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柬友》纳兰性德
此时,我已深埋地下,血肉被烧成骨灰,收在一个小盒子里。我短暂的一生构不成一本薄薄书籍,且驻足吧,听我跟你讲完我的故事,喝一盏茶再行。
我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父母早些年都是在政府工作的公务人员,之后下海经商,成了别人嘴里的官商。虽然没有雕梁画栋的阁楼,出入车马的气派,但父母已经在他们能力范围内给予我他们的所有,算是寝食充足,衣食无忧。
父母都是上过学的人,自然懂得如何教养孩子,我生下来就在书香的环境中接受熏陶,也是一段书卷气质,性情乖巧,温文尔雅。
父母和我都以为这是上天的眷顾,可以让一家人生活的如此美满,甚至完美。可是岂知天底下的事情断无常圆无缺,常聚无散之时。稍读过一点历史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间遵循的是平和后定有动乱,乱世后再生安宁。我现在地下终于得到了永恒的安宁,但是我的故事却像所有小说描述的一样,一切美好只是在酝酿。
我的悲剧从一个男人开始,一个叫清远的男人。
他与我是在社团认识的。我并不喜欢他,他是那种典型的文科男生,瘦而白,眼睛灵活,眼角攒动,总有那些本不该男子有的机灵,虽才华横溢,但我一眼就看得出,这个男人不可靠。
我那种独立而警醒的人,对自己的学业、工作、生活及男人的选择异常的谨慎,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很轻易为感情所左右。因为我明白,人生短暂,流水不返,我想要一个更宽广的心怀而不是日日纠缠在纷繁的俗事中。当然了,这些异于常人和年龄的想法,也是源于家庭对我过早的教育,他们其实是想让我早些懂得世事,不料我却更早的看破了这些。
我自认为可以抵御他的诱惑,因为清远从认识我以来,每每向我示好,开始还很有节制,只是表现的格外关心和礼貌,但慢慢的他对我的关注便显而易见了,从物质到精神,让我不觉得看到了他细腻的一面。清远确实有别的男人所没有的那种体贴,起码我的一个眼神,甚至一个动作的差别他都能够体会出不同,这确实让我对他另眼相待,但是我依然遵循着对生活的价值观,还没能从心底接受这个不够强壮,狡黠有余的男孩子。
他是有些才气的,尽管我对他有偏见,但是清远身上那种文质彬彬的气质还是吸引了不少女孩子,但是他都没有动心。他也时常送我一些礼物,大多是自己亲手制作的,例如刻满诗歌石膏板、用茅草精心编织的小动物等等。我虽然让自己的心筑起了高高的堤坝,可是我也不是一个不懂得浪漫的女孩子,我毕竟是个女子,心中也会怀着一个飘摇的心,随着浪潮荡漾,每每总是用里激荡着我的堤坝。
真正让我冲毁堤坝的是一只画扇。我仍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微微的熏风抚着路边矮篱的叶子,轻轻的摇曳着,清远微笑着缓缓向我走来,从头发、脸庞到衬衣、鞋袜都那么清爽,那天他似乎已经不是我心底那个不堪一击的玻璃人,他高大了数倍,让我不得不仰视他消瘦的脸庞上每一寸肌肤。他从背后拿出一只扇子,那是一只画扇。
用刀子削的均匀的竹篾儿被弯成了一个圆形,白色的绸绢紧紧绷裹着这一圈竹篾儿,细竹筒做的扇柄用楔子嵌在了竹篾儿底部,没有丝毫缝隙,十分精致。白色半透的绸绢上左边画着我的小像十分传神,右边是纳兰容若的一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当时风恰巧吹过,我想所有庸俗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头发和心便一起散乱了。
现在回想起与他相见,似乎没有后悔,因为我终明白这一切都是命数,即使不是这样的男子,也会有别人可能还不及他,让我怦然心动,坠入那如深渊般的爱情之中,失去自我无法自拔。我常在这永恒的黑暗中冥想,这世间万物毕竟会有它因循的运行法则,就如一个女子到了绽放的年龄,必然会有延长的白昼,丰饶的雨润,温柔的和风促使它开放,也自然会有蜂蝶围绕、引诱和吸吮,而人们除了享受这一切之外,也无能为力。
清远就像一直五彩斑斓的蝴蝶,用他的喙吸吮着我的蜜汁。他瘦弱的身体里似乎孕育着巨大的力量,像火山爆发一下子灌入我的身体,我们不停地,不停的交卉,他有无尽的力量,左右着我的情绪和欲望,我像阿尔克墨涅匍匐在宙斯的脚边祈求着他的恩惠,把自己变得极度的卑微。是的,这让我彻底丧失了自己的理智,最后一道防线已经彻底塌溃,我看到自己穿着一身红色的锦缎,拿着火把在燃烧那白色圣洁的纱裙,那红色的焰火让我痛苦并着兴奋,那熊熊的火舌吞噬着我最后得意识,让我常睡不醒。
