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登上汽车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七点二十五分。可一直到八点十五分,我们的汽车还没有出市区,这近一个小时里,它大多数时间都停着,等着有更多的乘客上来。售票员不停的冲着窗外喊叫,好让更多的人听到他的招徕声。
乘客也确实少,不由得让他们着急。
老板说,“真******倒霉,原想十点钟可以赶到,现在看十一点能到算好的了。”
我对售票员叫,“喂,走啦,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售票员冲我吼,“马上,马上。”
三三两两的上来一些乘客,男的多数,有几个大妈大娘。
我们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车里灯光昏暗,我们后面坐了几位三十来岁的男子,像是做买卖、跑单帮的,有结伴而行的,有单独一人的。看不出有谁对汽车这样长时间的停着拉客有什么意见。人人都无动于衷,神情麻木,像是这类事情他们早已司空见惯。
汽车终于驶出了市区,这时已经八点四十五了。
车外漆黑一片,好久才有一盏路灯闪过,远远的,越过大片的农田,看得见零星的灯光闪烁。
我说,“这么不走高速公路啊?”
老板说,“谁知道,也许这段路没有高速吧。”
我们后面,有个男子在大声的和电话里的人说话,说的什么全然听不懂。而前面,几个人在和售票员说笑,声音也同样的大声,但倒是能听出个大概意思。他们说着互相认识的人,什么人回来了,什么人出去了,这个人升官了,那个人娶老婆了,另外一个有了小老婆。间中插入不少的对这些人物性格为人的评点与判断,用词简洁而又直接。
老板夏朗靠窗,扭着脸看窗外,窗外什么也看不到,能看到他映在玻璃床上的脸,估计他在想着自己的心思,没有注意自己映在窗户上脸庞。我瞥了一眼,他的脸影像重叠,灰暗、百无聊赖,我看不出受骗的事情对他有何影响,这对他或许只是小事,他可能只对自己现在怎么会身处这种地方感到奇怪。
我就有这样的感觉。车外是望不到尽头的黑夜,在远离上海几百公里的地方,我在颠簸的大巴里晃荡。上午我还在上海,而现在我却感觉好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比如飓风、或者引力什么的——突然的抛到这里,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为何、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几小时前发生的事情仿佛是出戏似的结束了。
我扭头瞪大双眼望向前方,前方车头大玻璃窗外,可以看得到一块被车灯照出的昏黄空间,而两边的黑暗显得愈加的黑,前方遥远的天空呈暗蓝色。
老板移动身子,往椅子里坐得更深一点,我向他转过脸去,他冲我自嘲似的一笑,老板说,“这事情变化快啊,中午还在想赚钱,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坐在了这里。”
我说,“我也有这感觉。事情发生得好像有点稀里糊涂,自己还没感觉到是怎么一回事。”
老板说,“不晓得回去怎么跟公司里的人说了。生意做得如何啊?没做到,钞票给人拿去了。”
我笑,说,“有什么好说的。”
“不要说,回去不要说,就说对方没诚意,这事情黄了。”
我点头。“没问题,说什么?有什么好说,总不见得说自己被人家骗了还一点感觉也没有。”
老板说,“你说这也怪啊,两个人都一点感觉也没有,连一点点的怀疑也没有。这么明显的事情,只要想到一点,闪个念头,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也用不着‘吭哧吭哧’的跑到这里来。”
我说,“我是没往这方面想,我想,你老板已经谈好了,我就是来陪陪你的。”
他笑,“呵呵,想来溜一圈,想不到就看到风景,天上的一片乌云。”
我说,“这乌云代价大,捧着个钱跑到这么老远的地方来看。”
老板摇头,仰面靠到椅背上。
我问,“你同学在那里做什么的?”
