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霓从小坐轮椅，她有一个妹妹，叫伊帅，两人形影不离，伊帅小伊霓一岁，却担当起姐姐的角色，后来伊霓才明白父亲收养伊帅的用意，是要伊帅照顾伊霓。
伊帅是个好妹妹，每天起来先在床上帮姐姐换校服裤，再推姐姐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姐姐洗完后再推她回房间换上身衣服，推她到梳妆台前，姐姐再自己打扮，换校服。而此时她就会去做早餐，有时候也到楼下买早餐，往往是她准备完早餐，伊霓就从房间出来客厅。她们总是很早去学校，是想避免人多。
学校就在附近，离家里也不算远，高三那年，她们的教室在三楼，为了避开楼梯，她们总是去搭行政大楼里的电梯到三楼，再穿过连接行政楼和教学楼之间的走廊，回到教室。她们的班级设在三楼，是学校特意安排的，原本高三的学生都安排在六七楼，伊霓的教室是唯一在三楼的高三教室。进教室的时候伊帅会把伊霓从轮椅上抱起来，伊霓揽着她的脖子，绢一样秀发垂在半空，伊帅抱着她跨进教室，每天都早到的班长明生会走过来帮忙拉开伊霓的椅子，她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是为了方便进出教室。
“谢谢，你今天真早。”
明生拉完椅子后顺手把她桌子上得饮水杯取走，对伊霓道：“我帮你们打水吧。”伊霓来不及道谢，明生已经窜出教室，看到歪在一边的轮椅，他伸出手把它扶正，让它服服帖帖地靠墙。明生总是帮伊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从高一时起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伊帅轻盈的离开教室，往洗手间的方向跑去，明生走进教室，把饮水杯放在伊霓桌子上，伊霓正在埋头看书，抬起头，道了声谢谢又重新埋下了头。他看见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便对伊霓说：“我上次看了你妹妹拍的照片，照片里的你真好看。”
眼前的明生，他有点胖，肚子里的赘肉很不给面子的从校服里隆起来，他的脸颊垫着厚厚的肉，新鲜泛红，短短的鼻子，特别的是他的两只眼珠子机械地转动，找不到焦点似的。伊霓笑着问是哪一张。
伊帅喜欢摄影，拍完伊霓后会把照片在教室里传。明生是班长，每天早上他都会帮伊霓倒水。明生翻开手机，找了一张照片，递给伊霓。
照片里，林宇侧着腰站在游泳池旁，身上沾满了水滴，他瞪大眼睛，生气而讶异，朝下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有点凶，而一旁坐在轮椅上伊霓，她微低着头，低头的角度恰恰可以看到她天真无辜的眼神，头发垂下来，她楚楚可怜的形象在她左手紧紧攥着裙角造成的皱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伊霓一阵害羞，她不知道妹妹竟然拍了照片，她要找妹妹算账。
2
照片是昨天拍的。昨天和林宇相遇纯属偶然。
当时伊帅说要去买冰淇林，让伊霓呆在原地等她，伊霓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是学校游泳池附近，游泳池的大门没有关，她听到水声，就摇着轮椅进去看看，碧蓝色的池水里养着一汪阳光，随着水波的摇动，阳光在水里晃来晃去。
眼前的一切，她觉得好美。
泳池里的男生碰到池壁后，用往前的冲力把他的脚掌贴在池壁，奋力一跃，身体又像离弦的箭一样，往原来的方向游去，动作轻盈，宛如越过枝头的燕子。可是在她心里，睁眼看到的男孩，更像一条鱼，一条遨游在大海里的鱼。她喜欢自由的鱼。
