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忆听得淡淡,嘉怡倒是欣欣然眉飞色舞。
“是吧?那他自己呢?”
“所以啊,约你们出来见个面,相互认识了解呀。”
“羽飞!羽飞!”嘉怡并没喊“表哥”,可见的确是远亲。她只是朝吧台买单队伍那边打招呼,果然有一眼镜男朝这里点头招呼,婉忆也礼节性地点个头算是回应。
那个叫羽飞的人着休闲冬装,深蓝色格子衬衣,外罩暗红色开衫。很绅士地将一杯抹茶拿铁放在婉忆面前:“邱小姐,不好意思没征求你意见就自作主张啦!”他指的是那杯拿铁。
现在三人,嘉怡坐在靠过道的位置,羽飞与嘉怡同排与婉忆对面,恰到好处的安排。
“帅哥美女,让我介绍下吧。婉忆,我旁边这位呢是梁羽飞,英文名Andy,羽飞这位是我的闺蜜邱婉忆,你也可以喊她Sarah。”
二人握手。
“Andy是我上海的表哥,Sarah的奶奶与我奶奶自小就是教会姐妹。”
“哦,早年能读教会学校的多是有钱人,邱小姐也是资本家的大小姐了,果然气质不一样!”梁羽飞温和的说笑着,婉忆则听得出那一口一个的邱小姐岂止是周全礼貌用语,分明有一些泾渭分明的生涩。
“梁先生见笑了!半个世纪前的事早已经灰飞烟灭,我不过是随家人前几年才回沪的。”其实对于婉忆来说,有了距离便是有了安全感,她能预料到今天下午的约会将和以往陪客户聊天没什么不同。
嘉怡的小杯咖啡已经过半,见气氛如此客套复又提醒:“大家都是80后年轻人,做撒弄得嘎客气呀?”她的上海话精进许多,婉忆当然心领神会那是说给梁羽飞听的。
“呵呵——不好意思,Sarah,看来我们的破冰游戏嘉怡不满意耶。”
“还好还好,咖啡够热,冰早已解冻了。”嘉怡手中的咖啡就像沙漏一样,它慢条斯理的分解了时间也恰如其分的提醒了这位红娘,辰光一到。于是借口有事巧妙地走开了。
“Andy,你是从事什么行业的呢?”
“工程行业。目前担任CM也就是施工经理一职。”
“哦?我也在工程行业,在一家设计院翻译组做英文翻译。”
“那——你们设计院蛮大吧?能有翻译组,还分语种。”
“马马虎虎吧——中字头国企,目前是工业建筑较多。Andy看不出来呀,施工经理要常驻工地现场,看来你很会皮肤保养。”婉忆刚毕业也曾在苏州园区施工单位从事过翻译自然晓得一些工地的大致景况。
“哦——哈哈,早就不在施工方了,太累!环境也不好,去年跳槽来了这家甲方也就是你们说的业主或客户。咦?你待过现场?”