他说,“国家干部。”
他突然想起,“哎哟,要给他打给电话,太晚了,叫他等我们。”
老板拨电话。我听出来,他同学没在当地,去了邻近的城市,要明天下午回来。
老板挂了电话,说,“这家伙还不在,明天下午回来,原来跟他说好是明后天到他那儿的。”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晚上两个人自己喝闷酒了。来都来了,等他明天下午碰头再说。”
老板又调整坐姿,看得出来他心绪不宁。
他说,“唉,这趟出来亏大了,没一样顺的,晚上想找同学排遣排遣吧,他又不在。看样子要赶紧回去,这地方不能多待。”
我一笑,没有吱声。
他又瞧一眼窗外,说,“天这么黑,这司机的车速倒蛮快。”
我说,“路况还算好。”
老板继续望着窗外,瞪眼看着外面的一团漆黑。
车厢里的灯灭了,狭窄的空间里陡然昏暗下来,叫人不由得心往下一沉,感觉惶惑。窗外的景色看出去倒是清晰了一点,看得到路边影影绰绰的房子、树木和田地。这时,后面刚才大声打电话的住了口,前面聊天的嗓门也低了很多,聊天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老板他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我睁眼呆望了前方一会,也调整姿势,伸直一条腿到过道里,身体塌陷下去,垂头闭目养神。
乘客的说话声越来越少,到后来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只有汽车的马达声嗡嗡响,伴随着车厢的晃动。
刚才有一阵感到饿,现在过去了。我集中注意力让自己的大脑安静下来,今天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状态,现在我体会到脑中某一根神经在突突地跳,我跟着它的节奏数着数,感觉到身体里在慢慢地松弛。后来我半睡半梦,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是坐在黑夜里的汽车上。
我转动身体,侧向走道一边,我微睁开眼,灯亮了,我看到走道对面椅子里的两个人垂头歪脑地睡着,我还看到玻璃窗外的黑夜。汽车停了,我把视线投向前面,有两个人要下去,门开了,他们走下去。我扭动屁股,变化自己的坐姿。此时我抬头往上瞥了一眼,我发现行李架上我的双肩包不见了。我跳起来,起身左右察看,没有,我再看座位底下,此举纯属多余。我再看对面的行李架,当然也没有,我记得是放在头顶上的。
我大叫,“我的包没有了。”我再冲前面叫,“司机,等一会,停车,我的包不见了。”
我往前面去,跟售票员说,“我的包不见了。”我再往前,走到司机边上,我说,“对不起,停车,停车。我的包不见了。刚才是不是有两个人下去。”
他并不停车,说,“什么?包不见了?再找找看。”
我说,“找了,找遍了,肯定没了。快停车。”
司机放慢车速,但在我看来仍在疾驶。
我说,“快停呀,刚才有两个人下去了。肯定是他们。”
司机说,“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啊,天这么黑,人早就跑的没影了。自己的包为什么不看好。”
老板这时走过来,说,“我的包也没了。”
我说,“你的摄像机在我里面。”
老板扭转头向后面看,似乎想透过后窗看到下车的那两个人。
我说,“肯定是刚才下去的那两个人拿了。”
老板走回座位,再左右察看。
我再跟司机说,“你停车啊。你先停车。”
他说,“现在停下来也没用。”
售票员上来,说,“你现在下去找他们,哪里去找啊?又天黑,乌漆麻黑的。”
我说,“你先停下来再说。”
司机不理我。售票员说,“找不到,肯定找不到了。包里有什么贵重东西?”
我说,“当然有东西了,没有东西我叫你停车干吗。”
我的包里有两本书,几件衣服和一些日用品,老板把他的摄像机放在了我这儿,他嫌重。我想他包里应该也不外乎这些东西,幸好我们没有带上手提电脑。
我说,“一些日用品,有一个摄像机。”
汽车加快了速度。老板走回来,说,“倒没什么重要东西,就那个摄像机。”
我说,“那也应该停下来,或者看看附近有没有派出所,总不见得就算啦。”
老板露出苦笑,说,“事情没完没了了。”
我说,“就是,这怎么行。”我转向售票员,“现在在什么地方?附近是不是有派出所公安局的。”
他说,“这地方你到哪里去找派出所,远着呢,还是到了你们的地方再去找警察吧。”
我说,“到了那边有什么用,这里属他们管吗,他们会过来帮我们查啊。”
售票员说,“你这点东西肯定没人找,又没什么值钱的。”
他的表情不以为然,带点轻松,就像是半途中偶然瞧见了稀奇古怪的事,停下来看热闹。其实就是,他完全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
此时,乘客都看着我们,表情各异。有几个坐在靠近我们座位的乘客,看上去像是看见了那两个人当时的行为。
我走过去。我说,“刚才那两个人下去前,你们看到什么吗?”
