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已经夜里十点了,从舞台落幕的一刻起,卓星又变回了不正常的状态。
我突然想到,去墓园的末班公交车早没有了。
那么要谢梦茵送我回去吗?我晓得她一定不拒绝,而且即便我说要一个人回去,她也不会同意,而且这个时候回去,卓星一定也一起,那么他和陶妮就有见面的机会了。
谁知道谢梦茵说的却是,你今晚上去我家睡吧。
不行。我嘴巴回答的比脑子想到的还要快。
没关系,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就好了,说是住老师家,他们会放心的。
我依旧摇头,既不肯告诉谢梦茵我没有爸妈,也不告诉她我家里没有电话,我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样,执意要回去。
我给谢梦茵指路,她问了我好几次确不确定,我当然说确定。我知道她为什么问我,因为我住在很远的郊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后来连路灯都没有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到这里也能住人。一路上卓星坐在谢梦茵旁边,一直很安静,及至我告诉谢梦茵在一片漆黑黑的路边停下的时候,卓星忽然有了反应。
那是真正的一个精神病人的狂躁,安静而儒雅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野兽,嚎叫着,撕扯着,我心想,这时候,恐怕连山里头的狼也打斗他不过。谢梦茵两只手按着,同时要我下车去,我知道她是担心卓星伤到我,也是怕我害怕,不过其实这两者她都不比担心,一来我连鬼都不怕,自然不怕一个不大正常的活人,二来这个活人又是卓星,说不清楚,我对卓星有好感,这种好感和对陶妮的好感不大一样,陶妮嘛,你也知道,神仙一样的人,我喜欢她,但总觉得不好跟她太亲近,简而言之,就是敬而远,至于这个卓星呢,他那种文文静静的气质我虽然没有,但我总觉得和他特别像,哪里像说不上来,也可能因为他也是个精通于芭蕾舞的男人吧。总之,我心里特别希望我和卓星能发生点什么,哪怕被他伤到也好,所以见他发狂,我非但不想躲开,反而希望离他近一点。
我不动,谢梦茵也不再理我,她一个女人,力气自然比男人小许多,更不比说是个失了理智的疯人,我见谢梦茵渐渐控制不住卓星,心想一晚上也受了人家许多好处了,这个时候袖手旁观未免不仗义——我的老师总说我没心肝,说他们管我都是对我好,结果我还不领情,是个小畜生——其实呢,我仗义的很,谁要是真心对我好的,我都记在心里,当然也会报答。不过那些假装真心的人我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跳下车子,打开前门,用两只手用力按着卓星,我发誓我真真用足了力气,比我小时候和野狗搏斗时用的力气还大,不过我还是一下子就被卓星甩开了,实惠坐了个大腚蹲儿。疼固然疼,不过我可不是雪花膏,动不动就掉眼泪,这一摔疼到是激发了我的脑袋,我想到我见卓星几次,什么时候他是最正常的呢?一次是在陶妮的坟前,另一次就是看芭蕾舞剧的时候了,这里弄不来一台芭蕾舞剧,不过还有陶妮,于是我站起来,到他耳边喊了一声,陶妮来了。
陶妮。
仿佛按了开关似的,卓星不动了,这一招这么好使,真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得意,我就发现,卓星变成了另一种不正常。他开始喃喃自语,用一种我和谢梦茵都听不懂的语言。
同时,谢梦茵也不对劲起来。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有点不像是谢梦茵了。好在这状态没持续很久,过了一会儿,谢梦茵说,你刚刚说什么?
啊?我故作不知,心想,不知骗不骗得了她。
然而谢梦茵又一次没有问下去,她顿了顿,依然有些失魂落魄地说,我送你回去吧,你家在这里?
我不敢要她送,担心她再问什么,当然,更多的是担心卓星,我想今天不是一个让她和陶妮见面的好时候,起码我得先弄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于是我说,我自己上去好了,山腰上有个小房子,我住那儿……你别看了,夜里看不见的,我知道路。
谢梦茵还是不放心,于是说,那你上去,我开着车灯,等你到家了,亮一盏灯给我看见。我再走。
我答应下来,最后看一眼卓星,回了家。
老龙没睡。我一开门就嗅到了那气息。他虽然躺着,但我知道他的眼睛是睁开的,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他醒着没开灯,那就一定是家里的发电机又出了毛病,我们这里不通水电,平日只有一台小发电机用,水则是在后面山坳里的小溪挑。
我没跟他打招呼,找了手电筒,跑到屋外向山下晃,过一会儿,谢梦茵的车灯也闪起来,我知道她是给我回信的意思,接着,她便开车回去了。
再进屋里时,老龙已经坐起来,一束月光直射在他脸上,挺怕人的。
这么晚。
我嗯了一声。
什么人啊。
老师。
老师带你一个人去看芭蕾舞剧?
