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罐子
某天,贝尼刚从睡梦中醒来,他看到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个陶瓷罐子。那时贝尼还很小,根本不明白大人们都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像是路边的野草,在不停地生长,最后也会成为一个成年人。但是贝尼那时还不知道,成年后的某天,自己的时间就像是停止凝固了。如果小时候贝尼就能预料到这一点,他一定会祈祷自己永远留在童年。就像那个早晨,父亲抱着罐子,看上去很沉。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地上,然后拿起铁锹,翻开地砖,挖了一个洞,然后把罐子埋了进去。父亲动作很轻,偶尔会往贝尼这里看一眼,似乎怕把他弄醒。贝尼一动也不动,直到父亲把土和砖头重新填上,离开了屋子。
贝尼穿好衣服,下了床。他走到父亲卖罐子的地方,蹲下来盯了很久。他很想把砖头翻开,挖出罐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但最后,贝尼没有这么做。他想了想,重新站了起来,离开了那里。父亲正在院子里刷牙,贝尼就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然后出门去吃早饭。
之后在屋子里居住的几年里,贝尼有很多次都忍不住想去挖罐子,最后都没有付诸行动。他觉得,父亲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死了,自己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如果哪天,父亲想告诉自己,他一定会亲口说的。但这并不能阻止贝尼的幻想。有时,他躺在床上,望着埋罐子的地方,想着罐子里面会不会放着许多金子,如果把它们取出来,里面又会重新装满,这很像小时候看到的童话故事。贝尼想,有了很多的钱,就可以去很多的地方。又有时,贝尼觉得金子太庸俗了,他觉得罐子里藏着父亲最宝贵的东西,一些给情人写的信,一些珍珠戒指,母亲的遗物。
贝尼就在这样的幻想中度过了童年时光。在他十八岁时,父亲得了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贝尼觉得是时候问出心中的疑问了。他向病床上的父亲提出了心中的疑问。瘦骨嶙峋的父亲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似乎已经忘了那件事,然后笑了起来。贝尼还想问,父亲说:“你回家去把罐子挖出来,不知道有没有坏掉呢。”
回到家,贝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几年前的父亲那样,拿着铁锹,翻开砖头,把罐子挖了出来。罐子密封得很好,中间还有一道水槽,却早就干了。贝尼掀开盖子,顿时一种腌制的咸香扑鼻而来。贝尼低头看去,里面是大半罐咸菜。贝尼伸手捞了一点放进嘴里嚼了了起来,只觉得味道不错。咸味刺激着他的味蕾。
53.古庙
贝尼遇到那位老人是在古庙里。他跪在观音面前,闭着眼,嘴里喃喃自语。外面下着雨,贝尼在他的身边,看着面前的观音,也跪了下来。
夏天的阵雨击打着石板,雨水从屋檐顺势流下。大厅的诵经声还是绵绵入耳,贝尼满是困意,恍惚间闭上眼,昏昏睡去。仿佛做梦了,梦见自己成了寺里的一座佛像,被周围的人们磕头朝拜。贝尼只是饿了,却动弹不得。忽然人群里冲出一个孩子,他手拿棍子爬上了贡桌,朝陶瓷做的头狠狠敲了下。贝尼感觉整个身子都碎了,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惊醒后睁开眼,贝尼发现身边的老人正笑咪咪地看着自己。他对贝尼说:你浑身都被淋湿了。那时贝尼就住在庙里面。他看着老人的脸,发现那双眼睛有着孩子般的天真。老头开口了,他跟贝尼说起了过去。
自从我对周围的世界有了意识的时候,我便发现自己像一个老人。我对身边作为孩子本该感兴趣的东西全都没有兴趣。我喜欢的是早晨去广场做体操,晚上听收音机上的新闻,或是一个人坐在靠椅上唠叨。父母都感觉到我的异常。我很懂事,听父母的话,学习成绩也很好,那些课本上的知识对于我来说过于幼稚。母亲总让我和那些孩子一起玩耍。我不愿意,宁愿独来独往。我精神的衰老和身体的发育相反,就像现在,身子骨不能动了,可精神却好。童年的我总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未来对我来说没有期望,我真的就如颤颤巍巍的老头等着死去。
其实,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我在大学里依然不喜欢交往。除了在宿舍和室友说话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图书馆度过。看着身边的人都逐渐成对了,我在没有家人的济南第一次感到寂寞。那不同与少年的寂寞,可笑的是我总是在夜晚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吹着风,透出老无所依的感觉。在学校的最后半年,我还是谈了次恋爱,不过只是一段插曲。是她主动追求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吸引了她。用她的话说是看上了我的成熟。我心里默想那可不是成熟,是熟透了。不过她很快就被我的这成熟赶跑了。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孩,渴望着浪漫,激情之类的东西。而我,总是喜欢平淡和冷静。她想要的我给不了。
