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布偶
很久以前,每到黄昏,贝尼都会和苏红去河边走一遍。她那时看上去像一个布偶,走起路来动作僵硬,脸蛋也不是很漂亮。有时走到一半,苏红会停下脚步,面朝河水站会儿。她盯着水面出神地看,神色凝重。贝尼待在旁边欣赏她的侧脸:椭圆的轮廓,下巴尖尖,两条睫毛不停跳着。苏红告诉贝尼,很多时候她想尝试直接跳进河里,但从来没有过勇气,每次只是那么看一阵河面就继续往前走。
河边的那条窄路是他们共同的秘密。
某天苏红在河岸的某处停下了脚步,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贝尼顺着她的眼光往河面看,觉得有些异样:河里似乎有些东西想往上涌,河水就要像喷泉一样向天空冲去。但很久过后,水面依然平静。
贝尼之所以觉得苏红像布偶不仅是因为她的走路姿势。他是没有理由地被苏红吸引了,把她当成一个死物去注视。苏红应该是个布偶,没有感情和血液,皮肤苍白,穿着漂亮衣服,走路双手和双脚都是直直的。
某天,护城河旁飘着小雨,苏红站在河边,裙子和头发都被淋湿了。贝尼在一旁看着苏红。风很大,她仿佛脱离了这个世界,把他也排挤在外,成了河边一根轻盈的柳条。贝尼有些害怕,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苏红被贝尼搂着,嘴里嘀咕了几句,没有什么反应。她的身体真的是布偶,没有温度,在某个时刻开始颤抖,激烈地挣扎起来。贝尼和她在河边互相揪扯,谁也不退一步。“放开我。”她大声喊了起来。贝尼喜欢她,他死也不肯放手。
过了很久,他俩都累了,停止了拉扯,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忽然,贝尼伸出双手把她推下了河。苏红在河面扑腾了一阵,然后沉了下去。贝尼在原地站了很久,盯着河面,最后面色惨白走回家,跟谁都没说话。
第二天贝尼回到了河边,骑着一辆自行车。碎石子路上到处都是被撕碎的布偶肢体和里面的棉花,她的笑脸挂在树上。整条河很安静。贝尼越来越惶恐,越骑越快,最后被半空中紧绷的一根线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脖子上留下了一条血痕。
20.无头骑士
赵冬是贝尼的朋友,喜欢和贝尼一起做各种无聊的事情。他说很欣赏贝尼脖子上的伤疤,身体上的疤痕都是很棒的故事。
当贝尼告诉他脖子上那道疤的由来后,赵冬想起一个新的恶作剧。第二天他从家里找来两圈细铁丝来到河边,一端绑在柳树上,另一端绑在墙柱子上。
黄昏时,他俩就在河边开始蹲点,先是一个放学的男孩,他骑着车慢慢靠近,贝尼和赵冬都屏住了呼吸,躲在一旁的树后面,自行车继续往前滚了几米,而那个男孩的脖子撞到铁丝上,身体离开了车座,在半空悬了一秒,“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男孩痛苦地嚎了起来,贝尼看到赵冬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而邪恶的笑,贝尼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也挂着同样的笑。男孩过了很久才爬起来,嘴里骂了两句,然后扶起歪倒的自行车,骑走了。
后来从远处走来的是个穿牛仔裤,挺着大胸脯的女人。她的个子不高,经过铁丝时只有头顶的盘发被阻挡了一下。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铁丝,有些疑惑。然后女人做了一个让他俩觉得很滑稽的举动:她两只手抓住了铁丝,然后整个人做起引体向上。她的双脚渐渐离地,贝尼有种幻觉,仿佛她变得越来越轻盈,像气球一样要飘到天空。但事实上,她估计是发现铁丝没法承受住她丰满的身体,做到一半时手忽然松开了,整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赵冬在贝尼身边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女人疑惑地往这边看了眼,然后离开了。
天快黑的时候,一个穿皮夹克的男人骑着摩托车从河东边呼啸而来。他一个劲地往前冲,身后尘土飞扬,碎石子和轮胎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男人戴着头盔,昏暗里看不清他的脸。他骑着摩托车越来越近,最后撞上了紧绷的铁丝。摩托车向前冲了很远然后掉进了河里。“兹啦”一声,男人的头和身体分隔成了两半,掉在地上。河边重归安静。
他俩惶恐地准备离开案发现场。就在这时,那边重新有了响动,贝尼扭头看去:黑暗里那个无头的尸体正努力地双手撑地,慢慢地爬起来。脖子上全是血浆和组织。它原地转了一圈,似乎想要找什么,过了会儿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头了。它弯下腰,显得有些悲哀,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杆,就像个威武的骑士,大步朝他们这边走来,仿佛能看到他俩。贝尼和赵东喊出声来,吓得魂都没了,撒腿就跑,离开了那条黑通通的河边小路,向着发光的洞口和街道狂奔。路灯就是救命稻草。贝尼和赵冬站在社区门口乘凉的人群中间,向河边望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那之后,贝尼再没有勇气去河边了,甚至也不愿意再和赵冬一起玩。不过,无头骑士并没有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新闻里。它消失在河边,丝毫没有干扰到贝尼的生活。
