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喜欢用“天使”这个俗气的绰号来称呼她,一开始是,现在也是。时间要追溯到三十五年前,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本名叫作高采茜。高采茜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就像天使一样降临在我身边。唉,这些讨厌的灰尘无法停止舞蹈,将它们从雕塑上赶下来,它们就钻进我的口鼻,它们害得我打喷嚏,让我泪流不止,让我痛苦不堪。秋天已经持续了两个星期,天气冷得骤然,阳光却看似和煦地笼罩着城市。每当夜晚喧嚣落幕之时,我将些许面包碎屑洒在窗外的阳台上,不知名的鸟雀就从屋檐上窜下来啄食。尽管现在的我已经自身难保,可这个习惯一直没有变。饱餐之后,鸟雀们就躲进对街围墙中溢出的枯树林里。差不多就这样了,看着清理好的画和雕塑,心里好像也没有那么沮丧了,明天就要把它们带到乡下去,所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细致地端详它们。回到仓库门前,将门用力关上,我在工作服上揩掉手上的灰尘,将口袋里小瓶中的最后一滴酒送到嘴里。“高采茜。”我反复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这是一个有魔力的名字,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每当记起她的事,感觉自己的心跳都会加快一拍。
小学五年级,我还清楚地记得,开学那天老师并没有专门介绍那个新来的同学,她一个人坐在角落的位置里,以至于一开始我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座位已经不再是空的。这是不寻常的,要知道,往常若是有新来的转校生,老师一定会在课前煞有介事地说教一番,内容无非是同学之间的友爱,然后请那位新同学进来,向大家做自我介绍,最后一定有“总之,要好好相处哦”这样的老套结语。可是这一次,老师什么都没有说,那个女孩子不知是什么时候坐在了一直空闲着的角落,她身上的制服穿得很整齐,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最高处那一枚。她很漂亮,相信不是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一点,许多男生都在偷看她。高采茜是全班,乃至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我这样想着,她有一种脱俗的美。怎么说呢,或许只能用“天使”来形容,除此之外,年少的我脑袋里想不出其他更贴切的词来形容眼前的这个漂亮女孩。
我收拾好东西,简单洗了洗脸,就躺下来,这么容易就累了,果然是老了。我翻了个身,身体开始微微发热,想起她,我不能控制自己,我在颤抖。高采茜很完美,却没有什么朋友,和我一样,她一向沉默寡言。即便是五年级的孩子,每个小团体之间的壁垒就已经产生了,我似乎融不进任何一个圈子。我徘徊在那些壁垒之外,一道又一道冷冷的墙横亘在我面前,就在这时,我看到有人和我一样徘徊。高采茜,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壁垒,她是自由的,我们相视一笑,那一瞬间我全身像是触电一般麻酥酥的。女生们不喜欢高采茜,她太漂亮了,我明白这一点,女生是那么容易嫉妒的生物。男生们都想接近高采茜,可她太沉默了,他们最终不得不放弃。后来,高采茜被大家称作“天使”,很美,却无法接近。那天我走在放学的路上,夕阳赤红的斜辉射入树林间,鸟啭清越,我将午餐剩下的面包屑洒在地上,鸟儿就聚过来,围着我,只有这时候我才感到自己并不孤单。然而我没有注意到,有人一直跟着我,在我投食的时候,她忽然笑起来,我惊得一转身,鸟儿在四周飞起,漫天飞舞着各色羽毛。隔着飞散的羽毛,我看到对面的高采茜正对着欢笑,右手轻轻捏住右耳的耳垂。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以为你没有朋友呢,原来你的朋友是小鸟。”她开口说话了,印象中她从不主动与人交谈的。“啊,是吧。”我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也喜欢小鸟。”她说。那天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向林子外面走去,红色的光映在绿色的树叶上,说不出的明艳。一开始,我走在前面,后来,高采茜从后面赶上我,我们并肩而行,我窘得不敢抬头,直到我感觉自己的手被牵住了,我停住,无法再向前走半步,血液在升温。“明天我们一起来吧,记得多带一些面包。”说完这句,我感到手上那阵温暖消失了,接着是女孩子向远处奔跑的声音。我抬起头,脸上依旧在发烫。哎呀,我在想些什么,是睡觉的时候了,明天还要起个大早,租一台车子把那些东西运到乡下去,希望会有个好价钱吧。
入夜了,堆在工作室内的作品陪伴着我,它们静静伫立在地面上,那些高低错落的影子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在那些林立的影子中,看到了“天使”,宽阔的羽翼以曼妙的姿态舒展开,双臂穿过长发的瀑布向前伸去,像是在迎接什么。我惊得坐了起来,木板床被晃得吱吱嘎嘎响。这不可能,“天使”怎么可能在这里,那尊高达四米的铜像此刻应该好好地安放在城西的飞临广场上才对,它已经在那里伫立了二十年之久。至今,我仍然能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源源不断的恐惧,我始终不敢去那里,我害怕看到“天使”,如果迫不得已必须要经过“天使”,我宁可选择多绕些路来避开它。
说到那尊铜像,我实在是不想提。我把高采茜变成了真正的“天使”,为此我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噩梦般的二十年。刚才的影子,果然是幻觉啊,我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重新躺下来。对了,自从与高采茜在林中有了初次的交流,我发觉自己开始不那么怯懦了,我慢慢抬起头,原来抬起头看到的世界是如此宽广。几乎每天放学后,高采茜都会到林子来找我,实际上是我在等她来,我们散步、聊天,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默默地给鸟雀们投食。合拍的两人在一起就算一直沉默也不会觉得尴尬,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那天,我们又在林子里待了很久,夕阳已经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嘿,昨天刚下过雨呢,这些泥巴黏糊糊的。”高采茜走在前面说。我抬起脚看着鞋底上的泥,的确,这样的泥土,很适合做泥塑呢,这样想着,我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边走边捏起来。“你在做什么?”高采茜好奇地凑过来,“别动,这个是礼物。”我小心地在泥团上塑出精致的口鼻,“哈,看起来很像我。”“没错,这是你哦。”我塑出了高采茜的面孔,只是头和一点点脖子的部分,如果时间更久的话,我可以完成全身。“好厉害,真的送给我吗?”高采茜的眼神亮了起来,“当然咯。”我将捏好的泥塑递给她,她又开心地笑起来,依旧不自觉地轻轻捏着右耳的耳垂。
“那你你喜欢什么颜色呢?”
“也是红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