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的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血污,脸上汗如浆出,他的五官因为刻骨铭心的痛苦已扭曲变形。
但叶飞飞却在这张业已扭曲变形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倔强的冷笑。
那是一种淡漠生死、坚强无比的笑容,目睹这种冷笑,谁都会相信,只要白辰的生命没有结束,他就绝不会屈服!
在那一刹间,叶飞飞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白辰,此刻,她已相信,也许白辰的武功并不十分高明,但他却有一颗常人望尘莫及、不死不休的坚韧心灵!
叶飞飞百感交集。
她正待上前扶起白辰,却见白辰双手撑地,竟试图站起来,巨大的伤痛使他双臂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身上的鲜血亦不断滴落。
叶飞飞止住了脚步。
牧野静风双目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望着白辰。
笛风轩外已聚集了不下百名风宫属众,此刻,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所有的目光全聚于白辰身上,场上落针可闻。
白辰的双手深深插入了土中,他的心中有一个不屈的声音在鞭策着他:我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在我的敌人面前站起来!
他的右脚慢慢向前收起,动作缓慢得让人感觉到时间业已停滞……
看似简单至极的动作,白辰要做到却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当白辰想将左脚曲起时,一阵晕眩之感突然向他袭来,他眼前一黑,几欲向前倒去。
潜意识中,一股冥冥不可知的力量使白辰奇迹般地支撑下来,他的身子向前略略一倾,很快又恢复了平衡!
在百余双目光的注视下,白辰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他的腰。
几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给他带来刻骨铭心的锥心之痛,他几近于在地狱中备受酷刑!
他的五官已扭曲得不成人形!
“嗬!”
一声如闷雷般的嘶叫,白辰赫然已奇迹般地立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的嘶叫声并不响,但在风宫属众听来,却别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不少人听得此声,竟心生凛然之意。
牧野静风的神色越发凝重,犹如严霜笼罩。
叶飞飞亦惊亦喜亦怜地望着白辰,热泪滚滚而下。
白辰艰难地转过身来,面对叶飞飞,深深躬身施了一礼,又面向牧野静风道:“如我白辰能存于世间,将来定会回报于你!”随后又艰难地反转身来,摇摇晃晃迈步前行,如同一个醉汉。
对于白辰蹒跚的步伐,风宫属众已是司空见惯,因为他常常醉酒,惟有今日,众人突然发现如此蹒跚的步伐,竟也有一股异样的气势。
白辰似乎根本无视周遭剑拔弩张的风宫属众——没有人能够读懂他的眼神。
白辰心中默默地道:“终有一日,你们会知道,今日不杀我,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牧野静风长吁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已决定饶他性命,风宫弟子谁也不许拦阻他!”
众人闻令而动,无声无息地为白辰闪开一条通道。
白辰所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望着他的背影,叶飞飞低声对牧野静风道:“穆大哥,五年前是我与他一同进入风宫,现在,我想送他出风宫。”
牧野静风沉吟了片刻,柔声道:“你的话,我当然愿意答应,需不需派人护送你?”
叶飞飞摇头道:“在风宫之内,有谁敢对宫主夫人不敬?”
牧野静风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其实我与白辰本无仇恨,如果他不背叛我,我一定会善待他……”
叶飞飞苦涩一笑,道:“你不必说了。”言罢,对随她同来的侍女吩咐了几句,便追随白辰而去。
牧野静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风宫死士低声道:“宫主,要不要跟踪他们?”
牧野静风冷哼一声,淡然道:“如果连一个武功被废的年轻人也让风宫如此提心吊胆,未免太可笑了!”
那人心中一凛,惶然道:“属下愚钝!”
白辰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而是低声道:“是叶姑姑吗?”
“你……已经很久没有称我为姑姑了。”追上他的叶飞飞道:“但我现在明白这五年来,你为什么要改口称我为宫主夫人了,你是想让众人以为你也很平庸,也会趋炎附势,对不对?”
白辰没有说话。
有时,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叶飞飞靠近白辰,柔声道:“让我扶你吧。”
白辰刚要开口,却觉喉头一甜,“哇”地一声,狂喷出一口热血,他的身子一晃,几欲摔倒。
叶飞飞心中一沉,忙扶住他,但觉着手处一片粘湿,心情立时惶然不安。
正当此时,叶飞飞身边的一名侍女小草急奔而至,气喘吁吁。叶飞飞一向厚待小草,闲时还传她武功,故小草对叶飞飞一向甚为尊敬,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包裹,见了叶飞飞,立即递上,道:“夫人,银两、金创药全在里面……”
叶飞飞却没有接下,而是道:“小草,我要你陪伴白辰一些日子,直到他伤愈,你再返回风宫,宫主那边,我自会与他说明。”
在叶飞飞的心目中,牧野静风虽然性情大变,但待她还算有情有义,相信牧野静风绝不会为一些小事而责怪她。
小草一怔,未及开口,白辰已抢先道:“不……必了,多一人……反而多一份……累赘……”
叶飞飞见他气息虚弱,怕他因说话而损耗内息,当下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小草取出金创药,替白辰敷于伤口上,白辰但觉敷药之后,伤口清凉,心知这是上等金创药,精神亦略略一振。
过度的失血使白辰神智恍惚,双腿只知机械性地向前迈动,竭立支撑着不倒。
到后来,他的思绪几乎已成了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他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来者可是宫主夫人?”
