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人间折子戏(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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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摆渡人

佛渡苦厄,不渡冤孽。想求解脱吗?来找我。

——题记

易砚去南山寺里祈福,听说那里的香特别灵验,能让人心想事成。

南山寺位于一座岛上,和S市隔着江,去那里需坐船,每小时一班,末班船为下午五点。易砚结束了公司的会议后匆匆赶到码头,刚好赶上最后一班船。

易砚拖着条跛了的腿一瘸一拐蹭上船的时候,刚好伸出一双手给他借了个力,他连连感谢。抬头时,看见一张苍老的脸,皱纹里布满风霜。

“小伙子,运气真好,若不是我要等人,这班船你便坐不上喽!”船夫抽着烟,指了指仅剩下的两个座位,示意他坐下:“再等五分钟,她约莫该来了。”

易砚坐下,超舱里张望了张望,隔着帘子看到黑压压一片脑袋,确实坐满了人。他现在这位置是临时加的,不过视野好,能望见江上风景,还能吹吹风,不用在里面跟人挤在一起,易砚很满意。

“来了!”船夫掐了烟,冲岸上招了招手:“姑娘,这边!”

易砚朝岸上望过去,一个梳了两条马尾辫的女孩儿远远跑来,落日余晖落在她身上,灵动如精灵。她轻而易举跳上船来,在易砚身边坐下,扑面一阵菊花香。

“你差点误了时辰。”船夫说。

小姑娘抱歉笑道:“对不起啦水生爷爷,我妈她嘱咐的多了些。”

水生也没责怪,冲辽阔的江面吆喝着:“开——船——喽——”

他撑起一支长篙,小船摇晃着驶离码头,易砚“咦”了一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仔细想想,却又想不出。倒是小姑娘向他搭了讪:“大哥哥,你是第一次坐水生爷爷的船?”

易砚觉得这话问得奇怪,谁没事儿坐船时会去观察船夫的长相呢?满满一船人,彼此陌生,自然是男人偷瞄美女,女人打量帅哥,船夫水生是个糟老头子,谁愿意瞧?

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回答:“船倒是常坐,不过没太注意是谁开的。”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哎呀,看我这记性,水生爷爷的船一般人这辈子能坐一次就算稀罕了,像我这样坐了几次的,太少找!”

这话就更奇怪了,易砚瞧瞧船舱,里面安安静静,竟没人觉得小姑娘的话不对劲。他常从这里坐船去南山寺,可像今天感觉这么奇怪的,还是头一遭。

水生闻言,笑看着易砚:“听不懂?没关系,早晚会懂的。”

他满脸的皱纹里都堆满了神秘,易砚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该不会是上了贼船了吧?

水生看出他的担心,哈哈大笑:“小伙子,放心,我老骨头一把,对害人不感兴趣。对了,你这腿不是先天的吧?”

易砚无意识地揉捏着自己的跛了的那条腿:“不是,是出了意外。”

“啊呀!真可怜!”小姑娘惊叫,很心疼的望着他:“大哥哥是出了什么意外?”

“是……”易砚愣住,是啊,他出了什么意外,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想不起来了?”水生似是料定了一般:“没关系,待会儿就能想起来了。你去南山寺是上香祈福?”

易砚点点头:“是给……”

他话说了一半,又愣住。真该死!他是要给谁祈福来着,怎么忘记了?

水生笑笑,指着前方隐隐约约现出的岛屿:“看,南山寺要到了……”

易砚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小岛葱郁的树林间,南山寺的佛塔若隐若现,夕阳最后一抹光辉恰照在塔尖,晕出万丈光芒,层林尽染,都是靠近佛祖的光。

依稀飘来钟声,空灵低回,像是在对他们召唤。

易砚迫不及待想踏上那一片净土。

好不容易船靠了岸,小姑娘当先跳了上去,对水生挥了挥手:“水生爷爷,这回我可是真走了!”

水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时辰正好,快去吧!”

小姑娘蹦蹦跳跳离开,易砚跟着上了岸,回头,却不见船舱里有人出来。

“人呢?”易砚问。

“都赶时间,早上去了,怎么,你刚才没看见?”水生乐呵呵笑着:“光顾着看小姑娘了吧?”

易砚又觉得不对劲了,他就站在船头,若是有人从船舱里出来,怎么可能看不见?

“你是打算在这里住一夜,明早烧头一柱香么?”水生问他。

“是啊,不是都说头一柱香会更灵验些?”