他们直直的看我,有带着浅浅微笑,似同情又好似是感觉发噱的;有一脸麻木直愣愣的,就仿佛被某种魔幻术施了魔法,入定了。
我说,“看到他们拿包了吗?”
有人摇头。有个人说,“我倒是看见了,没想到那是你们的包。”
我说,“你们有谁认识他们吗?或者是从前看到过他们的,会不会是你们遇见过的?”我又回过去问售票员,我说,“你从前看到过他们吗?会不会是你们这里附近的人?”
他摇头。说,“这怎么可能,认识的他还敢做啊。”
我去看老板,他也看我。他一直站在那里没说话,我想他一定是无话可说了,心中为这趟出行叫冤不止。其实我也是,妈的,这一趟******太背运了。
我再跑回到司机那儿,我说,“不好意思,你停车,我打110让警察来。”
他说,“警察来也找不到你的包。”
我说,“那总不至于就算啦?你刚才就应该停车的。追过去还来得及。”
司机扭头看我,脸上堆满了不屑和嘲弄。他什么也没说,又转回脸去。
我心里的不满陡然上升,一肚子的火气窜上来。我说,“这事情你们不管的是吗,乘客的东西被偷了跟你们没关系。”
他说,“你自己东西不看好,他们下去了你大喊大叫。”
我说,“什么叫大喊大叫。我东西被偷了,当然要叫要喊了。而我叫你停车你就应该停,当时就应该马上停。”
他不出声,我憋着。我实在憋不住,愤恨怒气呼呼的往上窜。我说,“你停车,我打电话叫警察,这里附近总有警察吧。”
我后退几步,转过身,拿出手机。
老板说,“怎么?”
我说,“这家伙罗里啰嗦怪我们自己没看好包。我叫他停车,报警,叫警察来,在这里等警察来。这里总离他们下车的地方近一点吧。”
老板带点疑问的看我,我拿着手机看屏幕,我心里明白,那两个拿我们包的家伙肯定已经跑远了,即使现在停下来,即使来了警察,十有八九也是无用功,瞎忙乎,我在想到底要不要打这个报警电话。
汽车刹住,急刹车。我和老板踉跄。
司机的吼声从背后传来,“下去,你要下去现在就下去,到下面去打电话。”
我转过身看他。这时候他已经站起来,站在椅子旁,怒气冲冲,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我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住怒火不让它爆发出来,从下午就开始滋生的郁闷一直到现在的怒火愤恨在我体内积聚、混合,它就像有形的东西,使我清晰地感觉到它在不断地膨胀。
我向他走过去,我说,“你这算什么意思?我们包被偷了,报警总可以吧。”
他说,“包被偷,是你自己没有看好。你要打电话可以,下去打。”
老板过来,拉住我。他跟司机说,“你这态度不对,我们包被偷了,你应该理解,而且你们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我们是你的乘客,你不管不顾不说。刚才叫你停车,你没有任何反应,当时你就应该马上停下来。”
司机说,“你叫停车就停车啊,谁知道你的包是被偷了还是自己找不到了。”
我说,“你这算什么话,你们是什么公司的?有电话吗?打个电话到你公司问问看。”
司机走过来,靠近我们,说,“可以,你打,你要打电话随便,你到下面去打。”他冲售票员喊,“开门,让他们下去。”
我说,“我干吗要下去打,我就在上面打,现在就打。”
我摆出拨电话的姿势。我并不想打这个电话,我知道这种电话打了没用,我更明白,在这种地方和他们较劲没有好处,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冲这些人狠三狠四并不明智。但我没有合适的台阶,边上也没有上来劝的人。虽说已有不少的人站起来,往我们这边凑,但他们明摆着是看热闹的,就近好看的清楚一点。
我摆出要拨号的样子,但我并没有拨。
司机伸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往下摁。我想他有必要为我打电话动手吗?弄不好他这车也有问题。
我瞪大眼睛盯住他,我说,“你要干什么?”