白辰心道:“是到了行宫出口处的‘迎风门’了吗?”他想看个究竟,但双眼虽然睁着,却无一物映入眼中,他所感觉到的只有漆黑一片。
似乎叶飞飞又说了些什么,但白辰耳中渐渐有轰鸣声,而且越来越响,他根本不能听清叶飞飞所说的话。
又跌跌撞撞走了一阵子,白辰猛地一个踉跄,虽被叶飞飞及时扶住,但他的伤口却已被扯动,奇痛如万箭穿心。
白辰低低“啊”了一声,神情反而清醒了不少,他低声道:“走出……风宫……了吗?”
叶飞飞的声音道:“离风宫已有一里之遥……”
话音未落,白辰全身一软,径直向前倒去。
他能够支撑着走出风宫,凭借的是铁一般的意志,如今,他已耗尽了全部心力。
乍闻燕高照死讯,范离憎心中之惊愕可想而知。
此刻,已不容他有任何考虑机会,他必须如其他弟子一样,在第一时间赶到思空苑!
一路上,但见思过寨已灯火通明,众弟子皆是行色匆匆,一部分向思过寨而去,另一部分则赶赴寨边严加守护,谁都知道,一寨之主突然毒发身亡,极可能是敌人发动攻击的先兆。
范离憎一边向顶峰思空苑掠去,一边暗自思忖:“毒死燕老侠的人会是谁?按理无论是风宫还是水族,在没有得到‘血厄’的秘密时,他们是绝对不会对他施下毒手的,难道,除风宫、水族之外,思过寨中还存在着另一股力量?如果有,他们毒害燕老侠是否也是为了‘血厄’?”
一时间千头万绪,如何理得清楚?
当他赶至思空苑门口时,里面已聚有不少寨内属众,范离憎不及多想,径入苑中,立即有人迎上前来,道:“八公子,寨主仙骸已移至封尘殿!”
范离憎应了一声,心中却暗自焦虑,因为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前去封尘殿。
惶急中,范离憎随口道:“大师兄他们是否已到?”
那人点了点头,道:“大公子、三公子皆已在封尘殿。”
正说话间,苑门外忽然传来一男子号啕大哭之声,随即一个高大壮实的少年疾冲而入,边跑边哭叫道:“是谁害死了我爹?你们全是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爹,他们害死你之后,就要杀我了!”
范离憎立知此少年定是燕高照的独子燕南北,燕南北比戈无害还要小上一岁,在十三弟子中排名第十。燕高照年近六旬方得此子,自是对其宠爱有加,除了全力传授爱儿武功之外,更以奇门神药为其催发功力,一心只盼燕南北早成大器。
不料,祸福无常,燕南北在十岁那年,竟因无法承受药力,变得痴愚不堪,燕夫人悲痛之下,郁郁而逝。
从此,燕南北再也无法习练燕高照的武功,但自那一场变故之后,燕南北身材迅速变得高大强壮,且有惊人神力。
自燕高照重病后,他门下弟子便设法将燕南北与其父分开,以免痴痴呆呆的燕南北在燕高照身边胡言乱语,胡作非为,因而加重燕高照的病情。
今夜燕高照突然亡故,燕南北身为人子,众人自然不能瞒着他。
范离憎身侧的人见燕南北径直疾闯而入,惟恐他惹出祸端,忙上前拦住他,小心翼翼地道:“师弟,师父他在封尘殿……”
话未说完,燕南北已大步迈进,猛力推出,惊叫声中,两名思过寨属下已被推得倒跌而出。
燕南北嘶声道:“你们也不是好人!”他那黑少白多的目光落在了范离憎身上,忽然大声道:“戈无害,你夜里偷偷跑到五嫂的房内,也不是好人!”
乍闻此言,范离憎大吃一惊,一时回不过神来。
他不是真正的戈无害,自然不会恼羞成怒,但他知道,世间说话最可信的人,要么是孩童,要么是傻瓜,因为无论是孩童还是傻瓜,他们都没有学会撒谎的本事。
那么,戈无害与“五嫂”之间,岂非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范离憎知道燕高照的五弟子名为曾子,娶有一妻,但婚后第三个月,曾子在正盟与风宫的一次拼杀中,就已不幸战死,曾子之妻在家中已寡居半年多,难道寂寞之下,她已有负曾子,与戈无害有了苟且之事?
