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时候,谢梦茵出国了,随团去欧洲交流演出,十一月份才会回来。她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当然是卓星,我猜如果可能,谢梦茵一定很想把卓星塞进随身的大箱子里带出国去。
女人还真是奇怪的动物,其实谢梦茵在我眼里就是世界上最正常的那种女人了。所谓正常,包括生活方式了,工作种类了,性格脾气了,待人接物了,反正你能想到的都可以包括进去。我看来,谢梦茵无论在哪个方面都是个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人,不会像有些女人,明明是坏蛋,偏偏喜欢的不行,或者是生孩子一定要生儿子什么的,反正奇奇怪怪都有。谢梦茵呢,这些方面都很好,惟独对于卓星,牵挂到几乎病态的程度。
临走的时候,谢梦茵再三的嘱咐白秀燕,甚至我和卓伦,要照顾好“先生”“叔叔”和“爸爸”。到达欧洲后,她差不多每天一个电话询问卓伦的现况,一定要听到白秀燕说出“一切都好”才肯放心。
总之一开始卓星还挺好,基本维持了正常的状态,现在和我,和卓伦都能简单说几句话了,虽然大多数时候弄不清谁是谁,但我们也不介意,反正卓伦和龙宝都是很不错的孩子。我们每天有空也乐得和卓星一起待一会儿,纵然不说话也好,卓星身上生来带着一种让人宁静的气息,挺舒服。
说真的,虽然卓星是个疯子,可是谁又知道像这样快快乐乐做一个疯子不好?卓星的过去,虽然不知道具体遭遇过什么,但仅仅凭深爱的人离世这一点,就知道那必然是一片灰暗的过去,但凡介入其中的,像老龙,像谢梦茵,像陶妮,没一个能脱离那片期期艾艾的境地,倒不如这个疯子,无忧无虑的好些。这话我当然不能跟谢梦茵说,跟卓伦也不行,所以我只跟卓星讲。
卓星,你知道我很羡慕你吗?
卓星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可是我知道他在听,卓星的耳朵长得特别漂亮,像一对小翅膀,有灵性的,通过看这对耳朵,你就知道卓星在没在听你讲话。
你什么也不用烦恼,真好。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学,舞蹈课也开始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两边都不容易,再加上一时半刻也见不着宝妹,心情顶不好的。当然,自打老龙上一次跟我讲完那个虎头蛇尾的故事,我对于自己夹在卓星,陶妮和谢梦茵中间的这个身份也开始质疑起来,有时候看着卓伦天真无邪的样子,真感慨其实懂得多了也不好。
卓伦这时候伸出手来摸一摸我的头。
顺便说一句,我现在的发型已经换了,原来老长得把眉毛眼睛都挡住的头发剪了,起初按发型师的意思是给我剃个圆滚滚的和尚头才好,后来在我的要求下终于剪成了现在这样一片冲天扫帚——发型师说我的头发太硬,剪得半长不短的准要竖起来。现在,这一根根野草似的的头发却在卓星的手里也倒伏下来,我能觉得卓星的温软的手心贴着我的头皮。像牛奶流过一样。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卓星的存在真是一件神奇之极的事情,那时候我正跟卓星坐在阳台上看星星,他就和星星一样神奇。一颗颗的,那么远,假如这时候这颗行星爆炸了,不存在了,它的光在几百万年之内还是可以传过来,所以,我之后几百万年的人还会以为这颗星星存在,而事实上,他早就化成了宇宙里的尘埃。
那颗星星——我从为数不多的星星里找到了最亮的一颗,这里的星星和墓园的简直没法比,墓园里的星星又多又密,可这里稀疏的有些可怜,无论如何,我从中选了最亮的一颗,心想,假如有人告诉我卓星就是从这颗星星上来的我都不奇怪,因为卓星身上连一点人的气息也没有,这点比陶妮还要让人不可思议,无论如何,陶妮是一只鬼,可卓星确实活生生一个人,好端端的就坐在我的身旁,可是人间的,反正总之就是那些宇宙里不存在的却又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在卓星身上都找不到,唯独能嗅到的,只有一点牛奶味。
看来疯也是分了很多种疯法的,那种撒泼耍赖,动辄寻死觅活的疯当然不好,可是如果像卓星这样,疯的已经飘然进入另一个空间了,其实好得再好没有。
我就这样沉沉的进入了幻想,直到卓伦开门,屋子里一股温浊的空气随着出来,卓伦一直手撑着门把手,脸色惨白。
那个叔叔来了。
叔叔?