男生从池水里上岸，身上依附的水哗地摔在地面，他取掉蛙镜，水迹沿着他甩手的方向飞出去，他接着擦自己脸上的水，把脸上的水抹掉，把从额头上流的水抹掉，浑然不觉他的水甩到一旁的女生。
而她坐在轮椅上，面对溅到身上的水迹，用手抹掉。她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她很羡慕他，羡慕他如鱼的姿态。她等着男生发现在一旁的她，但忘我的男生只顾自己擦脸上的水，全然未觉一旁的她。她等得尴尬，又不敢冒冒失失地溜走，于是她说：“你好。”
他一回头，显然是没有料到身旁还有其他的人，瞬时反应不过来，失足陷入水中，沉下去，又猛地从水里露出脑袋，再一次用手抹开脸上的水，眨着眼睛，把跑到眼里的水弄开，又把不小心咽到嘴里的水吐出来。
“不好意思。”伊霓着急的说，摇着轮椅靠近泳池旁，她想是不是需要拉他一把，却忘记了自己无知觉的双腿。
“你怎么进来了？你不知道游泳池是不允许不相关的人进来的吗？”男生不留情面的骂她，他就是林宇，全校的人都知道这个在市游泳比赛得奖的男生。
“姐。”伊帅走了过来，脖子上挂着相机。
“林宇，很对不起，我们乱闯了进来。我们现在就走。”伊帅推着姐姐离开，突然发现方才放在地板上的冰淇淋。
她捡起放在地板上包装完好的冰淇淋，递给姐姐一个冰激凌，想到站在一边的林宇，又把手里的冰激凌塞到他的手中，空出来的双手，推着姐姐的轮椅往铁门的方向走。
伊帅说，这是她第一次和林宇说话。此前虽然无数次拿着相机偷拍他，但这是第一次和林宇说话。而对于伊霓来说，何尝不是第一次。伊霓想起妹妹的头发，妹妹的头发有点卷曲，像水草一样漫开，姐妹俩是完全不同的女生。
伊帅问她：如果无法两情相悦，你会选择爱上一个人，还是被一个人爱？
3
伊帅拍了的张照片在教室里四处传阅之后，又在学校里四处传阅。伊霓让伊帅把照片删掉，但最终那张照片传到了林宇的手中。那天林宇来教室找她，伊霓一阵错愕。
当时她正在上体育课，她因为腿脚不方便，拥有不上体育课的特权，恰巧那天她留在教室里看书，妹妹不在身边。
“能麻烦你把照片删掉吗？”
“啊？”伊霓并非做作，她只是有点惊讶。
“照片，删掉。”林宇在学校的知名度造就了他的傲气。
“好的。”伊霓点点头，她既害怕又害羞。
“记住。删掉。”林宇又强调了一遍，还用食指指着伊霓，但是伊霓当时没有抬头，所以也没有看到他的手指，她只是点头，林宇走了，她也不知道。
很多故事只有开头，没有经过，没有结果。
伊霓和林宇的相遇就是这样。这是伊霓第二次和林宇说话，对白简短，重点突出。伊霓后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倒还蛮怀念，因为这次对话里没有伊帅。
后来那张照片也没办法彻底删除，那段时间，伊霓的心情有点糟，伊帅告诉伊霓自己对林宇的心意。伊霓不想听，因为那个故事不属于自己。后来林宇知道是伊帅拍的照片，又去找伊帅，三番两次，两个人从吵架开始，最后慢慢地变成情侣。
伊帅说：如果无法两情相悦的话，我选择去爱一个人。
在伊霓的心里，她认为自己就是一条鱼。一条遨游大海的自由自在的鱼。
她常常呆在家里的，虽然妹妹每次去体育馆的时候都会叫上她，但她总是觉得去了没意思而放弃了。她不喜欢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她，她不喜欢去热闹的地方。
她的家并不大，她最喜欢的一个角落，是阳台。春天，阳台上的大部分的植物都开出漂亮的花，偶尔会有不畏高的蝴蝶出现在花的四周。夏天，阳台聚集了凉爽的风，她常常在凉爽的漩涡里轻轻地缕起发丝。秋天，楼下的树叶开始落叶，她喜欢那铺满地的枯树叶，但每次都被清洁阿姨无情的扫掉，她为那些树叶而惋惜。冬天，妹妹不许她出去阳台吹风，阳台的玻璃门紧闭着，她也很少出去。而她喜欢阳台的原因，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可以看到学校的游泳池，那一汪晶莹湛蓝的水，就像一块宝石一样镶嵌在她的视野里，她每次呆在阳台，都忍不住去看那颗宝石，看宝石上游泳的人。泳池让她想到大海。
