,天儒老人的心灵承受了多少难以承受的压力,战族的血统使他永远也摆脱不了隐于心中的狂烈战意,每当心情狂躁,战意大炽之时,他惟有一遍又一遍地画着其母简兮的像,以减轻内心所受的煎熬。惟有面对飘逸出尘的母亲的画像,他的心方能重新宁静。
近来,距五星逆行之日越来越近,天儒老人越来越心神不宁,他知道这是因为五星逆行将至,天地间戾气大增之故,他不知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战族之血所引发的汹涌战意。
天儒老人深深地知道,无论是他,还是牧野栖,一旦入邪,都将会为世间带来无可挽回的灾难,因为他们具有战族后人与儒门传人的双重身分。
他本是欲借牧野栖的双重身分对付蚩尤战族,却适得其反!如今的牧野栖便如同一柄极为锋利的至邪之剑,若不欲使之出鞘伤人,惟有在它未出鞘之时,便毁之!
随着毒烟不断的侵入体内,天儒老人的呼吸越来越粗浊,此时此刻,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也许,惟有死亡,才能摆脱两难的痛苦。
他听到了剧烈的碰撞声,以及利矢暗器破空之声,他知道那是牧野栖在试图突出若愚轩时触动机括发出的声音。天儒老人自知若是不关闭机括,即使是他自己,在未受伤时要想强闯出若愚轩,亦需半刻钟以上的时间,而那时毒烟的毒性早已置人于死地!
倏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声响起,阳光突然再度射入若愚轩内,而牧野栖已自那缺口处疾掠而出,引声长啸。
啸声犹如一柄尖刀般深深扎入天儒老人的心中。
无论他多么的不愿面对,他都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他自己亲手缔造的恶梦,从此将笼罩于整个武林。
牧野栖迎着八大统领惊愕而崇仰的目光,立足于若愚轩之外时,他听到了若愚轩内一声喟叹。
牧野栖的心倏然一跳,猛然转身,透过那道缺口,向若愚轩内望去,赫然发现天儒老人胸口处深深插着一支箭,一支由机括引发,被牧野栖挡开的箭!
天儒老人终未能平静地走完他一生!
虽已气绝身亡,但双目犹睁,他的眼中有无限的忧郁与自责。
牧野栖犹如一尊雕像般静静地立于若愚轩外,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