老板挡住他,说,“哎哎哎,打电话叫警察是我们的事情,你这样不对。”
他不理老板,他对我说,“和你说了,不要打啊,不要在我的车上打,要打可以,下去你随便打。”
我说,“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包被偷了,你着什么急。”
我一用力,把手挣脱出来。我说,“我们也不用吵,这样好吧,叫警察来解决。”
这次我并没有举起我的电话,没有摆出要拨号的样子。
他上来揪住我,冲我大吼,“你下去,你下去打。”他的眼光凶狠,像是我不可原谅的冒犯了他。他把我往门那里推。同时又向售票员叫道,“开门,把他们赶下去。”
售票员还果真打开了门。
我感觉事情不对,我嗅到一股异样的味道。我去看老板,他左右看着围住我们的几个人,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在估量形势。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感觉到了异常。
我抓住司机的手腕,用力去拉,我要从他的揪抓中挣脱开来。我盯住他的面孔,尽力聚集我的眼神,想还以他同样凶狠的眼色。我放大喉咙,“你干什么?动手是吧。”其实我心里一片虚空,慌张得不行。我说,“你要把这事情弄大了,对你没有好处。”
他仍旧使劲的揪住我,推我,把我往车门口推,老板拉他也挡不住。
老板说,“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
对方叫,“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下去,自己去找那两个人。”
他已经把我推到了门口处,他要再一用力,我就该掉到车下去了,我不能再让他这么推来推去的了。我拉住他的手臂,往里用劲,将自己的后背移向车内。
我恶狠狠的叫,“你要干什么你。我买票上来的,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啊。”
他如果这时放开我,嘴里啰嗦几句,然后去开车,估计我也不会怎么样,电话八成是不会打的。但他没有。他很清楚我们的软肋,他打定主意要让我们遭殃。
他不松手,气势汹汹的大吼,“下去,我叫你们下去就下去。”
我想,我们是遇见黑车了。
老板说,“好了好了。你去开你的车,有话我们慢慢说。”
这位司机不愿意,要不就是没听到。他使力把我一拉,又一转一推,往车门外推,他的力气真大。但我也使出了浑身的力量,与他反抗。我们扭作一团。
老板跟售票员说,“你劝劝他,这样下去要出事情的。”
售票员的反应让人更加吃惊。他上来揽住老板,说,“你们下去,下去下去。”
还有更叫人惊恐的,那位司机往车后喊了两声什么名字,他是叫人来帮忙,要合力把我们弄下车去。
上来两个人,一个抓我,一个抓老板。
他们掐我的脖子,揪住我的衣服,他们推我,用身体将我往外顶。我拉住铁杆,胡乱叫喊,努力不让自己跌下去。老板被他们推得靠在门边,挤在我身旁。
此时,形势已看得很清楚,反抗已毫无用处,也许下去反而是个明智的选择。
有人掰开我拉住铁杆的手掌,再有人在我胸前用力,用屁股膝盖顶我,我仰面往后倒,我另一只手拽住车门,但接着而来的一股力量使我无力支持,我跌出车外,屁股落地。老板这时也被他们推下来。他倒没有跌倒,最后一步是他自己跨下来的。看得出来,我下来了,他也不得不跟着下来。
车门“哧拉”一声关上,我反应奇快,跳起来猛砸车门,汽车没有马上开走,对我的砸门也没有反应,我接连不断的拍门,又用上了脚。马达响起来,车身在抖动。我朝后退,汽车启动,向前,速度加快。我朝地上摸,摸到一块石子,我扔向汽车,石子打在车身后壁上。我抬腿往前跑,看他的车牌号,我看到了。汽车越来越远,车后灯亮着,非常清晰,直到它开得老远,那红色的亮光仍然看得见。
事情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像闪电雷鸣一般,顷刻间天翻地覆,我发现自己站在黑暗的公路上,周围黑乎乎一片,目前为止我只看到空地与树丛,一部大巴把我们踢下车来,将我们抛在路边,绝尘而去。行为惨绝,不能理喻。
我回过头看老板,他站在刚才下来的地方,我看不见他的眼光,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那远去的汽车。有一点我感觉得到,他与我一样震惊,呆若木鸡。