就是上次和那个奶奶一起……
癞蛤蟆!我恍然,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听到这个家伙的消息,我以为他早随着老太太回老家去了,上次害我被爷爷骂得那么惨,这个仇我可没忘呢。这家伙夜里跑过来,准没好事。
我对卓伦说,你陪你爸爸在这,我出去。
卓伦摇摇头,随即他身后一个高高长长的影子扇出来,笑道,小混蛋,你要去哪儿啊?
小混蛋?从小到大,各种骂人的名称我也听得多了,什么小杂种,烦人精,埋汰鬼,各式各样,比蛋糕店里陈列的蛋糕的品种还要多,小混蛋什么的当然也有,可是这种口气叫我混蛋的还没有过,这分明不是叫小混蛋,而是叫小宝贝。
你好,大混蛋。我说。
哈哈,癞蛤蟆笑了,说,我是个大混蛋,和你正好是同类。
谢阿姨不在家,我说。自动忽略刚刚口舌上被占了便宜,同时我的身子向右侧挪了一步,挡住卓星。
你别紧张,又不是来打架的,我可没你那么喜欢打架。
卓伦的眉毛动了动,我知道他想起了上一次我和“那个奶奶”打架斗殴的场景。
你来干嘛?
看看我的侄子不成?
卓伦的脸色愈发难看,我说,这才没有你的侄子。
是我的侄子总是的,对吧,哥哥?癞蛤蟆笑,纵然这里没有一个人给他好脸色看,还是一个人笑得灿烂,脸皮厚的可以。
这时候卓星动了动,说,你来了。
我来了。癞蛤蟆越发得意,朝着我说,你看,哥哥认得我,还说什么?
我回头看看卓星,他根本没有注意这里,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你”是谁了。
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好,但是一下子从刚刚的宁静气氛中醒悟过来的我,大概知道这一次癞蛤蟆的出现一定会带来大事。
再回头时,陶妮已经赫然出现,鬼魂一样的身子浮在阳台外头,身子略略高出我眼前的癞蛤蟆,所以我能清楚看见陶妮此刻的神情,是一杯滚热的茶。
我有事要说,两个小崽子可以消失了。
当然,我和卓伦都没动。不听这个人的话,同时也觉得,这个人说的话不能听。
卓伦,是叫卓伦吧?我是可你叔叔。
对于这个称谓,卓伦显然犹豫,身份上虽然没什么可疑,可是对于骤然出现的这副德行的叔叔,恁哪个孩子也不会轻易接受。
没有料到,这时候卓星站起来,把我和卓伦赶回了屋子里,然后亲自锁上了阳台的门。
我问卓伦,白秀燕呢?
小伟哥哥女朋友的爸爸妈妈来了,出去吃饭了,要打电话给她?
我想了想,觉得白阿姨的儿子好容易找到一个女朋友实在不容易,打扰她不大好意思,况且,就是她来了,拿着无赖一样的癞蛤蟆也没办法。
于是我说,不要打电话了,我们就在这里守着——虽然听不见,可是透过玻璃门,阳台发生的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家里有锤子什么的都找来,要是癞蛤蟆欺负爸爸,我们就把玻璃砸开。
癞蛤蟆?
