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喜欢钢琴是因为姥爷,他是一个导演,更进一步的说,是话剧导演,再详细些,应该称为地方话剧导演。因为剧团所排演的话剧都说地方方言。
剧团有个剧场,平时是电影院,播放电影的种类以港台作品居多。平日里,剧团在排练室编排话剧,内容成熟之后就会转到剧场彩排,每到这个时候影片也就停止播放。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导了很多部话剧,其中大多以理想主义题材为主,例如抗日战争时期的百姓生活,山村田园里的自由恋爱,民国初期的爱国主义和改革开放奔小康的励志故事,也有一些世界名著改编而来的剧本,其中一部就改编自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变成了少数民族部落里族长的儿子,而朱丽叶成了另一个部落族长的女儿,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是非常名族化的称谓。
姥爷除了导戏,也经常客串一些配角,因为姥爷个子不高,体型偏瘦而且皮肤很黑,因此他客串的角色大多是坏人,例如抗日战争时期的汉奸,山村里的刁民,民国初期的奸商以及改革开放后的小市民等等。那个时候我并不喜欢去看话剧,就因为每次演出结束后小伙伴都会一脸歧视的看着我说:你的姥爷是坏人,坏人的孙子也是坏人。
我刚刚进入幼儿园中班的那一年,姥爷又导了一场新戏,题材和异地恋有关,女主角是一个在法国里昂学习钢琴的中国学生,男主角是改革开放初期的南方商人,配乐加入了西洋乐器,也就是钢琴。
这部话剧中有一个片段,是中国女学生在一个寒冬的早晨,一个人坐在钢琴教室读一封家书,信的内容我忘了,但她读完之后很伤心的样子,轻轻将信放到钢琴顶端,短暂的惆怅后按下琴键,随即剧场中回荡起柔美的钢琴曲。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钢琴的声音,那一晚也是我第一次安安静静的将话剧完整的看完,整个过程里身旁的姥姥总用余光看我,因为平时我安静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身体不舒服。
第二天我才知道,当时那个女演员并没有弹琴,只是做出一个弹琴的姿势,真正的琴声来自杨思霖的妈妈。
杨思霖的妈妈是一个很有小资情调的女人。她喝咖啡,穿碎花裙,烫大波浪,读雨果的小说,听意大利小提琴家Niccolò Paganini的音乐,不时还写诗,所有的生活习惯和杨老大叔相差极大,毫无交集。杨思霖学琴也是她的妈妈执意要求的,据说当初杨老大叔希望女儿跟乐团的老师学古筝,因为他喜欢中国传统乐器,而杨思霖的妈妈不肯,她执意要女儿学钢琴,而且必须是自己教,几番争执后杨老大叔服了软,从此他也开始讨厌西洋乐器。
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懂得的事情也越来越多,特别是所谓的感情。某天夜里,我和平时一样站在杨思霖楼下听她弹奏的音乐,忽然琴声停了下来,杨思霖从阳台探出头看我,指了指庭院一角的方向后转身下楼,那一年我18岁,你22岁。
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了很多话,似乎是很多个故事,但我几乎都没有听懂。唯一记得的是杨老大叔天天酗酒,醉了之后就睡觉,妈妈总是去舞厅跳舞,不时还在舞厅弹琴,她不再教你钢琴,说你没有天赋,你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个月后出发。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听到支教这个词。一个月后我与你的联系终止,直到你回来时,我们整整四年没有见面。
虽然从头至尾我都称呼杨思霖为姐姐,但其实我们有过一段感情,是在她支教回来之后。