我再次确认周围的黑暗,我们站在黑夜里。地上看来是柏油马路,一辆卡车从对面开来,摁着喇叭。我向马路边移动,向老板那里走去。后面也有汽车开来,前方的卡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紧接着是一辆小汽车,两边的汽车交汇而过。我大骂一声,“操******。”我的声音被汽车声淹没。接着,那些汽车声逐渐消失,我向两边张望,看不到另有汽车出现的灯光。
路外边,靠近我们这边的是块空地,感觉上像是一块泥地,堆着一些也许是建筑材料的东西,空地过去有一排建筑,看来像是未启用的厂房,或者是什么临时建筑,黑魆魆的,没有一点灯光。老板身后望过去也是类似的黑影,杂有几棵孤零零的树。我扭头向这一边的前方看,那边几百米外有一排灯光,灯光映出低矮错落的的建筑物,我想那里应该是一些商店什么的,或许是这里附近比较热闹的地方,是周围的人们活动聚集的场所。
马路另一边,沿着路基是一排两边见不到头、间隔相当的树木,这些树木高大,枝叶茂密,汽车远去了,能听到它们在微风里的沙沙声。树后面是稀疏的树丛,再后面有房屋,看得到稀疏的灯光,还有灯光的倒影,应该有一条河。
我站在老板身边,我说,“******,这算这么一回事。”
老板说,“碰见鬼了。”
我两手空空,我想起手机,我摸裤子口袋,没有,我说,“我的手机。”我发现我口袋里的皮夹也没有了。我的心一阵收缩,嘴里喊道,“皮夹子。”我摸遍我牛仔裤的口袋,只有打火机和烟,我摸上衣,我穿着T恤,没有口袋。我说,“没了,皮夹子、手机没了。”
这时老板也摸完了他的口袋,他说,“我也没了,手机、皮夹子全没了。”
我说,“给车上的人偷掉了?”
老板说,“碰到打劫的了。”
我说,“被车上的人偷去了。”
老板说,“肯定的。”他跑到马路中央向两边看,回过身来说,“妈的,都让他们抢去了。”
我说,“这怎么办啊?”
老板说,“身上什么也没了。”
我说,“这怎么弄啊?接下来怎么弄啊?”
老板手叉腰,低头望着路面,我看着他。他抬腿大幅度的用力一踢,像是要踢飞脚边的什么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走回来,说,“妈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倒大霉了。”
我说,“车上这几个家伙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
老板说,“不会吧,表演得这么好,我们正好撞上去啊。”
我说,“弄不好,我们即使不撞上去,他们也会找上来。”
老板低头想了一会。“去报警,只有去报警。”
我们抬头望四周看,我们同时看向前方那排亮着灯光的建筑物。
我说,“那边,只有那地方好像有人,有商店,可能有电话打。”
我们抬腿往那地方去。
我说,“有钱吗?我身边一分也没了。”
老板从衬衣口袋里往外掏,他站住,拿着几张票子凑到眼前看,“六十五元,就这点了,找下来的零头。”
我们迈开大步急急的往那边去。
老板说,“你皮夹子里有多少钱?”
“五千多。”
“不少啊,比我多。”
我问,“你呢?”
“三千多。”
我说,“还有信用卡。”
他说,“这倒不急,有密码。你的呢?你的密码跟身份证、地址什么的有关系吗?”
我说,“没关系,应该没问题。妈的,这么多证件,回去补起来麻烦了。”
老板说,“马上打电话报失,还有手机卡,快点停机。否则他们一通乱打,谁知道他们会打到什么地方去,打到家里、朋友,诈骗也没一定。”
我说,“对,对,快,先停机。”蓦然间,我笑起来,说,“你这点钱不知道打电话够不够?”
他也笑了,说,“六十几块,应该够了,打电话正好。我再打电话给我同学,叫他帮我想想办法。这个晚上日子难过了。”
我们加快脚步,汽车时不时的在我们身旁驶过,我两眼盯着前面亮灯的地方,好像只要我一眨眼,那些灯光就会消失似的。那些灯光看着并不远,我眼见得距离在缩短,光线越来越亮,已能看到建筑物前空地上来去的那些人,商店招牌上的文字也依稀可辨,但留下的那点距离仍叫我觉得心焦难熬。
我说,“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
老板说,“可能十点半过了,我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十点不到。”我听到他说话急促,呼吸有点跟不上来。
那里一排商店,商店后面有几排平房像是有人居住。平房后面是黑黢黢的山坡。我们看到饭店、杂货店和旅店,还有洗车店、修车铺。
老板走进第一家商店,我跟进去。
他问,“有公用电话吗?”