我表现好呗。
老龙顿了顿,说,谢梦茵?
嗯。他既然猜到了,我撒谎也便没了价值。
老龙咳了咳,燃了一只烟,我知道又是一番长篇大论等着我了,不过这一次,我没怎么反感,听一个老人家絮絮的说话固然无聊,但这一次,我知道他要说的是关于谢梦茵,也就是关于卓星和陶妮的事情,所以抱满了兴趣来听。
谢梦茵现在做什么?
听老龙的口气,他和谢梦茵是相熟至极了。我于是把我知道的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当然,也包括她在剧院里是如何的神气。
惊喜?我不知道这样的表情是不是惊喜。但老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特别是当我说到谢梦茵被称作是谢老师的时候。
她都成了老师啦。
我没见过她跳舞,我说,不过看起来她应该很会跳舞的。
她一个人?
卓星,我犹豫着,还是决定告诉老龙,因为相对于陶妮什么的而言,他算是一个局外人,将事情和他说明白一些,也许就能从老龙口中得知点什么。
他们在一起?
嗯,我说,不过他的精神状态不好,平常不吃东西不说话,但发起疯来又叫又打的,看样子是谢梦茵一直在照顾他。
是么。这一回老龙的反应平淡了许多,虽然不知真假。
他们……陶妮,谢梦茵和卓星是怎么一回事?
老龙盯了我几秒钟,然后说,和你有屁的关系。
老龙说完,狠狠抽了最后几口烟,躺下就打起呼噜来。我也不知道他是真睡还是假睡,总之碰了一鼻子灰,去外头洗一把脸,接着走到陶妮的墓前。
我昨天其实和陶妮打过招呼了,说今天不来,但这时候我只是迫切想见到她。
陶妮,我叫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出现,微笑着,但不是真的在笑。
龙宝,她过来,抱一抱我。我早习惯了她这样没有感觉的拥抱,但今天,我好像感到了这样的拥抱的温暖,于是也回抱了她。
舞剧好看么?陶妮放开我,抚着我的头发说。
天鹅湖,我说,女主角跳的挺好。
天鹅湖啊,我看着陶妮发亮的眼睛,知道她一定想到了她当年,这么出名的舞剧,她也跳过好多回的,于是我说,陶妮,你跳一段天鹅湖好不好?我从来没见过你跳天鹅湖。
想看?
嗯。我用力点头。
陶妮笑一笑,站起来,开始了她的表演。
我坐在陶妮的墓碑前,就这样看着,知道没有谁有这样的幸运,一晚上看到两场这样精彩的天鹅湖演出了,法国人高大舒展,跳出的天鹅的高贵和不凡,至于陶妮,纤细灵动,跳出了天鹅的哀伤和优雅,就舞技而言,难说熟好熟坏,但就那故事,我觉得只有陶妮才做得了那美丽却不幸的公主。
正当我看得痴迷的时候,忽然陶妮换了步伐,我猜这是她表现黑天鹅的时候了,黑天鹅是邪恶却深藏不露的,于是动作的速度和频率都变快了,我一直以为陶妮是天生的仙女,未料到她表演黑天鹅也表演的这样好,天使瞬间转化成魔鬼,我几乎认不出陶妮来了。
一曲终了,我使劲儿鼓掌。
陶妮坐下来,笑着。我说,你跳的都好,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做白天鹅,有你在场,谁也做不成了白天鹅了,你没看到,今天在剧院,就是那些法国人都没有你跳得好,谢梦茵还说那个女演员是法国最顶尖的舞蹈演员呢,其实你比她跳得好得多了。
谢梦茵带你去的?
陶妮……有些怅然,虽并没了初次的惊惧,但这神情更加惹人怜惜,我心里直骂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
嗯,我结结巴巴的说,一直没告诉你,谢梦茵就是我那个舞蹈学校的校长,不过她一般不教我们,是另一个老师教。我这可是第一次跟谢梦茵出去。
不要叫谢梦茵,叫一声谢阿姨吧。陶妮说。
陶妮,你生气了吗?