“这烧香啊,也要看时辰,时辰不对,烧了也白烧!”水生撑起了篙:“小伙子,你的良辰吉时在明早九点,那时,我来接你。”

水生说完,驾船离开了,剩易砚一人在岸边莫名其妙:“这老头儿说起话来真怪……”

他独自一人向南山寺走去,却忽然转身,看着小船远去的方向,却只看到深沉夜色翻滚而来,再没了船的影子。

易砚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水生是撑船载他们过来的,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撑船?

易砚觉得背后袭来一阵凉意,再不敢朝江上多看一眼。

这一夜,易砚住在南山寺附近的旅馆里,却睡得极不安稳。

易砚不记得自己第二天是怎么烧的香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在公司的会议桌旁,一屋子的人都在瞧着他,脸上是难掩的笑意。

老板敲了敲桌子:“开会的时候注意点,怎么都这么懒散……”

易砚红了脸,忙正襟危坐听老板训话,心里却还在纳闷儿,他怎么就回到公司了呢?

下班后,老板将易砚叫到了办公室:“你最近精神不大好?”

易砚不好意思回答:“可能没休息好。”

“等忙完这阵子就放你个长假,”老板将一份文件递给他:“看看。”

文件里是一户人家的资料,易砚记得他们,公司新承接了S市老城区改造的项目,大片上了年纪的旧房要拆迁,而这户人家是难啃的骨头,与公司一直僵持到现在,实打实的钉子户。

如今老房子大部分都扒了,只剩下这家所在的小楼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废墟之中。同事想尽了办法,人家却软硬不吃。如今项目搁置着,每天都是用钱来计算的,老板很是头疼。

“你是负责这个项目的,可是现在看来,干得不漂亮啊!”老板开始下死命令:“三天时间,想办法搞定他们,升职加薪度假,我统统给你。可若是搞不定……我从来不养废人,你应该明白。”

易砚悻悻离开办公室,头疼得厉害。

当天下午,易砚便和几名同事一起去了拆迁现场。想想那一户人家的资料,莫名有些难受。一家四口,两位老人一个孩子,三十岁的女人靠打零工撑起这个家,日子过得着实艰辛。虽然拆迁有补偿款,可在S市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想要再找一处容身之地,这点钱着实少得可怜。

易砚忧心忡忡,他平素最厌恶作恶,可如今他也成了恶人,就要让一户可怜的人家流落街头,良心上的谴责让他无法坦然。

听说作恶的人会下地狱,那他呢?

虽然事先已知道了情况,可当易砚敲开这户人家的门时,眼前的景象依然让他震惊。两位老人一位瘫痪,一位老年痴呆,全靠自己十几岁的孙女照顾着。区区几十平的房子,家徒四壁。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隔着防盗门战战兢兢瞧着他:“我妈妈不在,你们能不能先离开,不要吓着我爷爷。”

同行的同事当时就要大骂,被易砚拦住,示意他们回避,自己要单独跟小姑娘谈谈。

易砚生来面相就和善,此时脸上堆了笑,像个邻家大哥哥:“小妹妹,咱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他倒是没说假话,一见到这个小姑娘就感觉到面熟,可是究竟在哪儿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小姑娘胆怯地摇了摇头:“大哥哥,你们不要拆房子好不好,你们拆了房子,爸爸就找不到家了。”

“那你爸爸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家?”

“爸爸他……”小姑娘回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遗像:“他不在了,可是他每天晚上都会回来看我……”

鬼魂吗?易砚笑笑:“小姑娘,你爸爸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不会回来了。你听大哥哥的话,拿了拆迁款,就可以搬到比这儿更好的房子里去。”

“不要!”小姑娘断然拒绝:“奶奶说人死后是记得回家的路的,如果我们搬走了,爸爸就找不到我们了。”

易砚无奈摇头,鬼神之类的东西他从来不信。看来想骗小姑娘拿了拆迁款这条路是行不通了,那该怎么办?

他走出楼洞,同事正围在一起吸烟聊天,冲他招了招手:“小易啊,我们想出来个法子。”

“哦?是什么?”

“要我看啊,这家人是要死皮赖脸不走了。他们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到半夜的时候只管把这楼给推了,我就不信了,他们还能赖死在上面?”

易砚听得心惊肉跳:“这样……不好吧……”

“都是他们自找的,怪不得咱们!”另一个同事附和:“这个时候就不要好心肠了,搞不定他们,咱们一样没饭碗!”