对方说没有。
老板问,“这里哪有打电话的?”
那人头一甩,说,“往前走。”
我们往前,差不多快要走完这一整排店铺,看到一家打长途电话的小门面。
里面有六部电话,每边两个,靠墙放在固定在墙上的木板上。它的边上有一家手机店,估计就是他们开的。此时里面有一个男的在里面打电话。我们进去,每人在一架电话机前坐下。
我先打了停机电话,然后又给父母打电话,我跟他们说,我手机掉了,这几天不要给我打电话,接到是我号码的电话也别理他。明后天我就回来,回来再说。
我打完电话走到老板边上,他还在说,我听出他是在与吴柳黛说话,他说我们遇到了黑车,东西被人抢了,口袋里的钱也没有了。他说,我们尽快回来,找同学帮忙。不用着急,人还好,人没事。他说,如果需要汇钱,明天再联系,现在半夜三更的,也没办法弄。他说,我们现在准备找警察。
他打完电话问我,“你打好了?”
我说,“打了两个,给我父母和停机。”
他说,“我再打两个。”
我走出小店,留下他继续打电话。
我跑到外面站住,抬头仰望天空,这时我看到天上的星星,刚才我好像也看过天空,却好像没有注意到。我还看到了月亮,刚才我也没见到。月亮缺了一块,但不算太多,余下的地方透出纯净的银白色。越过马路,与刚才在那边看到的一样,仍是树林,似乎更密集,望进去,一种幽深惊悚的感觉,我想,不知白天它看起来是什么感觉,又能看到什么?我左右打量,边上的小饭店里有人在喝酒,刚才我们经过的地方,有几家店门口放着桌椅,有人坐在那里喝酒聊天。还有几家洗脚按摩点,亮着幽暗的粉红灯光,门口停着摩托车,过去空地上停着几辆卡车。在我另一边,不多远就到了这排房屋的尽头,尽头过去是一个山坳,看过去那边是密密的树丛,那些树看不到树干,看到的是密密麻麻连绵的枝叶与树冠,一大片,铺展过去,像是延伸到那边的山脚下。这排房屋是建造在一个小山头上的。
我转回身,老板还在那里打电话,他背朝外,坐在明亮惨白的日光灯光线里,此时店里就他一个人,他一手拿住话筒,一手撑住脑袋。
我看着他在破旧房子里、昏暗光线下失落疲惫的身影,奇怪自己怎么会跟老板孤零零的落在这种地方的,受此遭遇,被人骗被人抢。
我突然感到一种滑稽好笑,一种荒诞无厘头的怪异,我禁不住裂开嘴笑了,我有一种要哈哈大笑的欲望。
我想,这一切源于老板还有自己想要挣钱的欲望太过强烈,太想搞到买卖,想要获取,想要得到,我们被贪欲蒙蔽了眼睛,太笨太大意。
我的思绪接着这种思路往下,我想到,我自己这种自我批评自我责怪很符合现世的潮流,被人骗了被人抢了遭遇了不幸,不是坏人太坏,坏人太多,而是自己太笨,太善良,太大意,警惕性不够高。你必须时时警惕处处防范,因为凶险就在你的身边,包围着你,陷进就在你的脚下,等待着你。它们时时刻刻都在等着吞噬你,将你生吞活剥。
我想,你妈的,有时候小心谨慎是避开了危险还是减少了危险?抑或根本就是增加了危险系数,甚至是自己都变成了危险制造者?
我这样不着边际的想着没有答案的问题,眼光转开,我看到边上的一家手机店里,一个女人直愣愣的看着我,就像是我这样站在外面也令她颇费一番思量似的。
我走过去,说,“还有一个人在打,等他打完一起结账。”
老板出来了。问多少钱?那女人摁计算器,说二十七块。
老板付了钱,说,“我们去买些吃的。”
他跟我说,他给同学打了电话,同学安排人来接我们,估计一个小时就能到。
我们到小店里买了两瓶饮料,两包饼干。
我问,“不给警察打电话啦?”