她羡慕那些游泳的男孩，哪怕是游泳初学者笨拙地摔在泳池里，她也认为那是一种优雅。她喜欢看那些游泳的男孩，但她也会觉得悲哀，泳池太小了，游泳的男生游来游去也只能在那一小块的区域划来划去，人多的时候，更是连摆手都会甩到身边的人，她喜欢游泳的男生，但泳池局限了他们，如果楼下是片汪洋该多好。
她有个愿望，就是去海边游泳，尽管她连泳池的水也没踏过，尽管她活动的最大的水域，就只是她自家的浴池，她还有个怪念头，每次泡在浴池里，她都觉得自己的下肢似乎会动，就好像她的腿复活了一样，但浴池太小了，自己的腿复活更像种错觉。
她羡慕那些泳池里的男孩，进而渴望自己能够到大海里游泳。但是当她看到林宇在泳池里游泳时，她就不这么觉得了，她觉得只要泳池里有他，她还是可以把希望变成：渴望自己能够去有林宇的游泳池游泳。
本来泳池里的男生对她来说就是泳池里的男生，和看鱼缸里的同一种类的金鱼没什么区别。
可是林宇和其他的男生也一样是黄种人，黑头发，浸在水里的时候肤色变得更透白，为什么偏偏注意到林宇呢？
先是是偶然发现这个男生，到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她的视野，再慢慢发展到自己会主动搜寻他的所在，渐渐得出了自己能够接受的答案：自己在乎林宇，喜欢林宇。
当妹妹谈及到林宇时，会装作不在意，会装作对他不熟悉，会扯开话题。这也是喜欢林宇的表现。
伊霓认为：如果无法两情相悦，我选择被一个人爱。因为她的腿是残缺的，爱上一个人是奢侈的。被一个人爱，自己只要承受对方的爱意就行了。
4
伊帅和林宇交往之后，伊帅把伊霓介绍给林宇认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伊霓几乎忘记了和他们相处时的时光，也许是刻意遗忘的也不一定。
只是后来伊霓见到林宇的时候再也不会害怕，伊帅常常带着伊霓到游泳馆找林宇，日子缓慢的行进。
直到……有一次，伊帅和林宇打赌输了，伊帅跑去买冰淇林，林宇在水中游泳时突然抽筋，水面激起爆裂的水花，游泳池旁只有伊霓，伊霓惊慌不已，从轮椅上纵身跳进水中。
她睁大眼睛，用手摸摸自己的腿，她仿佛觉得自己的双脚变成了一条尾巴。
四周是一望无尽的大海，伊霓躺在一张床上醒来。头顶炫目的阳光照射，蓝色的天空就像海水一样。海在摇晃，那张床也跟着摇晃。她掀开身上的白色丝绸质地的薄被，全身一丝不挂，她看着空旷的四周，远处有一个岛屿。
她的腿沉重得像被钉子钉在床上，她用上半身的力气让自己落入水中。水中的她，游泳迅疾而欢快，她的双腿变成了尾巴。
伊霓在海里四处游泳，她丝毫不想靠近那个岛屿，因为她在海里能够自由的游动。她只是在海里游来游去，但是，那个岛屿慢慢地接近伊霓，伊霓不断地远离岛屿，但是岛屿显然移动地更快，不一会儿，沙滩就呈现在她的面前。沙滩上种满了深红色的树，那是种从见过的树，未知其名，却一直存在伊霓的记忆长河里。桃红色的花，开满了树，颜色比桃花深些，从中飘来清幽的香气，花瓣落满沙滩。海浪冲上沙滩，花瓣在浪花里奔腾，浮到伊霓的身旁，花瓣很新鲜，伊霓想把花瓣贴在指甲上，不过她没有时间。
伊霓在岛屿的四周游来游去，迟迟不肯上岸，最后她发现在悬崖上有一个红色的房子，房子上有一扇窗，窗里的人丢了一双鞋子给伊霓，窗子里的人请求伊霓去救他。
那是双蓝色的高跟鞋。伊霓拿着那双鞋子回到沙滩，她穿上鞋子后身上又长出了衣服，她的双脚也可以在岛上行动。她便往悬崖的红房子走去。