你叔叔。
卓伦摇着轮椅去了,没对这个称谓多做评论,看样子比起你叔叔,似乎他也是喜欢癞蛤蟆这个称呼多一点。不一会儿,他捧着一个工具箱来了,崭新的工具箱,里头锯子,锤子,螺丝刀,什么都有,大概是为了停电或者水管漏水之类的情况准备的,要是这个工具箱知道自己的头一个用途是为了救人,一定大大骄傲一番吧。
卓伦回来,我和他就盯紧紧盯着门外的两个人了,当然,对我来说,是两个人和一只鬼。不知道癞蛤蟆在说什么,他侧过身子对着我们,反正能看到他的嘴在动。陶妮和卓星都是背影,陶妮依在卓星身旁,透过她的心脏,我正好看见那颗最亮的星。
似乎癞蛤蟆不打算几句话就结束,我和卓伦看哑剧一样的守着,渐渐也倦了,当我们确定癞蛤蟆确实只是说话,而对卓星没什么加害的意思时,卓伦问我,龙宝,那个人真是我叔叔吗?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说,反正你又不用叫他。你也讨厌他吧?
嗯……卓伦支吾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知道,对于这个诚实的孩子,讨厌别人,特别还是亲人,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的支吾就跟默认是一个意思了。
他来找爸爸干什么?
干什么?这我可不知道,而且猜不着。原来是老太太身边的狗腿子,干的是帮着婆婆跟儿媳妇抢儿子这件勾当,所以我一直以为癞蛤蟆的身份和路人甲乙丙丁差不多,这会儿他自己找上门来,还真是说不好干什么。
你觉得呢?我反问卓伦。
是那个奶奶派他来的吗?
这个,分析起来,倒是有可能,卓星家在南边,那把老骨头从南到北的折腾,大概受不了,所以就派了身强力壮的侄子来。不过我记得,上一回卓星已经明明白白的表示了不想走,老太太不讲理是不讲理,不过看样子,脑筋大概还不笨。
说起老太太,这时候我倒想起另一种可能,该不会是老太太怎么了吧,说起来,那个好歹是卓星的亲妈,上回老太太来,可是明白说了她快死了,那病怏怏的样子倒是假装不来的。要是眼下老太太病危什么的,似乎还是很有通知卓星的必要。
我把这个想法给卓伦说了。
那个奶奶……是我的奶奶。卓伦咬着嘴唇很艰难突出“我的奶奶”几个字。
没办法,奶奶就是奶奶,你有个好爸爸,就非得接受个坏奶奶不成,世上的事儿,总是有好有坏。我拍拍卓伦的肩膀说,没关系,你不喜欢她就不喜欢,反正她也快死了。
卓伦却摇摇头说,不是的,我还是希望那个奶奶不要有事。
这个……
龙宝,她欺负妈妈,可我还希望她不要有事,很坏吧?
我摇摇头,哪里是这个意思,倒是卓伦的善心让我汗颜了。
卓伦重新又盯住了里边。
里头的癞蛤蟆还在说,我心想,你讲一千零一夜么?有完没完?
也不知道是这句抱怨给感应到了还是怎样,这时候癞蛤蟆的头转了转,然后闭了嘴。接着就是开门出来了,脸上表情什么的没有,只一副小丑面具。我装作没看见。
他说,小混蛋,我挺守信有吧,说了不是来做坏事的,嘿嘿。
他这声嘿嘿有一点勉强,说完一溜烟儿走了,我和卓伦赶紧进去看他爸爸,依旧好端端坐着,实在让人猜不出癞蛤蟆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东西。我又看看陶妮,也是干干净净一张脸。
怎么啦,我知道问卓星也是白问,直接问陶妮好了。不知沉默是会传染还是怎么着的,反正陶妮也什么不说,伸出手来,像刚刚卓星一样,摸一摸我的头。
我那时候一点不懂什么叫暴风雨前的平静,看到陶妮和卓星都这样,以为果然是没有事的,卓星让我们回屋,也就乖乖的回屋了。连卓伦说觉得不对劲,我还自作聪明地劝解了一番。后来没多久,白阿姨就回来了,听她兴高采烈的叫,“龙堡,卓伦,来吃芒果蛋糕了。”我更是把刚刚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听白阿姨声音就知道,她见准亲家的结果一定不错,回来的路上还顺便自掏腰包,请我们吃了晚上买一送一的打折西饼。
要是在过去,我一定问,没有榴莲味儿的?白阿姨也准抱歉的摇头,那个味道,她一点受不了,所以有也不买给我吃。不过现在,跟着谢梦茵吃水煮菜吃多了,我可没什么兴致管蛋糕是榴莲味儿还是芒果儿,只要是满含油脂的东西,就是老龙烙的不起层儿的葱油大饼也能囫囵个吞下去。
几口把蛋糕吃了,陶妮已经不见了。卓伦把自己的一份分出一半拿给爸爸,卓星破天荒的说了一句,榴莲蛋糕啊?