他说,“你说要打吗?打了也麻烦,肯定要耽搁半天,要到警察局去,要做笔录,今天晚上就耽误在这里了。我现在就想回去,越快离开这里越好。”
我说,“这事情就这样算啦,不明不白就算啦?这汽车上几个人怎么可以放过他们。有他们的车牌号,叫警察查查他们。”
老板说,“好,那就打。这几个家伙也太可恨,弄不好他们跟拿我们包的是一伙的。”
老板跑回手机店里,问这里的派出所远不远?
对方说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就能到。
老板说我打个报警电话。
警察问明我们的位置,说他们马上过来。
我们站在店铺前的空地上,打开手中的饮料和饼干。老板像我先前做的一样,打量周围的景致。我们这样站了一会,他扭身往房屋的尽头走去,我跟着他。
到了空地的边缘,膝盖高的石砌护栏间隔拦住。我看到眼底下是一个长满了各种植物的斜坡,一直延伸下去,一直到前方的山坡,这是一个蛮大的山谷,感觉不到它又多深,眼睛也测不出它的宽度,看过去像似不远,可谁知道呢,这种距离很难说得清,在黑夜中,它显得幽远而又飘渺。前方的高山,突兀严峻,竖立在暗蓝色的天幕下。
我们吃着东西,望着前方。一股颇为强劲的风从山谷里吹来,我感觉到因为汗水和灰尘而粘结的脸庞,还有沾住肌肤的里面衣裳,从下午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去想炎热这回事,现在被风吹拂,我感到了清凉。面对包裹住自己的黑夜,面对黑夜中朦胧的山峰、密集无法辨识的树林,我还莫名其妙的感到自己好像变得坚强起来,有一种特有的粗糙、无所谓的感觉,就如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黑乎乎的分辨不清,只看得见简单粗陋的线条。
老板说,“真安静。”
我“嗯”了一声。是的,确实很安静。这种安静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种安静似乎能听得见,似乎能伸手抓到,似乎像是一根闪闪发亮的针一样穿过来,刺透我的皮肤,穿过我的耳膜。这种安静让我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惊悚心慌。
老板说,“这种安静你在上海随便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在上海,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总觉得有什么声音存在,好像总是吵哄哄的,就是没有声音,你也会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声音。”
我笑,我说,“如果一直在这样的安静里面生活,估计时间长了也受不了。”
老板说,“习惯问题,如果让你到这里来生活你肯定习惯不了,但强迫你你就没办法了。”
我没搭腔。
老板继续说,“蛮怪的,现在有的时候倒希望有什么强迫的事情发生,就像现在一样,没办法了,站在这里,体会这种安静。”
我呵呵笑,没去看他。我想老板是有感而发,可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以后,他感到了什么呢?是什么感觉让他说出这番话的呢?我没打算深究,我觉得他的话与我的心情,与当前的情景还算融合。
我坐到石砌护栏上,跨出一直脚,骑坐在上面。老板说,“小心点,别掉下去。”
我低头俯视,我说,“这里看下去不深,如果是白天,是来玩的,肯定爬下去看看。”
老板说,“本来就是想来玩一趟,想不到停在这里从来没有听到过名字的地方。”
我说,“等会警察来了,是不是要把下午受骗的事情也告诉他们?”
老板说,“跟他们说说看,不知道是不是属于他们管。”
我说,“估计不是,两个地名嘛。”
老板在过去一个间隔的护栏上侧身而坐,眼光看着公路那边。
我说,“这趟出来真是背到家了,一天里面,碰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是被人家骗,就是被人家抢,什么道理?”