没有,陶妮看着我,果然不像生气的意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做错了,只是有种感觉,作为陶妮的朋友的我,不该和谢梦茵亲近。
你可以和谢梦茵多学学,她的芭蕾舞,跳得很好。
那也没有你好。
陶妮微笑,说,我不算,我已经不是人了。
算,怎么不算,陶妮是龙宝的老师,还是龙宝的好朋友。
小蝌蚪,陶妮又一次把我抱在怀里,说,我不知道这样天天和你见面,和你说话好不好,其实我早该离开了,十年前就该离开了,只是很舍不得,你该有正常的朋友,正常的老师,不是我。
我不管!我大叫,简直想象不出没有了陶妮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的。陶妮从没出现也就罢了,可是她既然出现了,就不可以再消失,我急了,用力扑过去,完全忘了她是一只鬼的事实,结果额头狠狠撞在了她的墓碑上面,肿起一个大包。
龙宝!陶妮扑过来,当然也是一个空,最终我还是自己站了起来,揉着额头,陶妮一旁看着,掉了眼泪,看着陶妮束手无策的样子,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
陶妮,你别走,不然我就变成一只鬼,这样我们就在一起了。
陶妮看着我,眼泪仍在静静的流,也许我真的从来不该在你面前出现,她说。
这一夜我就和陶妮守在墓园,陶妮说冬天夜里,山上太冷,让我赶紧回屋,奈何我担心这一走就和陶妮成了永别,一定不肯,就这样要陶妮揽着我直到入眠。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屋里,老龙已经将早饭扣在桌上,人却不见了。
接着照例是洗脸,吃饭,挤公交,上学,练舞蹈。
谢梦茵这天下午来了,这一回学生的人数已经确定为十个人,八个女生,两个男生。谢梦茵告诉我们从现在开始进入正式的学习,以后学费要缴,课时也会增加,周末两天也要全天上课,并且周末上课的地点会移至舞蹈学校的总部,她说她希望可以选出能够以跳舞为职业的学生,所以希望我们回去和家长商量好。
以跳舞为职业的意思就是别人付钱让我跳舞,我自认这可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况且我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老龙又不许我接他的班,能早早就谋一条赚钱路并没什么不好,只是,学费两个字着实让人头疼。谢梦茵说的数字,老龙是决计拿不出来的。
课后,我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并且我看出谢梦茵也正有此意。
龙宝,昨天都好吧?你家怎么住在那个地方,是村子吗?
不是,我说,是私家墓园,我爷爷守墓,我们在那搭了个房子。
你父母亲呢?
没有。
我其实蛮不在乎,不过谢梦茵倒有些心疼的意思,说,一直住在那儿?
是啊,从生下来就在了。我抓住她心中感情泛滥的一刻,赶紧接下去,谢老师,跳舞我想学,爷爷也会同意,不过我们家里没钱,我给你干点活什么的行不行,比如拖地板,擦镜子?
谢梦茵摇摇头,说,你的钱我不收。你来学就是了。
谢谢谢老师,我赶紧鞠躬,说道,其实我早料到谢梦茵会这样作答了,于是便没有再多做推诿和客气。另者我还挺想问问卓星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一直念叨念叨的没睡觉,不过鉴于昨天我多嘴说出了陶妮的名字,这个时候可不敢问。
正好这时候谢梦茵的电话也响了,我便说声再见离开。
这时候快六点了,学校没什么人,我一个悠然自得,慢慢踱着,忽然后面传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一转头,谢梦茵飞奔着从我身边过去。
回去照例是挤公交,下车走上一段,爬上山腰,推门进家。
爷爷,我喊了一声。自从开始跳舞以后,饭量大了许多,老龙跟我抱怨说他现在好像有了两个孙子,要做三人份的饭,老龙一边说一边笑,我一边听也一边笑。今天我练得格外卖力,大概是受了昨天的演出鼓舞的缘故,因此现在也饿得厉害。
我蹦蹦跳跳到厨房去,结果见冷冷清清,并没一丝烟火的痕迹。早晨吃完没有来得及洗的碗碟,也原封不动的躺在水池里。
这么说,老龙可一天没回来过了。修理发电机,这时间未免长了点吧。
无可奈何,只得自己做饭。吃了,跑到墓园,未及天黑,山下来了车子。
两个穿警服的男人爬上来,已经气喘吁吁了,一个人叉着腰问,你是龙宝吗?
是。我说。
你爷爷出了点事情,让我们来接你。你亲戚住哪儿?
我没亲戚。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说,那你家还有什么朋友,能收留你的?
爷爷没有朋友,我也没有。
你在哪上学?
我把学校的名字告诉了他们。
去学校吗?一个人问。
这时候哪有人啊?
那怎么办?
要不先带回所里去?
所里谁管他,让老刘?