之后的许多事情让我看到他的另一面。清远家境算不上优越,但是他却生来就有一种高贵,脱离他来自的阶层,他很上进无论读书还是其他都要求尽善尽美,这样使他总是很忙碌。他瞧不起无知,他常常对别人的无知表现出一种鄙夷的神情。
与他相恋以后才发现,他是那种很有目的和野性的人,拨掉了当时追求我的那份浪漫,倒不是说清远不够体贴温柔,只是仿佛他再也会在月亮底下陪我漫步时候,随口念出“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句子,我们聊得更多的是各自的学习和生活。有时候会怅然若失,有时候会欲言又止,我常常调整不好自己的状态却尽力不让他知道我所想所愁,他似乎也不在意,只是觉得我在他身边便可以。
我常暗自安慰自己,觉得这些便是我最初我想要的爱情和男人。他上进,努力,有足够的力量托起我们的未来。我渐渐的便习惯了这种恋爱关系,渐渐的改变了一些我的想法和生活方式,为了更好的和他契合,我做出了牺牲,可是我并未跟他说我的这些想法。后来我便后悔自己的委屈,如果当时跟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当时能够洞察细微的变化防微杜渐,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痛苦,也许我们可能不会有后来,这可能并不是一件坏事,起码对我来说不是。
婚后他顺利的进入父亲的公司工作,父亲对这样一个金龟婿很满意,他就像所有父母那样给我和清远定义着幸福和美满,没有几年父亲彻底放手让他去经营了公司。
我试着去回忆刚结婚那几年的生活,可能是黑暗让记忆变得模糊,我什么也不记得,更大一部分可能是它根本没什么可记忆的。婚姻彻底的熄灭了我对爱情燃起的火焰,也许我是个心重的女子,可是我从没要求过我的生活如戏剧般波澜壮阔,却依然期望有一个人能够住进我的心里。而清远绝不是那个人。
他每日乏味的生活只是工作和社交,我与他分享的时光仅有做爱而已。我已褪去那初潮的欲念,渴望的是心头的一份温存,却恰是奢求。
偶尔一次我收拾房间找到了当初他送我那柄画扇,我拿着画扇,望着正在对着镜子整理衣装的清远,轻轻的念了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他只是嗯了一声,头也没回的出了家门。
秋风来,藏画扇,春风去,收暖衾,他到底是什么怪物,什么时候吞噬了我的爱人,我感觉生活完全没有了白日,我浑身软了下来,瘫坐在地上,不觉泪流满面,思绪万千。
我病了,查不出病因,医生只是说让我不要想太多,的确我生活幸福、美满,有一个事业有成而不花心的丈夫,物质富足,实不应该多想,况且,我还怀孕了。
生病和怀孕,得到了清远的温情,我渴望停留着这一刻,能看到他在家中忙里忙外的身影,便得到满足,可是好景不长,渐渐地他又开始忙碌,开始不回家,而且这次我能感觉到,不是完全是为了工作。
男人终是把性放在第一位,一旦得不到就撕开了脸上那层华丽的面纱。我每天躺在床上,想着我要熬过这一段时间,期待波折之后的白头偕老。我开始有了幻觉,常常看到窗外一片绿地,阳光和鸟儿围绕着长凳,我和清远花白了头发,相互依着,远望着远处的风景,我已经不要什么浪漫了,也不要任何惊喜,只想这样缓缓老去、死去。这几乎成了我每天的功课,我时而望着窗口,时而望着空空的卧室,泪水却不断下来。
我活着的记忆就中断在分娩的时刻,有生之年我都没有勇气去揭穿丈夫的冷漠和外遇,有时候我会反思是不是我不够好,才导致现在的结果,他有这个权力再去寻求自己的幸福。可是为时已晚,当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安静的躺在病床上,肚子被医生任意的拉开一个口子,取出那脏兮兮、皱巴巴的新生命,那是我在逗留人世的最后的时刻,我不想看到的是这个小东西,我恨他,夺走了我的一切,如果能够重新开始,我想我一定要做一个贤妻,不再抱怨,每日等待清远回家,安抚他的身心。
张爱玲说,要低到尘埃里,可是这样就能得到爱情吗,不过是怜悯罢了。我现在静静的躺在黑色的泥土里,任由蛆虫啃食我的灵魂,回想这半生的不幸,不禁又想起了年少时清远从远方走过来的身影,往昔的翩翩少年,手里攥着轻薄的画扇,上面却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的确,人生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