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在报社做记者,虽然是个记者,但实际上是广告部的业务员,每天携带各种报纸版面奔走于不同的广告公司之间,除了报社排版出现空挡时我可以写点东西充数,其他时候我一律不得发布稿件,就像一个水塞,哪漏了,就插哪。
某天下班后,我身心俱疲坐在庭院的角落抽烟,突然你就有些突兀的出现了,背了很大的军用背包,皮肤是棕黄色,头发有些干,满脸微笑的看着我。你说你回家了,打算找个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了。我刚想说话,你抱住了我,感觉和你当初在机场抱我时很像,连你身上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一周后,你找到了一份并不喜欢的工作,我们也恋爱了。
我想你当时也觉得我们恋爱是被迫的,虽然我喜欢你,但我就是这么觉得,因为我们恋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两个家庭的家长撮合的,说是要求的也不为过。
我们恋爱了29天,连手都没有拉过。我第一次去你工作的单位看你是在秋天的下午,姥姥给了我一包零食和小玩物叫我送给你,我知道外婆的用意,希望我们能够快些确定关系,这里所谓的关系当然不是男女朋友,而是夫妻。
走进你办公室时,一个有很多白头发的中年妇人用一种奇妙的眼神打量我,几秒钟后朝着办公室高声叫道:杨思霖,有个小伙子找你,是你的男朋友吧?坐在办公桌后的你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我正好站在门口,表情尴尬的看着你。
那天晚上我们吵架,那是我们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吵架。你发火的样子和你的母亲很像,连愤怒也是阴柔的。
恋爱的第29天,你和母亲吵架,似乎你开始工作后情绪变得易怒,冲我发火,冲母亲发火,冲杨老大叔发火,也冲单位领导发火,没人知道你怎么了,你也什么都不说。那天晚上,你约我到楼下的花园见面,我迟到了十分钟,当我见到你时有些惊讶,纳兰性德说:人生若只如初见,而我和你相识二十年,直到这一夜我才看到最美丽的你。记得那个时候你穿了净白色的衬衫,淡蓝色牛仔裤,长长的马尾辫搭在肩上,表情宁静的坐在木椅上,原以为你会因为我的迟到而发火,结果你却微笑的朝我挥手,在走近你的时候我想,是不是你恢复正常了,那么是否也预示我的幸福快要来了。
我刚刚坐下,你笑着说:我们分手吧。这是我对一次见到有人微笑着分手……
医院的病房中传出空调的响声,接完你的电话后我不再有心情看珍妮留下的书,就这么躺在床上,看着黯淡无光的天花板,我知道,这一夜我又要失眠了。
失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折磨的事,思绪就像打了激素的细菌,在脑腔中肆意的运动。但我可以和它友好相处,跟随思绪的脚步去补充想法,把原本凌乱的念头填充成一个饱满的问题,然后开始思考,简单的说也就是从乱想的线索中挑选几个感兴趣的,然后认真的想。
脑中滑过了明天即将要看到的化验报告,于是我抓住这个线索开始思考。出差后,我第一次吐血是在酒吧,被几个男人打,挨打的时候我将自己保护的很好,其实并没有那么痛,只是突然胃部很烫,是种有些熟悉的灼烧感,之后我吐了血。第二次是在咖啡厅,没有任何外部干扰和前兆,突然胃部发热,一股暖流朝口腔涌来,随即又吐了血,两次吐血的共同点是都产生了晕厥,并且等我醒来之后对吐血前十分钟之内的事都无法想起,就想像喝酒断片一样。
我接着往前想,小时候没有发生过这一类的事情,倒是在少年时期,大约高二的时候,胃部似乎有产生过灼热感,但我没有吐,那股暖流在食道口停住了,再接下来是在大一那年的暑假,我在拉萨,正和路人攀谈时,那股暖流再次出现,我出现反胃的动作,零星的血丝从嘴角渗出,路人说,我这是高原反应,正常。再往后似乎也出现过类似的症状,但相隔时间都很长,我已经记不清了。
脑中又滑过一个念头,不对,似乎是声音,是开门的声音,是脚步的声音,是纸的声音。我缓缓睁开眼,看到医生手拿一份资料站在我旁边,窗外是阴天,光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