后来我毕业,工作,结婚了。结婚两年,我和妻子那方面还算和谐。我摆脱了少年时那种衰老,夜晚的欲望隔两天就会出现。妻子在性这种事上不渴望也不拒绝,平常只要我想,她也会主动。但是我们始终没有孩子。在父母的劝说下我两都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我不行。
在四十二岁那年的某天,我从清晨的睡梦醒来,看着身旁的妻子,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别人无法体会那种感觉。之前的日子我的生活是纠结的,源于精神的错位。那个时刻,我却感觉到灵魂和肉体的平衡,虽然只是瞬间的美妙。那对我来说难得珍贵。随后我就领悟出了其他的一切:关于我的生命和过往时光。从这个平衡点往前或往后追寻,不难发现些什么。人生中只会有那么一个细微的点,而我今年八十四岁了。
从那个美妙的早晨开始,我的身体在渐渐老去,想法和行为越来越像个年轻人。妻子明显感到了我的变化。我总会给她一些意外的惊喜,和她旅游,讲述冒险的故事。她总对我说:平平淡淡把日子过好就行。我明显感到岁月留给她的痕迹。她开始变得唠叨,皱纹也慢慢占据了每寸肌肤。
也许对于我来说,生活其实在六十二岁那年就结束。那年,母亲无病而死,接着父亲车祸也跟着去了。他们都是快九十的人,死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孙子。我觉得对不起他们。父亲出事的三个月后,妻子不舒服,到医院检查,发现时肝癌晚期,没坚持几个月也去了。我很难受,我宁愿在她之前离开这个世界,那样才不会孤单。这个想法有些自私。妻子未必理解,但她爱我。没有了她,我就是个拖着衰老身体的孩子。我渴望着和那些少年和小孩交往,但他们怎么会愿意和一个糟老头说话。幸好,我的智力没有再回到婴儿年龄,而是保持在了我过往的少年时代。
贝尼最后几次去的时候,老人已经没有什么能对他说了。他们就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默默跪坐在蒲团上,在念诵声种安静地度过下午。八月初三的下午,下着很小的雨,贝尼走进那座熟悉的寺庙,没有找到老人。他问了大厅里念经的和尚,他们都说,那老头昨天没了。
逆转的生命大概也逃不过死亡。
54.海声
贝尼迷恋大海,也喜欢海边的小城。在他的一生里,曾经有两次机会在海滨城市定居。
第一次,他刚刚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为了庆贺,家人出钱让他选择一个地方去旅行。他毫不犹豫地指着N城,那是从小就梦到的地方,有许多教堂与干净的街道,最重的是,紧靠着大海。当他真的来到那里,立刻发现,自己的想象远远不及现实。他爱上了N城的生活,悠闲而快乐,夜里许多人搬着凳子坐在家门口喝酒吃鱼,空气中随时弥漫着海的咸腥味。
他在海边收集了许多贝壳和海螺,每天在沿海的西式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用去牵挂谁,也不用再想着学校里那些无趣的题目。他忽然明白,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舍不得离开了。不过,几天后,他的钱快用光了,回家的日子到了。他躺在旅馆的床上,看到自己的手机一次次响起,是父母催回的电话。起初他没有接,他想永远就那么睡下去,或者,离开家,就在N城肚子生活下去,但最终,梦还是醒了。他接了电话,那端很着急。他收拾行李,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了N城。但他想,自己还是会来的。
第二次到N城,已经是工作后了。他攒了几年的钱,带着未婚妻,来N城定居。N城对他的吸引大部分来自少年时代的求之不得。得不到的东西占据着他的心。而真正纯粹的,让他爱着的还是那片大海,对他来说永远无边无际,捉摸不透,充满魔力。他租了屋子,找到了工作,每天下班都会站在海滩上,看着海的声响,那个时候,他是最安静的。海发出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是呐喊,最多的时候是温柔的抚摸。他以为自己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但是,他的未婚妻却对海没有感觉,她来N城是因为公司的工作以及他。某天,她郑重地对他说,她要回总公司去,那里需要她。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终于意识到,N城对他真正的意义:他必须离开的城市。一座遗憾之城。他再次收拾行李,辞职与她去了另一个繁华的大城市。她答应他,以后还会来N城旅行。他知道,这就是自己与海的关系,反复地贴近与远离。
在人潮拥挤的大城市里,每当他无聊时,贝尼就会拿起少年时收集的海螺,把耳朵凑到洞口,那里有不会停歇的海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