“是的,几年前大学毕业后想要回上海,但是大上海人才济济呀,我就先在苏州待了近一年,当时就在园区工地做口译。”婉忆呡了口拿铁,轻盈棉细的奶泡漂浮在绿色抹茶上,那是最合她心意的饮品了,但这也许无关默契。
“平时什么爱好呢?”婉忆脱口而出这似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聊天话题。朋友、客户、同事,不近不远的话题在哪里都没有不合适的道理。
“网球,游泳。你呢?”梁羽飞这会儿单腿翘起,手里摆弄着塑料吸管,时不时抬眼回答或发问。
“网球要有好体力,我不行,偶尔游泳或是羽毛球,平时也不大出门,因为家里有个哥哥需要帮忙照顾。”
“嗨——你哥哥怎么了?”一声干咳。
“他在回沪之前高考路上出车祸了。我妈妈也在那次车祸中去世了。”婉忆不晓得自己怎么随口就编出哥哥还在世的光景,是窗外光秃的树枝提醒她这是真性情的季节么?还是只想俏皮的开个无厘头玩笑?或是昨晚暗夜里一场旧梦而已?只是一语既出,自己心底也恍惚起来。
很明显嘉怡是实话,她未曾告诉梁羽飞更多自己家事,所以他一听到对面刚才还恭维资本家大小姐的美女居然有这样的家事,稍微停顿了一下,喝口咖啡回过神:“哦,那蛮辛苦的!”语速比职业性话题放缓许多,听上去有同情有顿悟,有很多种情绪让婉忆觉得像现在被污染的空气,空气本该无色无味而今却终日雾霾!此刻咖啡屋内小野丽莎的歌声慵懒而舒缓,那是《the funny Valentine》,婉忆从此将它译作——《滑稽的情人节》。
“Andy,你是独生子女吧。”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话题,纯粹为了划破某些空寂和尴尬。
“是的!所以只能钦佩你们那样的亲情关系,但自身不太能理解。”
咖啡和拿铁都已空空,阳光也变了方向和角度,窗外光秃秃的树桠被冬日的风吹动摇摆着,婉忆提出辰光不早应该回家。
梁羽飞要开车送送,被婉忆委婉回绝了,他们都很礼貌。
独自走在光洁的路面上,婉忆心头有通透的凉爽,不是寒冷。冬天本来就是寒凉却真性情的季节。不禁又笑起来,是对自己勉励夸奖的笑。
傍晚,阿奶还未归。奇怪的是今天阿爸居然在家。他看上去很开心,手里握着一面铜镜——不再光亮,失去了被造时的功用,铜绿吞噬的边缘、磨得光溜的钮子、上面铭刻了几句词,阿爸依稀辨认出“光流素月,无为无鉴,窈窕寻壑,崎岖经丘,归去来兮,田园将芜。”
“爸——哪里来的?”
“当然是掏钱买的,早上去了趟‘鬼市’”那鬼市就是天蒙亮时东台路往城隍庙一带古玩摊。
“花了多少钞票?”
“两千,便宜吧——这个很可能是真品。”阿爸两鬓也已经霜白,黑框眼睛遮不住眼角细细鱼尾纹。
婉忆心疼——心疼钱也心疼父亲。
阿爸没有劳保,因为快五十才回城,家里都是早年做生意的积蓄还有阿奶微薄的乡村教师退休金,婉忆也缴伙食费,每月2000。
婉忆无话转身要回房,阿爸发话了:“今天相亲了?”
“随便看看!”她只想随便回答。还是回过头看看阿爸,四目交对处,阿爸放下那玩意。
“忆忆,一道喝杯茶?”这是最难得的邀请,仿佛时光退回10年。
父女对坐,清茶翻浮。
“哪里人?感觉怎样?”阿爸身上那件毛衣还是往年阿妈织的,藏青色一针一线终于在时光流年中褪色、屈服、甚至局部断裂。
“上海人。跟我一个行业,但是……我不喜欢!”婉忆不想谈及缘由。
“同行蛮好!第一次见面,还没相处怎么就下结论?”
“我告诉他家里还有个瘫痪需要照顾的哥哥——”
阿爸朝着女儿淡淡微笑,似是赞佩女儿的灵动,父女俩终于找回断层近十年的默契。婉忆回应一个俏皮大大的笑脸。
阿爸右手两指拖着下巴,这是往昔出差回来他惯有的表情:“怎么?他嫌弃我们家境会拖累他?呵呵,太小看我们了。嗨——上海人!有些上海人的小市民嘴脸最要不得,当年我们下放,你爷爷奶奶两边亲戚都避之不及,生怕我们连累他们,平反返还家产了,都不请自来。我算是看透了!”