她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不知不觉中，沙滩消失了，她还没察觉到就已经落入一条一条小巷。窄窄的小巷，笔直向前，阳光透不进来，所以整条巷子都没什么光线，一只青色的猫在前面看着伊霓，两颗翡翠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前方像导航的灯。伊霓回头看一眼身后，除了一面黑色的墙什么也没有，她只好跟着那只青色的猫轻盈的步伐不断深入那条巷子。
巷子很暗很暗，没有阳光，却开了很多垂头的向日葵，他们低着头，忧伤无助的样子，猫似乎知道伊霓会跟着它，一个劲的往前走，伊霓一边紧跟步伐，一边看这四周的景致。走了几分钟后，猫跳进了一扇碎了玻璃的窗里，窗口传来跳跃的钢琴声。伊霓停在那扇墨绿色的窗口，进不去，窗户依附的红墙，往上看很高，往前面的看很远，整面墙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没有第二个类似窗或门的入口。当她准备破窗而入的时候，她又隐约听到前方有相同的钢琴声，和窗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如果不细心的听的话，便会误以为声音只是从这扇窗泄露出来，她判断前方会有另一个入口。于是她沿着红墙，继续往前走。
直到红墙转弯的时候，她才看到转弯的深处传来光亮，转弯后的红墙，满是窗口，一字排开，像整齐的队伍。钢琴声四处流溢，跳动的音符会跑到他的鞋边，衣领。有时候音符还会变成蝴蝶，在她的身边翩飞。这里的向日葵是抬着头的，自信满满的样子。
伊霓往前走了一段路后，看到了一只红色的猫，它的嘴里咬着把金属物品，竖起骄傲的尾巴，用它燃烧的红眼睛看着伊霓，它侧身的红墙，是一扇粉红色的门，伊霓走到它的身边，蹲下身体，它把嘴里的东西放在了地上，是一把金色的钥匙。
伊霓拿起钥匙准备放到孔锁时，发现门并没有锁，于是在把钥匙放到口袋的瞬间，推开了门。那只红色的猫走在伊霓前面。前面是楼梯。她跟着猫的走，发现红猫爬楼梯很吃力，于是她抱起了它。它喵喵的叫，它似乎在对伊霓说谢谢。
伊霓沿着楼梯不断往上走，她不断的转弯，差不多过了半个多钟后，她终于在一次转角的地方看到了一扇粉红色的门，她扭开把手，钢琴声的旋律又流淌出来。前面是一条走廊，天花板上方装饰着漂亮的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她往走廊深处走，在最深处发现了另一扇门，打开门后，她看到一个关在房间里的王子，王子跑了过来，亲吻红猫，红猫蜕变成美丽的女子，而伊霓隐约看到青猫逃离的身影……
她总是做这个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经历了一次梦，也不知道梦的寓意是什么，但每次梦醒的时候，她都会觉得有种难过。
这一次醒过来，她看到地面上丢着三个冰淇林，她拿起其中一个冰淇林，撕开包装纸，冰淇淋软软的，已经融化了。旁边伊帅在替林宇按摩双脚，伊霓拿起冰淇林在嘴里舔了舔，凉凉的。她记得，是自己救了林宇。伊帅不相信，因为伊帅救了伊霓。
有些故事只有开头，没有经过，也没有结果。因为经过和结果是属于别人的。因为经过和结果太过无聊，无趣，索性不再继续了。
伊霓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她喜欢林宇，未来也不会提起。
5
如果无法两情相悦，爱一个人，或被一个人爱，你选择什么？
伊霓问伊帅为什么无法两情相悦。
伊帅说，因为爱情常常是从爱一个人和被一个人爱开始的。
伊帅选择了爱一个人，后来，伊帅和林宇分开了，林宇爱上了另外一个人。
伊霓选择被一个人爱，她认为被一个人爱，只要对方不爱上别人，这份爱就会一直存在。后来明生和伊霓在一起了，直到现在还在一起。伊霓接受明生，是因为有一天明生去了海边，替伊霓带回了一瓶海水，尽管装在瓶子里的海水并不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