睡觉的地儿能腾出来个吧。
我能见见我爷爷吗?我说,倒不是真的很想见老龙,只是事到如今,觉得有义务帮两个大晚上跑到这来爬山的警察叔叔解个围。
这行吗?没监护人?
去呗,他一人在这儿,怎么安排是不是还得他爷爷说话啊。
另一人摇着头说,真他妈麻烦死了。
没想到昨天刚坐了一会高级小轿车,今天就可以再坐一次警车,只可惜他们没响警铃,所以不觉得威风。
派出所倒是我和想象的不大一样,只是个很多小房间的二层楼,后头有一个院子,警官也不是电视剧里正气凛然的样子,相反,值班的警察堆着肥胖的肚腩,看起来倒像是坏人。
这个人就是刚刚他们说的老刘了,四十多年纪,一见我,就对我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一边听另外两个人的说明,一口一个小崽子,又一口一个老东西,我看着他说话时肚子上的肥肉一起一伏,一头撞了过去。老刘不防备,栽倒在椅子上,虽然没摔,但样子狼狈极了,我哈哈大笑,其他两个警察其实也想笑,只是都不好意思,最后还是忍住了将胖警察扶起来。警察一起来就伸出腿来踹我,他怎知道我受学校老师的历练,已经惯了,所以这一下子连我的裤腿也没碰着,那警察只能愤愤地骂我,小王八蛋,有这样的根儿,将来也是进局子的种。
我进局子的时候,你早入土为安了。到时候我一定去你的墓碑上尿尿。
这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毕竟对方有三个人,而且我要见爷爷呢。所以我只在心里默念。
老刘,得了,跟小孩子一样个什么劲儿,领他见他爷爷去吧。
是啊,老刘,早落实了早了事儿,不然这孩子得跟你一宿。
老刘瞪我一眼,终于转身去取了钥匙。
在铁窗后头见到爷爷似乎有些奇怪的,这时候见到的他仿佛特别的苍老。龙宝,他唤我走近一点,我才看清,他脸上乌青了一块,我下意识觉得这一定是老刘打的。
你别担心,爷爷没事,明天让他们跟你去学校说说情况,先给你找个地方住几天,等过几天爷爷出来了,我们就回家。
嗯。我答应着,虽然明明知道这是谎话。
说真的,对于我将来没有爷爷会怎么样,我这个时候并非不清楚,但就是担心不起来,也许是心里早就有了想陪着陶妮做伴的想法了。啊,对了,说起陶妮,如果我不住在墓园了,我该怎么见她呢?
老头儿,你孙子说你家里没亲戚朋友,你的情况你心里有数儿吧,孩子怎么安排,你是监护人,你说话吧。
我可以自己住。不待爷爷回答,我说,因为实在不舍得离开墓园。我决定忽略老刘,因此这话是对着先前山上那警察说的,他人倒是不坏——相对不坏。
你个小孩,这不开玩笑嘛。
那个人怎么样了?爷爷说。
还在医院呢,你最好祈祷他没事,不然你这罪就大了。
是嘛。我看着老龙,看起来倒是惋惜的意思。
你们有他老婆的电话哦。
怎么啦?现在知道怕死了?情况我刚问过,还在手术呢。
不不,爷爷摇摇头,你跟他老婆说,问问她能不能帮着照顾这孩子几天。
什么?这一回,三个警察全都瞪大了眼睛,以为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遇见一个老怪物,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刚刚把人家的老公捅伤进了医院,现在又要人家来照顾你的孙子,这不是开玩笑一样?
老刘说,你疯了吧?
爷爷摆摆手,也是对着那个人看起来还不错的警察,我就叫他一吧,他对着一说,你问问看,我想她会答应的。
一看着老刘和另一个人,无可奈何掏出了电话。
你好,谢女士吧,对,您先生怎么样了?……哦……您别担心……嗯,是这么回事儿,刚刚我们把嫌疑人的孙子接过来,他家亲戚朋友全没有,他说……听得出来,一心虚了,结巴起来,说,说,说想请您帮着照看孩子几天,我们说这肯定不行……行!?……好好,谢谢您,哎,我一会儿就过去。
挂断电话,三个警察大眼瞪小眼。一说,说好了,我现在把孩子送她家去。
爷爷点头,对我说,龙宝,我请谢梦茵照顾你,在人家家里乖一些。
谢梦茵?那么这时候躺在医院的是,卓星!
我脑子嗡的一声,醒过来时,一负责开车,已经上了路。车上,他说,你们这是演电视剧啊,真他妈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