婉忆不说话,只顾享受杯中的绿茶。
捧起茶杯,微微吹拂着水面的茶叶,热气朝镜片扑过来,模模糊糊铺满玻璃片,婉忆突然觉得蛮有意思,似是百无聊赖、又似是无厘头的揣摩,一遍遍的摇头吹散聚合的叶片。她仿佛从镜片从杯面从聚散离合的叶面看到了生命的故事。那些人事好比是上乘的茶叶,经过时间的冲泡,浮浮沉沉、风云际会。得空儿安稳停歇了,却不想偶尔有风拂过,奈何奈何?等到时间走过,终究成了镜上薄雾,挡了谁的眼?
这样想着,一杯茶却已喝到见底,镜片有水洗后的明亮。
续水!
“当年,我生意不好落难的时候,给你哥哥报户口没人接纳,借钱就更没提了。当年哪怕这些亲戚中有一个人仁慈念旧情接纳了你哥的户口,后来也不会发生车祸。现在我们家破人亡——唉——,所以我未来的女婿不一定非要是上海人!”
“爸,你不能总活在过去,人虽不在,但生活照旧。”这是婉忆长久以来的心声。
“这个人肯定被我pass掉,你看我随口编了个处境,就不乐意了,说明以后也是不能共患难的。”
“忆忆,我知道你还是有些头脑的。”阿爸吹拂着瓷杯里漂浮的茶叶。
这是一个不坏的夜晚,起码婉忆这么认为,终于有一件事可以让他们父女彼此交流甚至打开父亲许久以来的积怨,就像医生给病人逼出体内病毒一样。
直到十点半入睡,嘉怡并未回电话。婉忆心下倒轻省许多。
周一是一如既往的忙碌——拥挤不堪的地铁、抱怨的人群、匆忙走向指纹打卡机的身影,婉忆今天要给一位来自法国的建筑师Martin做口译,涉及到建筑方案专业问题。忙碌中挂掉文芳好几个电话。直到暮色四起的下班时分,文芳堵在办公楼门口。
“敢不接我电话?这么忙啊?”
婉忆没接话题,匆忙收拾好资料,看窗外下着雨:“你没带伞吗?我也没带。”
文芳指指窗外一台黑色奥迪,有人送过来的不然早淋湿了。
“嗯?老实交代——他是谁?”
“上次那个家伙!”
“哦?——鞋带男。哈哈!”
“哎呀,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啦。”
“晓得啦——改口还不行嘛,奥迪男!”
“不是关于他,是关于你的。”
婉忆倒惊讶了。
“给你介绍男朋友!”文芳神秘地挤挤眼。
“嗯?”
“你口中‘奥迪男’的同事,做工程设计的。算是你同行了。”
“什么情况啊?不会在车里吧。”
“姑奶奶你不接我电话,刚好我们晚上约好出来吃自助餐,当面告诉你啦。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no no no,不当电灯泡。男朋友的事我想想嗷,回头给你电话。”
奥迪男探出头挥挥手算是打招呼,文芳跟着他很快消失在冬雨中。
婉忆向来觉得自己两个闺蜜各有千秋——文芳爽朗独立,嘉怡温和稳妥。只是刚刚否了嘉怡介绍的,就立马迎接文芳举荐的人,心里矛盾着是不是不妥。正想着,文房来了条短信“这哥们,福建人,家境殷实。关键关键是为人斯文,很诚实的据说。应该是你的菜哦。”
这事她并未放在心上,就像洒落头顶的雨滴,因为地铁站很近,仿佛是她能预知的生命必将在30岁之前结婚生子,这样想,太近乎现实忽然恼恨起已然到达的站点。一程一程之间太远不好,人会累会疲乏会放弃甚至会堕落,一程一程之间太近也不好,辜负了沿途的风景,蓝天白云花香即或是雷雨风暴也该尝试下才够丰富吧。
人终究是矛盾的!