21.相遇
布偶女孩被人撕成了碎片,不过好心的蚂蚁们在碎石子里找到了她的四肢,在树上找到了她的脑袋,在水面上找到了她的身体和心脏,然后用春天绿色的细草把她一点点重新缝了起来。虽然重生的样子有些奇怪,但是她对着河面照镜子,觉得自己长得很漂亮。布偶女孩一下跳进了河里,白色的布料上染上水里的绿苔,那些鱼儿不会说话,喜欢围着她游来游去。她一个人很闷,心里有些恨那个把她撕碎的人。但是河里的生活很安全,她便没有勇气再回到岸上去复仇。直到几个月后布偶女孩遇到了另一个奇怪的人。
那个人看上去和布偶女孩一样奇怪,不过他是没有脑袋,某天忽然从水面上跳下来的。因为鱼不会说话,无头男人直接找到河底,站在布偶女孩的身边。布偶看着无头的男人,问他:“你从哪里来。”那个男人没有头就没有嘴,没有嘴就不能说话。果然,无头男人只是站在她面前,奇怪的是布偶能感受到他很忧郁。“那就叫你无头骑士吧,这样很威风。”布偶自嘲般笑了笑。
无头骑士默默伸手把布偶抱了起来,让她坐到了他的脖子上。布偶女孩一点也不害怕。她低头看着骑士的脖子,伤口很平滑,结着黑色的疤,而顺着脖子上那个黑洞洞的缺口往下看,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两只小鱼苗不知怎么地在洞口游着。布偶女孩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无头骑士说:“我们去岸上。”无头骑士用手拍了拍布偶女孩的裙子,代表他听到了。“没有嘴巴不能说话,没有耳朵怎么能听到呢?”布偶女孩表示很奇怪。
就这样,布偶女孩坐在无头骑士的脖子上,两个人游到河面上了岸。那会儿正好是半夜,月亮很圆很亮,和路灯一起捣乱把星星弄得十分暗淡。街道上空旷无人,只有它俩,布偶女孩指挥着无头骑士慢慢沿着绿化带往她熟悉的小区走去,停在了一幢楼房下面。
“我记得,他就住在五楼。”布偶仰头望着楼上的窗户说。无头骑士听懂了,他带着布偶从一楼的下水管道往上爬,在夜空里越爬越高,风越来越大,月亮就在它俩背后耷拉着。最后它俩爬上了高高的五楼阳台,从一扇窗户翻进了屋子。那天太闷太热,我没关窗户。
“怎么报仇呢。”布偶女孩看着在床上熟睡的贝尼。无头骑士没法回答她。布偶伸出手想掐住贝尼的脖子,却像幻影一样穿了过去。“他运气真好。”布偶女孩沮丧地说。身边的无头骑士忽然开始挥舞着两只手臂,显得很激动。布偶女孩不知道骑士想说些什么,她仰起头说:“那我们只能在梦里杀死他,或者杀了他的梦。”
贝尼对我说起这一切时,仿佛他真的做过一样的梦境。在梦里他那双暗淡的眼睛,能看到许多悲伤的故事。
22.伽蓝
杨炫之用精致的语言虚构着心里的伽蓝。他把现实中的伽蓝变为了传说。当贝尼读完那本《洛阳伽蓝记》,忍不住打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城市。城市的灯光照亮了半个天空,酒吧里传来让人沉醉的音乐和女人的笑声。
他想,过去和现在几乎没有差别。洛阳的歌舞升平,诵佛念经,和如今的霓虹灯光,高楼大厦一样,终究是美丽的幻影。我们日夜在幻影中生活,在洛阳,在伽蓝。
太平盛世是虚假。天堂净土原本竟是人间炼狱。伽蓝古都,皇宫里的争权,皇宫外的掠杀。最后伽蓝的永宁寺随着得胜者的一把大火烧为灰烬。同时成为灰烬的,还有那么多人心中的关于大同的梦。
据说,不久之后,永宁寺的影像曾遥遥出现在海上,大家都觉得重生之日已不遥远。但随着浓雾升起,那隐约的影子很快消失在了天际。
23.绘画
这也是一个关于面孔的故事。不过,这次的主角不是贝尼,是一位远方而来的画家。
他很早以前的一天背着画板,来到了贝尼居住的城市,专门为贝尼画像。那是一个天生为绘画而生的人,披着长发。贝尼决定雇佣他之前曾经仔细研究过他之前的画作:全部都是人物头像,从稚气的小孩到满是皱纹的老人,从臃肿的妇人到健壮的男人。
这些画作说实话并不逼真,有些地方甚至显示出作画者技术的粗糙。但最后贝尼还是在众多的画家中选择了他。原因很简单,只有他专注于描绘人的脸,在画家的一生中没有画过其他东西。而贝尼的愿望是,让他跟随自己,在漫长的岁月里记录下自己的容貌,不管花多少钱。
于是这位画家成为了贝尼忠实的追随者,走过了很多地方,每隔一些日子便为贝尼画一幅头像。他从未感到过厌倦,因为每到一个新的地方,贝尼总会显露出不同的神色与表情,这让他感到了艺术的灵感。
说到这里,贝尼从一个发霉的木箱里拿出了那一幅幅画作,让我观看。我一一看完,然后问他后来怎么样了。
贝尼问我:你不觉得这些画有些奇怪吗。
我摇了摇头。
贝尼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在画家活着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只是当他死去的那天,他重新回顾有生之年为我画的这些头像,才惊讶发现我居然没有老去。
画家惊讶之后,在死前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他告诉我,他不是为自己的死去而难过,而是为了我的永恒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