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再次飘起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让我醒了过来,转过身,珍妮正在熟睡,发出深沉缓慢的喘息声。
我缓缓起身,轻轻走出房间,关闭房门的那一刻,我闻到走道里浓烈的消毒水味儿。
站在旅社大门口,雨中的小镇显得有些孤独,之前喧闹的人流已经消失不见,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杂志社的电话,听着拨号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湿润冰凉的空气进入肺部,让我的身体感到一丝凉意,我想我得跟杂志社做个交代了。
刚刚进入杂志社的那一年,我可谓诸事不顺,也就在那一刻我才发现,当你真正开始从事自己所喜爱的工作时,自学积累的以及学校教科书里撰写的知识大多都派不上用场,但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个待我很好的师傅。他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同事们称呼他为老张。他有着一张老好人的脸,五官没有丝毫特征,唯一能够让人记住的,就是他有些卑微的笑容。记得他第一天带我的时候,嘴里反复的强调着几个词语:踏实,诚信,谦卑。
他做事很踏实,有着中年人的沉着和细腻,不管大事小事,总是能够处理入微,做的尽善尽美。他诚实,甚至可以说老实,一切的谈吐都以事实为根据,所有与同事们约定和承诺的事务,绝对按部就班的如约完成。他喜欢国学,特别是儒家文化,因此待人待物谦虚卑微,有时甚至谦卑的过于客套,不知不觉中反而与同事之间有了一层无形的距离。
他在杂志社工作二十年,却依旧只是一个科员,高管会议的时候,他依旧坐在次席,只负责在充满火药味的争论中做好会议纪要的工作。面对比自己年轻10多岁的小领导,他依旧保持着那副谦卑的模样,端茶倒水,买饭递烟。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愿意如此卑微的在杂志社工作。面对这个有些唐突和无礼的问题,师傅平静的看着我,脸上露出有些无奈的神色,几秒的思考后,他简单的说了几个字:“因为我有家。”
我被师傅带进门后,得到了各种机会,不到两年的时间,我成了他的领导,也就从这一刻起,我们竟然开始变得无法像师徒般交流,他看我的眼神中同样透出“谦卑”,我们渐行渐远,直到他猝死在办公室里。
那天距离他退休还有两年时间,他独自在那间不大的办公室加班,办公室的灯一夜未灭,直到第二天清晨。早早进入办公区的同事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各自坐在离他不远的办公桌后吃着热腾腾的早餐,公司里弥漫着充满幸福感的咖啡香。
直到中午,杂志社主编经过他狭小的办公室,站在门口有些埋怨的说:“老张!怎么中午还开着灯?太浪费电了。还有,昨晚赶的稿子好了吗?”几秒钟的死寂后,主编有些愤怒的走进办公室,当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师傅的皮肤时,整个身体好像触摸到强大电流般迅速的缩回,几秒钟的镇静后,他一边低声叫着老张的名字,一边缓缓朝他挪去。
那个中午,整个杂志社充满了缅怀的味道,大家一边吃着午饭一边回忆着老张,然而大家发现,对老张,除了“老实,厚道,谦虚”几个词外,似乎也寻找不到其他可以回忆的内容,大家渐渐的沉默了,继续吃着餐盘里有些微凉的饭菜。
午休结束,每个人重新进入忙碌的状态,老张也渐渐被大家淡忘,下班的时候,同事们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的离开,似乎再没有人想起早上死去的那个辛勤工作二十多年,诚实,谦卑的老张。
电话通了,不是主编,而是主编的秘书,她似乎已经知道我要谈及的内容,语气冷冷的说着那句机械般的开场白:“杂志社主编办公室,你好。”
“你好,我是冯柯,请问主编在吗?”
“哦,冯副编啊,主编有事出差了,大概一周后回来。”
“请问主编有收到我的辞职信吗?”
“哦,有,他已经把你的辞职信交给我了,你的工作也全都安排到别的编辑手里,如果你有空,麻烦回来签一下解除劳动合同的协议,收整一下你的私人物品,对了,几天前我们请安保人员打开了你的办公室,取走了一些杂志社的文件,请你理解,因为项目还是要运作的,你的私人物品我们没有动。”主编秘书就像在背诵课文一样,语气毫无起伏的说完一段话,在我刚准备说话时,她高声补充道:“对了,你的工资,保险,公积金,差补和职称评定也都已经停止了,这是主编让我告诉你的。”她把主编两个字说的铿锵有力。
“嗯,我知道了,但我近期可能暂时回不来……”
“还是希望你尽快回来处理一下,这事儿拖久了不好。”女人蛮横的打断了我的话。
“好的,谢谢。”
电话挂断,在我刚说完谢谢的时候。
小雨渐渐消停,雨后的气温开始有些阴冷,街道上随即出现了行人,越来越多的行人,整个小镇再次喧闹起来。
点燃一根烟,我开始在脑中寻找关于主编秘书的记忆,往日里她是聪明伶俐的,每次见到我,脸上都挂着甜甜的微笑,说话语气同样温和恭敬,甚至有些娇羞,可刚刚的这个电话却让我为之一惊,原来职场上别人给予你的尊敬很多时候是与你的“高度”有关,当你没有“高度”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同样随之转变。
我的脸上透出有些酸涩的苦笑,以前我不也是这样吗?充满等级符号的环境里,我早被不知不觉的同化,却又总以旁观者的身份嘲笑着他人的谦卑与恭维,直到脱离整个染缸,冷静下来后才发现,我嘲笑的那些人同样用着相同的理由嘲笑着我。
在我准备回房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缓慢的从我身边走过,几经思考后转身看着我,指着我脚边的一个塑料瓶声音有些颤抖的说:“您,还要吗?”我有些尴尬的朝一侧挪动了脚步,低声回答说:“这不是我的。”老人点了点头,弯腰将其捡起,他努力的让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却被一缕缕深刻的皱纹所掩盖。我停顿了几秒,在老人即将转身离开时,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抵到老人面前,还没等我说话,老人模糊苍老的笑容随即被愤怒所掩盖,他瞪着我,语气有些愤怒的说道:“我不是要饭的。”
他愤怒,声音却依旧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