老板说,“这一连串都是开头不好,轻信了那个骗子,让他给骗过来了,一受骗,一切都变了,受骗了,想快点逃吧,没料到忙中出错,上了贼车。开头错,后面跟着错,现在要的是赶紧回家,回到正确的方向上去。”
我笑,说,“要发生的都发生了,身上的东西都被掏空了,还要怎么办啊?在下去就差人搭进去了。”
老板也笑,说,“所以说,人没事就好。破点财,破财消灾,回去弄不好有好事情来。”
我说,“碰到坏事情想到好事情,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意志坚定、不屈不挠的精神。”
老板呵呵笑,说,“看到吧,还有空开玩笑,说明没事情。你香烟还在吗?弄根香烟抽抽,今天连香烟也忘记抽了。”
我拿出烟,给他一支。我说,“他们倒帮我们香烟留着,晓得我们急了,需要香烟来平静心情。”
我们冲着寂静的夜空吐出烟雾,又一阵风吹来,底下连绵的树林波动起伏,无数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听起来很是震人。我不由得想,如果我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就好了,不是很响,听起来舒服,却能镇住人。这时候就需要这种声音,能发出这种声音,还有什么好怕的,可******我做不到。
我问老板,“你以前碰到过这种事情吗?被别人骗啦抢啦什么的。”
他说,“没有,从来没有过,这种明目张胆的骗、抢从来没有碰到过。”
我说,“可以啊,生意做到现在从来没被别人骗过。”
“骗肯定有的,不是这种类型的,做生意不被人家骗是不可能的。”
我说,“大家骗来骗去,就看谁的运气好。”
老板笑,说,“这不能叫骗,这叫利益最大化。”
我问,“老板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生意的?”
老板说,“早了,十几年了,毕业后在国营单位做了几年,就出来做了。”
我说,“一直做广告啊?”
他说,“没有,开始也做过其他,做过好几样,服装、电脑,都做过。”
我说,带着点恭维,“广告做起来了。”
他说,“也不能叫做起来,我们这种公司说倒就倒的,手里没自己的东西,资源都是人家的,拿别人的东西凑来凑去,哪一天说没也就没了。”
我说,“达到你的要求吗?跟你开始做的时候定的理想接近吗?”
老板说,“理想?这可以算理想吗,跟理想沾不上边,这只能算挣钱,就是挣钱。纯粹挣钱,要说和理想有关系,那也就是挣钱,发财的理想,可从这个角度来说,又******差得太远。”
我说,“这么多年干下来,几百万总有的吧。”我有点好奇他的身价。
老板说,“什么呀,这么容易。跟我一起起步的有几家公司,现在比我大多了,刚开始的时候我去过,也就跟我差不多,现在,没法比,又是上市,又是风险投资,资产上亿。现在这世道,不弄个几千万几亿的根本不叫挣钱,人人******都是雄心大志,黑着呢。”
老板的口气听了叫我发噱。
我说,“但肯定也有公司消失了,倒闭了,更加多。”
老板说,“这倒也是,很多公司现在不知道去哪了。”
我说,“你应该算做得好的,这么多公司,能坚持到现在肯定是好的。”
老板说,“嗨,这种好坏没多少区别,也就这样了,看来是到头了。我想法已经不多,能撑住已经谢天谢地。”
我说,“怎么会。这次展览办好,公司不是又上了一个台阶,后面的展览一个一个办下去,可以的,肯定有发展。”
老板说,“这样最好,做总要做下去的。可你知道,生意做到现在,到了我这种年纪,野心已经不是很大了,寄希望于运气上了。跟你说,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会知道,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妥协和调低自己希望的过程,放弃原来一个又一个目标,曾经有的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狂想现在差不多都忘记了。就是想起来也只会带来后悔与悲伤。”
老板说完,把烟头朝底下树丛里一弹,颇为感慨而又沉思的望着幽暗的远方。
我没再说话,也顺着他的眼光向那方向望去。
警车来了。我们站起身来迎过去。
两位警察从车里出来,他们说,“是你们啊。”
从商店里走出一些人来看着我们这边。我们站在车旁简单的说了情况。警察说,去一趟所里吧,做个笔录、近来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起,你们详细说一说他们的样貌,还有他们的汽车。
老板说,等一会有朋友来接我们。
警察说,让他们到我们那里去接吧,不远。
警察为我们打开车门,我和老板钻进汽车后座。
汽车掉头,驶上公路,很快,汽车加快速度在黑暗的道路上飞驰起来。我和老板脸朝前,默默地看着前面窗外我们的车头灯发出的一抹亮光,看着那灯光在幽暗深邃的黑夜里带着我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