易砚想想,同事说的不无道理,人活一世,当然先顾自己,自身都难保了,又哪有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当天晚上,易砚和同事在附近蹲守着。一声轰鸣划过寂寂深夜,机器开始运转,要将独立于废墟中的小楼毁灭。

楼上传来一声尖叫,虽隔着一段距离,易砚却听得真切。同事在一旁吸烟说笑,易砚只沉默着,眼前晃动着小姑娘纯真而笃定的脸,说她要留在这里,等爸爸回家。

易砚记得小时候,外婆抱着年幼的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只要有家在,事情坏不到哪里去。

他的外婆已经不在了,可是他的家还在。

同事们还没反应过来,易砚已经不顾一切冲进了危楼里。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任凭碎石在身旁掉落,他亦能披荆斩棘。

他不是要做英雄,他只是想保护小姑娘心里难得的净土,保护那已在碌碌浮世被人们抛弃的纯粹。

剧痛传来的时候,他颓然倒地,却不忘护紧了怀抱中瑟瑟发抖的身体,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暮鼓晨钟,佛铃轻动。

木鱼敲了几个轮回,往生咒唱诵一百零八遍。易砚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手中捏了三炷香,正对着佛祖虔诚敬拜。

他终于想起来是为了谁来此上香,同他坐了一条船来南山寺的小姑娘,正是那家钉子户的小女儿。那夜,他冲入危楼救她,石板砸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腿上,小姑娘被他护在怀里,却不知是否周全。

“愿佛祖宽恕我所造的业,护佑她一世平安。”

易砚在心中将愿望说了三遍,上香,叩拜,极尽虔诚。

“佛渡苦厄,不渡冤孽,你想求解脱吗?”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易砚回头,见水生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倚在门框上抽烟,旁边立着一支长篙,正是他撑船用的那一支。

“我在这里呆了多久?”易砚问。

“也不算太久,不过一次回忆的时间,你都想起来了?”

“都想起来了,想起来我的腿是怎么跛的,想起来我要为谁烧香。”易砚笑笑:“你是阎王吗,来带我回去?”

“我就是个摆渡的,你需要我,我便来了。”水生吐出一串烟圈:“我收集人的执念,渡化它们解脱。”

“那我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

“半死不活的,”水生呵呵笑着:“你的肉体在医院,魂灵却在我这里。过了良辰吉时,魂灵倘若不能回归,你便真成死人了。”

“那小姑娘……”

“她几次三番来寻你,命悬一线,不过还好,你总算是赶来了,她的执念已散,现如今该醒了。”

易砚放下心来,水生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还差五分钟九点,你的良辰吉时该到了。”

易砚有些迟疑:“我造了冤孽,还能回去吗?”

水生哈哈大笑:“你若不想回去,来南山寺上香做什么?无非是想求个佛祖宽恕。都说佛祖普度众生,可众生似渺茫大海,你不过是沧海一粟,尘世香火不灭,你又怎么确定自己的香能被佛祖闻到?有冤孽不怕,把你的冤孽给我,我来渡化,你来重生。”

“你?你怎么渡化?”

水生随手一指,他二人脚下海水无边,水生撑船驶离小岛,南山寺的佛塔渐渐隐没在一片雾气之中。

“把你的冤孽抛在这江里,醒来后,又是一段崭新人生。”水生笑道:“这浮华世间,难得一颗炽热心肠,你若想得到宽恕,那便护它不凉吧!”

水生说完,冲辽阔的江面吆喝:“开——船——了——”

易砚坐在船头,任江风将头发吹得凌乱,眼前一片茫茫水汽,仿佛海市蜃楼,引着他朝那虚无飘渺的对岸而去。

重症监护室里,医生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小姑娘刚去墓地祭拜完父亲回来,身上还带着菊花的香气。那夜的景象触目惊心,她在睡梦中感觉到地动山摇,凭她和母亲的力气,要护着两位老人逃出危楼实在困难,原本以为要葬身在一片废墟中了,幸得易砚相救,他们活了下来。

她隔着玻璃看着忙碌的医生,仪器上的波纹牵动着她的呼吸,起伏不定。

忽然,医生脸上现出喜色,冲她握拳扬了扬手臂,那是医者救回一条性命的喜悦,情难自已。

易砚缓缓睁开眼睛,面前人影晃动,他却只看到小姑娘清澈纯真的面庞,充盈在鼻尖的,有满室菊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