听到这句话,我差一点把刚吃进去的蛋糕全吐出来。本来就是不怎么受欢迎的水果,这么巧卓星也喜欢吗?我猛然想起上一次癞蛤蟆跟我说“说不定你爸爸妈妈就在你认识的中间”,我心里还嘲笑他怎么可能,可是现在想一想,那个人不可能是卓星吗?他从我初来家里时就表现出对我特别的喜欢,会不会是因为这个?他固然有卓伦,可是他和陶妮就不能再有一个我吗?如果是这样,陶妮,那只女鬼,就是我的妈妈!
这样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老龙认识陶妮,所以才会在陶妮死后抚养我,我会跳芭蕾舞也是因为我的爸爸妈妈都会跳舞,这样一来,刚刚跟我一起看星星的就是爸爸,和我一起吃蛋糕的就是弟弟!
芒果味儿一股一股的往上涌,我终于忍不住跑到厕所,吐了。
吐过之后,对着镜子看我的脸,猛然觉得这张脸上长的是卓星的眼睛和陶妮的鼻子。我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吗?
事情正好发生在我对着镜子分析自己的脸的时候,所以我没看到卓伦说得“爸爸像树叶一样飘下去了”的样子。
起初是听到白秀燕叫先生,卓伦叫爸爸,那是真正的扯破喉咙的喊。听到这喊声我冲出去,只见到两个人的身子一起趴在阳台上,向下。
不用想,也知道怎么了。
我光着脚丫跑下了楼。
卓星坠楼的声音的已经引来许多邻居的张望,头顶上一个个黑黢黢圆滚滚的东西伸出来,夹杂着女人拖得老长的“哎呀”的声音,在这一片哄闹中,卓星舒展了四肢躺在地下,血从脑袋后头流出来,渐渐汇成一片小池塘,映着空中的星光。卓星双眼紧闭,嘴角含笑,仿佛在做个美梦。
死也死得好看。我想,纵然跳楼,也不肯以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下,把自己弄的血肉模糊。
我的眼泪滴在血泊中,滴答,滴答,真好听。隔壁大婶晃晃我说,孩子,人还活着呐。
活着是什么意思?
最初的震惊过后,我恢复了理智,伸出手来去探卓星的鼻息,这是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也在抖,和害怕什么的没关系,我不是《柯南》里头那种见了死人就尖叫的小孩儿,只是很担心,担心如果卓星死了,我就要成个真的孤儿了。白秀燕这时候也下楼了,只是很手足无措就是了,卓星毕竟不是她砧板上的五花肉,任她切块切片,煎炒烹炸。这可是活生生的男主人,在女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在她的看护下,出事了。
白秀燕愣在那里,随即哇哇哭起来,我想这大概是正常不过的反应了,不过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我说,白阿姨,给卓叔叔把头包上吧,找点东西给他身子盖着。
哦哦,白秀燕说,但我知道她没听懂我说什么。
周围的人七手八脚的打电话帮忙打电话叫急救车,我又得得得跑上去,拿了衣服,毛巾,回来给卓星处理好,热心的邻居各自指导着,出着主意,一群人将围着卓星中间。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来了,白秀燕这时候已经回过了神儿,她没同意我一起去医院,让我在家等着。之后救护车就拉着卓星和她呜哇呜哇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