若是如此,戈无害岂非太过风流成性?身边既有杜绣然、穆小青,又与曾子之妻有染?
惊愕莫名间,范离憎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看着燕南北大步向东侧而去。
忽听得身后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道:“戈师弟真是好涵养,竟然平静如此!”
不需回头,范离憎已知来者是燕高照第二弟子侠异。
范离憎略略沉默,随即淡然道:“我问心无愧,又何必与一个不谙世事的人生气动怒?”转过身去,身后果然是侠异,与侠异并肩而立的还有一少年,身子显得甚为单薄,仿佛被风一吹,他就会乘风而去。
燕高照的十三弟子中,比戈无害更年少的惟有燕南北、十一弟子卓阳、十二弟子郑火、十三弟子弘月,其中十三弟子弘月年仅九岁,与此少年年岁不符,却不知此子是卓阳,还是郑火。
侠异嘿嘿一笑,道:“无害,你自苗疆回来后,性情可真是改变了不少!”
范离憎心中一动,暗忖道:“都说燕高照十三弟子个个傲然,我若是处处忍让,反倒会让他们起疑!”
当下冷哼一声,道:“师父遇害,二师兄倒有兴致说不咸不淡的话!”冷笑一声,再不多言,径直沿着燕南北消失的方向走去,无形中,燕南北的出现解除了他的窘迫,使他可以从容步入“封尘殿”。
燕南北、佚魄、文规、穆小青已在封尘殿内,穆小青双目红肿,脸上犹有泪痕,而佚魄、文规亦是神色悲痛,殿内气氛沉闷至极,至于燕南北则跪于地上,嘶声痛哭,嗓子早已哑了。
大殿北向,已安置了一张平台,平台上静静躺着已撒手而去的燕高照。
几名思过寨属众默默地忙碌着,插香焚纸、挂帷幕、剪纸……指点着这一切的人正是莫半邪。
当范离憎进入封尘殿时,莫半邪似乎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没有留意到他,倒是佚魄、文规、穆小青三人齐齐看了他一眼,眼神显得有些异样。
范离憎走至平台前,缓缓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这才起身立于一旁,心中黯然忖道:“正盟十大门派掌门人,今日又损其一,如今惟剩下痴愚禅师与华山游老侠了!”
侠异与那少年随之进殿,行礼之后,也肃立一侧。
不过片刻,燕高照十三弟子中,除五弟子曾子已故,四弟子池上楼前几天代师前往少林,与诸派共商大计外,其余十一名弟子皆已赶至。
同在大殿内出现的还有佚魄、文规、池上楼、曾子四人之妻,而侠异虽是二师兄,却没有成家。四人之妻的身分与十一弟子不同,便在下首站立,遥遥向燕高照行了九叩之礼。
莫半邪将殿内布置成一个简易灵堂后,正待退出,却听得佚魄道:“麻叔,你也不是外人,不妨对我们做晚辈的指点指点。”
莫半邪黯然道:“寨主待我恩重如山,我留在寨主身边,却未能为寨主挡住他人暗手,又有何颜面留在这儿?”
几人劝了几句,莫半邪终于应允留下。
佚魄轻咳一声,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连燕南北也止住了哭声,独自一人蹲在一个角落中,不声不响。
佚魄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师父自四十年前开山建寨,以侠为本,励精图治,开创思过寨局面,更使思过寨位列十大名门,侠名远扬。师父待我等弟子及寨内兄弟,犹同亲子……”说到这儿,他的眼中闪过了痛苦之色:“孰料人心叵测,竟有鄙劣之徒趁师父重病之际,暗下毒手,我等弟子虽无德无能,亦不敢不报此仇,以慰师父在天之灵!”
文规插话道:“师父毒发之时,我与九师妹在师父身边,当时毒势发作极快……我们没能止住师父体内毒素的蔓延……”
佚魄沉声道:“我已仔细察看过,师父的确是中毒而亡,但他身上没有新的伤口,由此可见,师父是中了食物或药物中的毒,但师父重病之后,已极少进食,显然易见,毒极可能就是下在药中!”
所有的目光立时全都集中于范离憎身上!
佚魄继续道:“药的确是八师弟寻来的,但正因为如此,我认为最不可能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八师弟,因为没有人会做如此昭然明了之事!”
侠异缓缓地道:“如果毒真的是下在药中,那么有机会接触此药的人,又有几个?”顿了一顿,又自问自答道:“有大师兄、三师弟、六师妹、八师弟、九师妹,以及麻叔,当然,还有我。麻叔在场时,屋内共有五人在师父身边,当然没有机会。”
话说到这儿,他便停住了,言下之意是说除“麻叔”外,其他几人皆有下毒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