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没去过农村。跟着父亲去草街子看望在那里做知识青年的姑姑那次,开启了她对农村最初的认识与记忆。
几十年过去,薰都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次旅行。
那是1970年的夏天。薰之所以能清楚得记得遇见乡村的时间,是因为那次从草街子回家后,她便和薇背着相同的书包,穿同样的衣服去学校报到上学了。
那天,薰早早地起了床,在新村三号的楼门前,她见到穿着浅紫色小衫、白色短裙的槿。因为槿的这身穿着,实在是好看。薰是有些妒嫉的,但却不知怎么表达。她围着槿转了一圈。而这个时候,槿的妈妈正在和自己的父亲托咐着什么。
安排姑姑到草街子插队做知青,是薰爸爸的主意。不然薰的姑姑便会按照学校的安排,去更远的地方插队。薰记得姑姑说过,那地方好象是江西。薰的爸爸那时是区武装部的参谋,曾经在草街子训练过那里的基干民兵。所以认识那里的村干部。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村这一说法。农村那个时候对应现在的称谓,乡叫公社、现在叫村的单位,那个时候应该叫作大队。那个时候大队下面还有生产队,可能和现在的组平级吧,感觉生产队要大些吧。薰的爸爸为自己的妹妹找了草街子公社、朝阳大队的支部书记,那位姓曹的支书,当然同意了薰爸爸的要求。因为在那个时候,全社会对军人都充满了崇敬。在曹支书的眼里,军人之于他,原本是高不可攀的,所以,既然有求,那有不应之理。
薰的姑姑自然挺自豪自己不用象同学们那样去遥远的江西。当她的同学知道他可以留在本地插队之后,都无比羡慕她。于是有个姓徐的女同学,希望薰的姑姑也能帮她留在本地插队。薰的姑姑那时正受着父亲被划为现行反革命的煎熬,心里一直处于惶惶之中,这个时候能有同学如此需要她,她自然会生出些踏实的感动。况且,那个时候,徐姑娘的父亲也因出生资本家,而受到冲击。两个人原本就有些惺惺相惜。于是薰的姑姑恳请薰的父亲也能将这徐姓姑娘,安排到草街子和自己一起插队。
要说明的一点是,薰的这个姑姑,与薰的父亲只是堂兄妹的关系。薰的亲爷爷在薰的父亲一岁时便因病去世了。所以,薰父亲的小叔叔,也就是薰姑姑的父亲成了现行反革命的这个事,并没有影响到薰的父亲,在薰父亲的档案里,他是没有父亲的孤儿。不然,薰的父亲肯定也会受到牵连。
薰的父亲将薰姑姑的同学徐姑娘一同联系到草街子插队的事,被住在薰家楼上的槿的妈妈知道了,她专门来到薰的家里,请求薰的爸爸,能将槿的大姐和二哥也联系到草街子插队。槿的父亲在新村三号是最受人尊敬的前辈,所以槿母亲的请求,薰的父亲不可能拒绝。
就这样,当槿的母亲得知薰的父亲又要去草街子训练基干民兵的时候,便提出让他带上薰和槿,因为她一直忙于工作,没法去探望自己的两个孩子。让槿去,即可代表她,还可代表全家,对那两个孩子的问候了。而让薰和槿同路,两个小朋友便有伴了。
薰记得那天的阳光很耀眼,像所有南方夏天的阳光,没有颜色。虽然他们那个时候常唱一首歌《东方红》。而东方为什么红,因为太阳升。所以在所有人的印象里,太阳应该是红色的。而薰的小脑袋瓜里,一直觉得,只有早晚的太阳有点红的意思,白天的太阳都是白色的,且白得耀眼,让人不能目视。但她不敢和把自己观察到的这点告诉任何人。
落在水里的太阳被水洗去了颜色,水波追随着他们乘坐的机动船,徐徐地前行。船不大,也没有像样的座位,在船仓中央,有一圈木条凳子,凳子中央不足三十平方的空地,放着些农民的竹框和乘客简陋行李。这其中包括薰和槿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小书包。薰的书包是部队发给爸爸的军用挎包,槿的书包是花布的。这让薰因了槿的那一身漂亮衣服而引发的自卑,稍有了些缓解。槿的父亲是检察长,但那个时候公、检、法都被砸了,也就一个虚名吧,远没有武装部一个小参谋吃香。薰不记得那天她穿的什么衣服了,她是个乐观的人,所有她觉得不好的记忆,她都会不自觉地屏蔽掉。
但薰不知为什么,没能屏蔽掉被狗咬的经历,许是太过惊心动魄了。
那晚,知道薰的爸爸要来,曹支书当然地备下上好的酒菜,在自己家里宴请了薰的爸爸,还有薰和槿。薰的姑姑以及徐姑娘、槿的哥哥姐姐,以及知青点的其它两个知青都来坐陪了。
农民收工晚,收工回家后做饭,且要做宴请贵宾的菜。到开饭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因为好久看不到油花花儿了,有这样一桌子菜,知青们心里的感觉,如同拨开乌云见太阳一般,一下便敞亮起来。低矮的瓦房里,充满了欢歌笑语。
可就在这个时候,薰不争气地要小便。农村人的家里是没有卫生间的,晚上都在自己家的猪圈里解决。薰最闻不得猪圈的味儿,自然是不肯去的。没办法,就算屋子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也只能到屋子外面十多米远的简陋厕所里方便了。
徐姑娘便主动申请陪薰,出门的时候她走在薰的前边。蹲在门外边的大狗,又是一只大黄狗,好象土狗都是黄的。薰跟在徐姑娘的后面,屋子外面静悄悄的,因为那狗认得常到家来的徐姑娘。待薰方便完,变得轻松的她活蹦乱跳地窜到了徐姑娘的前面,但她没想到,隐于黑暗之中的大黄狗悄没声息地窜过来,一口咬在她的大腿上。倒不是狗对薰的大腿感兴趣,它不过是想攻击擅自闯入本家的薰罢了。咬哪,对它都一一样。不过幸好是大腿,这样薰只要把裙子提一提便可以察看,要是咬到屁股上呢……薰不敢往下想!
薰惨绝人寰地大叫起来,一屋子的人都跑出来了。徐姑娘满脸愧疚,连连解释说,“没想到她跑这么快,我如果走在前面,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曹书记拿了酒来,递给薰的姑姑,“抹点酒,消消毒吧。”曹支书的爱人将饭桌上的煤油灯,拿在手上,凑近薰被狗咬到的地方。薰看得挺清楚,其实仅仅一个牙齿印而已,大家松了一口气。但就算那个时候被狗咬破了皮,也不会像现在的人那样去打什么狂犬疫苗。而狂犬病的潜伏期要好几十年。薰后来学医知道这一点后,一直担心曾经被狗咬过这件事,而因为她经常想这事,所以她一直没能像屏蔽其它不良记忆那样将这事屏蔽掉。倒是被狗咬过的那个夏天,薰和槿的记忆里,留下了许多与田园相关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