半小时地铁里程就到了,婉忆推开熟识的大门,阿奶已备好晚餐,正进出灶间端汤拿勺,那因年老而变得矮小甚至微驼的身躯居然步履轻盈,婉忆从她身上看到人间烟火的喜乐与平安,这也是她对阿奶口中的上帝敬仰甚或敬畏的所在。
原来有一种信仰可以让人独立于群体之外仍然不寂寞。那是灵魂的丰盛,是可以穿透有影响力又不张扬的美好!
“阿奶!我回来啦。”她被影响,连声线也轻盈了。
“感谢主!我的孙女没有被耽搁,准点到家。”阿奶递过一只干净的毛巾示意她擦干头发。
然后,一家人安静地听阿奶谢餐祷告,开席,很斯文的吃饭,没有多余的声音。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在乡下也这样,婉忆想起阿妈是多顺服的女子。
饭后,婉忆照例收拾餐桌洗碗刷锅,阿奶并不宠溺,满心欢喜的陪伴孙女站在一旁轻声聊天。
“你猜我今天遇见谁啦?”婉忆看见阿奶戴上了金边眼睛,这是要读经的前奏。
“老教友?”
“嘉怡的奶奶。她身体比从前好许多,真是神迹。”
“她跟我讲嘉怡礼拜天去相亲了。”
“嗯?那一定是下午,中午还陪我喝咖啡了。”婉忆并没提和梁羽飞的见面琐事,不过她谈及文芳推荐的外乡人。
阿奶听说有人选,自然是开心的:“好哇,你可以去看看,当然家境也要考虑的。关键是这人的谈吐,有一点我同你阿爸想法一致那就是要人品好。”
“哎呀——刚见面怎么就能看出人品呢?还有家境,总不至于第一次见面就问你家有多少存款吧?”这是一种晚辈对长辈最直接的不耐烦。
“所以说,年轻人要活泼一点啦,出去吃吃咖啡,看看电影,逛逛街。不就都看出来了嘛。”阿奶扶了下眼睛笑眯眯看着孙女。
“如果他不是基督徒呢?你有想法吗?”与其说婉忆在乎阿奶,不如说她在乎自己将来的婚姻,她比谁都清楚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你也不是啊,我是希望你和将来的孙女婿都信主。可是信仰不能勉强的。就像婚姻,只能说若有一天你们都受洗信主,我会更加放心,夫妻同在一个频道,婚姻就稳当不被外界搅扰。”阿奶扶住婉忆手臂:“你也不要有压力,万物皆有时!”
于是,各自回房——阿奶继续读经祷告,婉忆回复文芳:“可以一见。”
又是周六,上海的冬天总是阴冷。圣诞节快到的气氛,原本光秃凋零的枝桠上挂满彩灯,绿色的圣诞树还有随处可见店员们头顶的圣诞帽,这是绿色和红白相间的季节——但在婉忆眼中,背景色永是黑色大理石,湿漉漉的台阶、屋檐和树干。
就是这样冰冷和热闹交错的城市——上海,婉忆渐渐喜欢。
今天不在南京路也不在淮海路,换做同济大学校内一隅安静的咖啡屋——一个叫汉娜的韩国女子来回打点着,圆圆的脸上浅淡粉、樱红的唇,柔顺的发丝顺意的束起,很舒服的笑。婉忆纳闷文芳怎会觅得此处?
“不错吧?人家是同济的博士生刚毕业。你就等着做‘博士后’吧!”文芳坏坏地凑上来。
“嘘——别乱开玩笑!”婉忆有些着急了,恐怕让人听见尴尬。
文芳旁边自然是奥迪男光哲——他挤眉弄眼地冲着对坐——一金丝边眼镜男,一米七五不算修长的身材,打点整齐的发型、剃得光洁的下巴、灰色套头衫、蓝色牛仔裤,座椅上搭着一件不知名的冲锋衣。他礼貌地伸出手并自我介绍:“杜柏城!结构设计师。”二人握手算是礼毕。
三人都点了咖啡,婉忆见杜柏城不善言辞甚至略显局促的样子,随手点了杯奶茶。